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点到名字的医者霍地抬头看他,一向柔顺温懦的脸上陡然出现了激烈的挣扎之色,鼓足勇气反对:“队长,那个不行啊!穿云裂石是禁忌医法,死时会经历巨大的痛苦,真的不能够……”
“现在就画!”茗柯君厉叱,随即重重将所有人的手叠在一起,“如果下一次有谁遇见这种情况,或是陷入绝境,就……点亮它,绝不将此身沦落为初九栖身的器皿,助纣为虐。”
顿了顿,又续道:“穿云裂石符一经点亮,队友之间也能相互感应到,离最近的人须得及时拔出刀剑,了断那人性命,相送最后一程。”
卢尽思浑身颤栗,却没有如往常一般听从指令,而是展现出罕见的强硬姿态,驳斥:“不行!渡微城的医修,世世代代都只救人不杀人,即使这一路诛魔,我也以镜术渡化为主,未曾害过半条性命——”
“我也绝不同意!”冉犀磕磕绊绊地爬起来,站到了他身侧,长鞭浣酒红抖得笔直,垂落指向地面,“我不可能把刀锋指向自己的队友,去了断你们性命!”
卢尽思充满感激地侧眸对她笑了一笑,因为终于有人分担话茬而松了口气,跌坐回去——卢家礼乐传家,清正守矜,今日的失态爆发已是大大有违他的祖训。
冉犀冲他颔首,微微嗤笑,艳色红唇合拢在一起,宛如一把严丝合缝入鞘的刀:“茗柯君,如果你一定要逼大家画这劳什子东西的话,我现在就退出!
满场寂寂复寂寂,每一个人都悚然惊动,纠结而挣扎着,试图抽回手。
“退出?”擒着一只传讯的灰色纸蝶,这一位冠绝天下的剑客冷笑起来,几年的战争淬炼让他形销骨立,眉眼支离,“亲友俱亡,故园不在,你以为身后还有路?”
摇摇晃晃之间,他紧握的手指便松开了,那只染血的纸蝶翩然飞起,上面有几个字闪着金光:“三槎雪俞家长兄已逝世,系魔化后自尽,其余人等暂且无恙。”
冉犀身子一颤,仿佛被乱箭当胸刺中,讷讷道:“对不住,节哀。”
“你没有任何对不住我的地方,所以无需致歉”,茗柯君指着天,一字一字冷声道,“都向前走——从今往后,即使是我埋骨扬尘,死无全尸,你们也绝不能转身回头!”
那一句话震荡在肺腑心血中,犹如涛声澎湃,此后的岁月中夜夜来到枕边,不曾停歇。
如铅般凝固的沉寂中,冉犀深深看了他一眼,拄着长鞭遗世独立,率先开拨:“既然你坚定这么认为——涿光只有死去的英雄,没有回头的逃兵,相信诸位也是一样——走罢!”
鬼修少女唇角有一颗痣,莹莹曳曳,仿佛来不及接住、又翻滚入喉的一滴泪。
她的背影孤绝冷淡,无愧于涿光满城一以贯之的坚定姿态,然而在转身的一刻,却飞也似的抬起手抹过眼尾。
生离死别莫回头。
于是后来时过境迁,刀剑相向,真的谁也没有再回头。
十年望不到边的长暮,兵刀沉埋,烽烟成灰,六位队员都活着走了过来。然而,当年没能点亮的穿云裂石符,却辗转成了后来年岁的诛心一剑!
