然而,他一动,萤草色尸体也如梦初醒,开始了绝杀一击。
“你难道是此地的守护者?”施谏追瞳孔紧缩,全身上下仿佛都在这一瞬被死死锁定,后退一步,全身便痛如万针齐刺,只能奋力挥鞭向前。
法术的光辉和虚幻的鞭影撞击在一起,居然铿锵有如金石相击。
他不过是学了浣酒红的残招,根本无法抗住如此奇诡强大的力量,很快败退,引颈待死。忽而,一道洞庭波兮木叶下的剑气森然横空而出,拦截在他面前。
“喂,什么人要杀你?”一道清湛鲜活的声音平空绽出。
施谏追死里逃生,战战兢兢地睁眼望去,棺中的少年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神情迷茫而怔然,眼看他将要遇险,便下意识地徒手一斩来救人。
那一剑随心而动,却威力极其惊人,拔天动地、环响飞空。
萤草色尸体根本没料到他会突然醒来动手,猝不及防,被打得倒纵出去,一头朝下栽进落叶海。
轰,高崖上掀起通天水柱,溅落了海浪的点点水渍,仿佛落泪。
这少年尽管脑海里空空荡荡,什么都不记得,却没有太多为难无措,昔日所向披靡的剑招都镌刻在骨子里,使他无所畏惧: “怪了,为何看见你,我就想一剑砍上去?莫非你生前和我有过节?”
尸体跌跌撞撞地爬出来,张了张嘴,没能发出一个字。
“还不走,等着受死么?”少年指尖的剑气笼罩着他,锋芒毕露地威胁。
尸体顿了一顿,很快晃晃骨架,足尖一点,飞也似的离去,仿佛一鬓烟霜,消失在征歌无情的海天一色里。
少年心有疑虑地看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
“好厉害的剑法,六合四海榜最强的高手也不过如此!”施谏追一阵瞠目结舌后,急忙拜倒行礼,“小生施谏追,多谢少侠救命之恩,还未请教少侠的姓名。”
有这样的剑术,不可能是无名之辈。
但任何与长暮之战、蕙风之战相关的人和事,在战后的雍熙年间,都成了一段被三缄其口的禁忌史。是以,施谏追一时也无法确定,他到底是昔日哪位英杰的后半世。
“我?”少年喃喃地反问。
他凌空悬浮在波涛之间,那一种蹈风踏浪的动作姿态,远望如神祇临世。
每一位孤轮族人都信仰星月神戴萨羽诺,而他的脸,就是最为神恩所眷顾的钟情所至,身后碧海青天的泼墨景色,也压不过他的眉目如画。
——如此让人心折的气场。
施谏追仰首望着少年,一时间微微失神,想必这位没濒死寂灭之前,必然是个风云人物,有过极波澜壮阔的人生。
“如果少侠一时半会想不起来倒也不要紧”,他权衡了半晌,还是和盘托出,“小生是一名鬼修,知道重返人间的生魂很容易失落部分记忆,如果少侠不嫌弃的话,小生可以……”
“燕辞舟”,少年截断他,笃定地说,“先叫我燕辞舟。”
施谏追怔了一下,接口道:“「穿帘雨燕,散发辞舟去不还」,是个疏朗自由的好名字啊!那燕小哥,你既然在落叶海醒来,想必也是当年埋骨于此的战士了,又有着一张孤轮族的脸——哎,你认识我的师傅冉犀吗?或者师傅的挚友桑少辞?”
“很耳熟”,燕辞舟凝眉思索了半晌。
这两个名字像石子投进湖,在他心头激起涟漪。
隐约有一些模糊不清的人影升腾而起,然而细细去察看的时候,就如同置身云雾缭绕的山谷,无论往哪里摸索,都看不真切:“但我想不起来——除了剑法,我什么也不记得了。”
眼看今日是问不出什么来了,施谏追只得退了一步:“那小生就说说自己的猜测——燕小哥看起来不像是自然死亡的,棺材板上又刻着那种字,难不成是被人害死的?”
燕辞舟按着胸口,也不知是不是错觉,似乎在隐隐作痛。那里当然没有伤痕,然而昔日刀剑光影的遗留,仍旧入木三分。
他缓缓道:“也许。”
“啊,这个嘛”,施谏追的锥形鼻子都为难地翘了翘,“能杀了你的,一定至少比你厉害。五十年二前那个群英荟萃的断绝时代,最顶尖的战力要数当时六大世家的掌门,所谓「涿光骞梨三槎雪,淮洛渡微千棠川」。”
“昔人的风采,是如今六合四海榜上诸位拍马也难及的,只不过——”他的声音忽然沉下来,在冷风里吹成一曲悲咽的挽歌,摇摇幽恨难禁,“他们都葬送在此刻我们脚下的这块地方。”
燕辞舟忍不住心一滞:“是怎样的终结?”