长暮之战尚未终结,初九魔神的暗影不过稍稍退去,孤轮族就在帝师鹿闲英的主持下撕毁诛魔盟约,挥师西行,将染血的锋镝指向了毫无防备的盟友,踏过昭人血与火的尸骨累累,建立起前所未有的统一神朝,羽渊。
那一场人类之间的战争,远比诛灭初九的鏖战更为惨烈,黑沉沉得望不到边。
初九是一种寄生于人心阴暗面的魔,人心不见光明,则魔不灭。因此当战火重燃,被短暂禁锢的初九很快又借机卷土重来,从淮洛城而起,然而当初戮力同心诛灭它的六位队友,已经敌对林立,各执两端。
浩劫再起,无力为抗,于所有人而言,只有锥心啼血的流落。
前期,昭人被打得措手不及,溃不成军,但毕竟底蕴尚在,且人力悬殊,他们很快反应过来,开始节节破竹地扼势反击,将羽渊的人马逼退至千棠川一带——
“我一生无亲无爱无友,唯有以身许国,为羽渊恪尽职守,血战到底!”百年前,生死存亡之际,轻袍缓带的年轻帝师曾在千军阵前的宛丘上,振臂高呼,第一个拔出琵琶底的长剑,凛然无畏地冲上了战场。
谁也不曾想到,千棠川的激战成了整场战争的转折点。
此后情势急转而下,女帝重阑发动血腥政变攫取权柄,并御驾亲征,破解了千棠川之围。与此同时便是魔神初九的回归,孤轮族两位领袖借着魔的东风,直指昭族重城渡微。
进攻对象的选择,的确经过了极端深思熟虑。
如重阑和鹿闲英所料,尽管渡微在长暮之战中受损最轻,城内仍有数万生力军,当时的主事者、药神殿传人卢尽思却一直在犹豫,不知是否要违背渡微“不曾杀人”的医家准则。最终,他没有作出任何象征性的抵抗,在被围城的第五个时辰即宣告投降。
——“老朽知道渡微只是卢家的渡微城,本不该过度置喙,只是公子将代代相传的基业拱手让人,忠义何在,风骨不全,将来有什么面目见九泉之下的列祖列宗!”听闻音讯,白发苍苍的老师披衣跣足地奔过来,满面痛心之色,仿佛不敢置信。
卢尽思静坐在案前,闭了闭眼,说话的每个字都轻若虚无:“依您之见,应当如何?”
“全民上阵冲锋杀敌,城在人在,城亡人亡!”端地是掷地有声。
“城在人在,好一个城在人在……”卢尽思脸上是一种冷酷的肃杀,仿佛被这世道的弥天巨刃,削去了一层柔弱拘束的面皮,变成了无匹的锋利,“让我们的城民浴血死去,难道就能坦然见我卢家先人了?”
“百姓平日安享了渡微的庇护和安乐,此刻合该与城共存亡!”老师的白眉慢慢蹙起,严厉更甚,“公子岂可因为一时的妇人之仁,怠慢了千秋声名?日后卢家满门都会因为你的这个抉择,被迫跪在历史的浪潮面前以供鞭挞!”
卢尽思手指紧攥住书卷的边缘,骨节隐隐透出如死的苍白,挣扎着缓缓说:“我只是想保护我的家和人民而已,好容易捱过了长暮之战,既然能屈膝活着,有谁会愿意站着死去?”
面对老师,他一直是谦恭的聆听者角色,这时开口反驳,却有如金铁摧折,冷且凛冽:“圣贤书圣贤书,读到最后仍是一团迷雾,要之何用!口口声声都是一己之私的气节,却要让无数人家庭离散、痛失所爱……难道您想看到渡微变成一座死城?您的仁义,凭什么让千万人来负责?”
说罢,他长身而起,不再理会怔立当场的明经老师傅,笔直地往前走,颤栗的话语在他身后一字一字被抛下:“我不能指望您理解我,亦不敢勉强您做有悖于心意的事,明日我将一人一剑,出城乞降。”
“——关好城门,如果我没能活着回来,不必相救。”
“老朽没有尚未出发就先求死的学生”,在他消失在门廊那头的时候,老师的声音静静地送来,曲曲折折地回响,如同日光照彻石潭,洞明而叹息,“公子到底是体恤子民,还是因着顾忌那人,试图规避与孤轮族为敌,想必你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老朽会守好这座城,等待公子归来。”
卢尽思脚步一顿,没有停留。
岁穷时节,风雪飘零,万里云垂冻,渡微的少殿主白衣猎猎,染了霜色,仿佛一只无声折翼的雪鹤,独自站在了千军万马面前。
即使是跪下行礼的时候,他的脊背也不曾弯曲。
重阑与鹿闲英走到阵前,喝止了麾下战士火铳上镗的动作,脸上都有些许鄙薄轻视之意,败军之将,何以言勇?
然而这一种践踏的表情在看到卢尽思的脸色时消失了,几句羞辱的话也齐齐顿在了唇边——
那是怎样一道全然无惧、如同献祭的神情!仿佛是在无边无际的黑夜中,唯一一个怀抱薪火、点亮前方的人。
「诸君向北,我独南行」——即使南面已经没有了路。
不知想到了什么,鹿闲英的眸光一时黯淡,重阑则深沉且玩味地笑了笑,语调极度复杂:“药神殿的少殿主么?和传闻中……并不是同样的人。”
金帐前的风雪中,两位领袖交换了一个眼神,蓦地领会了彼此的意图。
——“太像了……渡微诚心来投,倒也并非不能网开一面。”
——“我亦有此意,呵,谢过帝君的一念之仁。”
“朕知道你始终不曾在心底承认朕的皇尊地位,这是不能勉强的,不过外敌当前,师傅还是稍稍假以辞色罢。”
“帝君多虑了,羽渊一日不曾大一统,我便一日是你的马前卒,请吧!”鹿闲英为她掀开帘子,伸出的指尖冷定如铁,仿佛竹节在烟波里轻轻一划,却割裂出深不见底的鸿沟。
这是本场战争以来的第一道条款谈判,羽渊方并没有为难卢尽思,也并未要求渡微附属称臣,甚至开出了一纸“战后成为自治邦”的承诺书,后来的五十多年中,渡微城仍是孤悬海外,固若金汤。
“你们想树立渡微城为一个投降者的先例,令天下归心?”卢尽思惊骇地看着那一卷承诺书,万万没想到对方会做出此等让步。
重阑挑起一边眉峰,想说什么,却被她的老师一个眼神遏止。
“这便与少殿主无关了”,鹿闲英淡淡笑了一下,辞锋里有无法言喻的讳莫如深,“等城内传讯已如约切断昭人的水路,少殿主便请回罢。”
卢尽思松了口气,又道:“帝师一直……盯着在下看,是还有什么问题么?”
“乱世已至,似你这样的人断断无法保全自己,还是莫要掺这趟浑水了。”仿佛迟疑了片刻,鹿闲英最终说出这么一句,风姿冰冷,眼神却穿透了他,定格在无垠的虚空中。
水路切断后,与渡微地理位置堪称同气连枝的骞梨、涿光两座重城相继陷落。
昭人在涿光危急时不曾援助,忙于勾心斗角争夺军权,骞梨覆灭时亦无人过问,为秋家阵亡拍手称快。他们一步错则步步错,节节败退,再无任何喘息之机,也没能组织起任何一次真正有效的还击。
——“当初我们可以为此做些什么,但什么也没有做,所以现在也什么都不能做”,栖州总督如此悔之晚矣地冷静断言,而后毫不犹豫地举城倒戈投降。
大势所在,犹如山倾。
士林无羞恶之心纷纷乞降,昭人大吏尽皆反戈内向。
尽管羽渊军队数目与昭人相差三百倍之巨,战力却能以一敌百,颇为惊人,羽渊裹挟着高涨的士气,借着初九对昭人的同步蚕食一路摧枯拉朽,乘胜追击至扼帝都咽喉的淮洛城。
淮洛建立在水上,由三十六陂的江南烟雨所环绕。两次初九现世,都始于这里,原有的城墙早已在无数次的战斗中破朽不堪,风雨飘摇,只能依靠湖泊的天险守卫。
“杳瑟,去准备一坛荔枝春,城破的时候便可开坛痛饮!”兵临城下的第一日,重阑负手而立,眼神已然窥见了未来羽渊的繁华盛世。
“嘻嘻,我可得好好考虑一番,这次要在酒里放什么毒虫。”前来助阵的杳瑟帝姬也是满怀自信,怀抱一只千丝万缕的巨型蜈蚣,笑得快意。
然而,没有谁能料到,大军从千棠川推进到淮洛城只用了一年半,但攻占淮洛用了整整二十五载。
甚至这高手如云的黄金一代,有大半人最终都含恨埋骨于此,没能亲眼见到注定要一统的羽渊神朝。
风雨如晦的无尽长夜,未曾破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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