“非常惨”,施谏追言简意赅。
一时间,两厢沉默,只有海水凄厉拂击衣袖的声音,听者弥哀恸。
施谏追凝视着掌心微微跃动的浣酒红,低垂的眼色忽然深远得看不到底,仿佛空江上的一点渔火:“你无需太难过,我知道的也只是暗里众口相传的野史,难说准确,毕竟这些事都已经被当今圣上以极端酷烈的手段全然封杀——如果不是在落叶海,我也不会提起。”
他的语气有着和年龄不符的阅历,甚至带着劝诫的意味:“燕小哥,你救了我一条命,我也想救你一回——忘了便忘了,别再去向往纠结自己的过去,试图找回自己的回忆,那必然很是惨痛。”
燕辞舟神色起伏不定,如同夜色下沉浮的粼粼细浪,却挣扎着缓缓吐出一个字:“不!”
“我不能够独善其身”,他指着身后堆积成山的风化尸骨。
这些忠魂荒凉如梦,在此地无声无息地凋敝消散,无人来问,“如果这些死去的人,都不再被这个新时代承认的话,那么我作为唯一一个活着离开此地的亲历者,就绝不能选择遗忘。”
“历史可以积毁沉沙,故事可以消磨折戟,然而它们必须在人心上有容身之处。”
施谏追倒抽了一口凉气,为这个截然相反的决定,也为燕辞舟虽然站在他面前,却远如咫尺天渊。
那是不可逾越的过往鸿沟。
战争就是这样一种苍凉的东西,即使已不记得,也依然在幸存者心中留下跫然余音,与空荡荡的梦魇,终此一生,不得安宁。
他叹息着,却没有再出言相劝,只是提议:“燕小哥,如果你没有想好去哪里找回的话,不妨按照四海六合榜挨个打过去——高手毕竟都是互相来往的,说不定就有谁能认出昔日你的剑法。”
燕辞舟无处可去,颔首应了。
——“原来这就是茗柯君出世后,一路击杀高手的缘由?”谢前欢凝视着波荡的画面,一幕幕地飞速掠过,比剑从第一站镇守南庭山脉的烟流少将开始,战斗一触即发。
“可他既然为寻找记忆而去,又为何将人都杀光?”小郡主迟疑地挪移着幻境的角度,想看清楚燕辞舟击杀烟流少将的细节。
顷刻间——“啊!”她疼得尖叫出声。
后面的四瓣眠鹭花凋谢在掌心,谢前欢忽而胸口剧痛,仿佛心肺被拎出来煮沸煎熬,甚至眼前也出现了光怪陆离的斑驳影子。
为何心魔还是发作了,她分明没有对茗柯君动手!
难道师傅逼她签订的灵魂誓言,就连眠鹭花这一类的无害法术都要防备吗?师傅居然如此维护茗柯君!
不敢再停留,谢前欢急于脱身,然而方一动弹,一柄青铜长剑洞穿胸口,利如秋霜切玉,就连站得最近的燕辞舟也无法阻拦。
“你做什么?她虽有错,但罪不至死!”燕辞舟惊怒交加。
“一具替身的躯壳而已,这些天家贵胄怕死得很,不会毫无保护地出来乱跑”,塔米克收剑入鞘,剑锋不曾染血,又淡淡加上一句,“不过也足够让她元气大伤,去了半条命。”
西西面无表情地用骨头敲了一下他的脑袋。
塔米克差一分就把却邪架在了骷髅的脖子上,杀气四溢,将质问的眼神投向燕辞舟:“它是不是觉得作为骷髅鬼活着没意思,想体面地死去?”
燕辞舟寸步不让地瞪回去:“西西的意思是,打你一下而已,你看起来结实得很,敲一下脑袋也不会死掉。”
便在这说话的功夫,谢前欢的身体果然飞速风化,如同装满水的气囊被戳破了一个洞,残片落了满地,又尽数化干净。
燕辞舟瞠目看了半晌,又突发奇想:“如此来看,要是我做这么几千具替身,岂不是可以永生不死了?”
“又信口胡言,你简直就是嘴巴里跑飞马,应该去割舌!”塔米克被问住了,色厉内荏地回应。
他还想再说两句扳回一城,却被他家公子蓦地响起的语声截断,安分地锁上嘴:“莫要妄语。”
殷彻暮的语调清旷且宁和,如同有人澹泊地幽幽划过七弦琴,使人一听,便觉得手里握了一块相宜的暖玉,即使是指责的话,也没法生气:“茗柯君,你过于大意了,眠鹭花虽然只是法家入门的小动作,却并非你力所不能及,方才一刻着实危险。”
“都能读取记忆了,还算小手段?”燕辞舟咋舌,侧眸细细打量他,蓦地流露出惊艳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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