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茗柯君执意不肯拔剑也就算了,他总会为如此任性行事付出代价——杳瑟的蛊毒、犀妹的追魂、少辞的神法……所有来助阵的人各种方法都已经试遍了,居然还攻破不了淮洛?”
——僵持的第四年,重阑颔首凝望着不远处三十六陂飘荡的碧波,微微恼怒。
“淮洛城里精锐不过五万,剩下的都是老弱妇孺与文弱书生而已!”她已然压不住火气。
“他们有主心骨,但仅仅有主心骨是不够的”,鹿闲英冷冷一指,海蓝色的漂亮眸子里有着血腥的底色,仿佛血池里的璀璨明珠,清光千万,“到了动用「那个人」的时候了。”
“不,准确来说,是那「两个人」。”重阑定了定神,胜券在握地微笑起来,仿佛已经看到了眼前这一座坚不可摧的堡垒,在一夕间土崩瓦解的模样。
然而,即使是施用巧计,让淮洛从内部陷落,也足足让人等了目眦欲裂的二十五年。
直到他们埋伏的暗棋终于传出密令,那只翩然翻飞的纸鹤背上只写了一行字,却看得人面色一寒:
“中元夜,万籁无声,城门洞开,绝杀。”
鹿闲英垂眸凝视着破碎的纸片半晌,神情不知是喜是悲。他侧耳听了一听,风里依稀有兵戈夹杂着笳鼓的悲凉之声。
修长的骨节一寸一寸拂过琵琶弦,割断后,里面静卧的一柄短剑寒光凛冽,「风雨啸青锋」。
羽渊的帝师吻去了剑尖上一滴血,扬眉指天:“全军冲锋!”
万鬼降世的那个中元夜,叛逆者打开了淮洛的城门,也洞开了一扇通往幽冥的杀伐之门。
城破之时,蛰伏困居长达二十五年之久的羽渊高手早已暴怒,一拥而上,怒而屠城,炼蛊、摄命、神法、万劫,无所不用其极。
血流成河。
然而,每一个幸存的淮洛城民站在那里,冷眼看着劈头砍下的屠刀,脸上都带着一种尖锐无惧的神色,不避不闪。
时辰快到了,他们已经尽力拖延了足够久,相信死后,很快也能看到这群握着屠刀的凶徒下地狱!
——“先祖,求您饶恕我”,城外,三十六陂的湖底,千丈水冷。
羽渊安插的暗棋只是一个年轻人,此刻正静静跪拜着,眺望湖底绵延开的层叠棺木。
那样呈特定的形状布如星辰的,是殷家历代族长的长眠之所。
他们生前俯仰于六合之中,超脱于天地之外,死后面目安然,亦有通彻充沛的神力交织成阵,依然守护着远在上空另一处人间的淮洛城。
三十六陂的水经过了庇佑,任何生灵泅渡都不会溺亡,亦无法下沉。
只有怀着必死之心的殷家人,才能找到这里。
“求您们饶恕我”,他喃喃,一刀划开了手腕。
滴落的鲜血簌簌弥散在水中,流淌过的地方都在迅速震颤,神棺都在崩裂溃退,却又在某一个刹那静止了。
“竟然还是不够么?”微微苦笑着,他一刀接一刀地割在自己身上,伤得体无完肤,“到底我身上只有一半殷家的神血……换作弟弟的血脉,应该会好很多罢?不,他每一方面都比我好很多——如果换作是他在这里,必然会有更好的选择。”
全身的血都已流尽,依然不足以启动毁灭此地的法阵。
眼前一阵发黑晕眩,他挥刀刺入胸腔,一点一点地挤出心头血,委顿在地:“嫉恨了一生,终究是不如他——我与羽渊周旋多年,用尽全力最终也无法保全这座城,便只有同归于尽……”
“淮洛可以被攻陷,但绝无可能落入敌手!”
在他松手的一瞬,黑暗的动荡将天上地下彻底吞没。
—— “糟了!”
就在某一个须臾,人群中正厮杀的重阑感应到了什么,陡然变了脸色,拔刀转身急刺,然而她还是慢了一拍,城门在背后轰然阖上。
刹那之间,横天白浪陡起!
满城仿佛一间巨大的屋子,四垂白浪交织而成的天幕宛如冰冷的高墙四壁,正在耿耿地向下压迫。
那些翻涌不息的惊浪在「墙」上攀登延展着,如同无数蛇类蜿蜒爬行,冲刷过的地方,房屋人群皆轰然粉碎,寸草不遗。
“我们被内线蒙骗了,而这些城民任打任杀,只不过是不顾性命地拖时间而已!”鹿闲英眼神犀利,一下穿透了层层浅浪,“三十六陂决堤了,有人要将我们淹死在这里!”
庇佑的阵法被摧毁后,三十六陂的湖水彻底转了性,成了天下至强的夺命利器。没有活人能够漂浮在水面上,都四肢百骸俱碎,被拍裂沉底,哭号哀嚎声一时响作一片。
巨大的吸力甚至让人无法飞行,杳瑟帝姬被潮头扑了个踉跄,尖叫着跌倒。
“先离开!”女帝重阑眼疾手快地抓住妹妹的手,将她一把提起,拖出险境。
她勇敢地横刀当先,第一个站出来为下属臣民开路,步履维艰地坚持着。然而几乎是瞬息之间,一柄青色的短剑凌空飞来,铮然格挡在她面前——
「风雨啸青锋」。
“走不了的,没人能从三十六陂的湖水中逃脱”,鹿闲英冷冷道,回身看着兀自沉浮挣扎不休的羽渊普通士兵,神色冷酷,“要出去,就得用命来填!”
“从老兵开始杀起,用他们的尸体铺路,我估计三万具便足够通过水流,从这里抵达城墙——年轻战士不要动,那些都是日后开国的基石,还能为神朝战斗许多年。”
他手起剑落,挥洒血如虹,许多人倒下时都保持着悲愤欲绝的神情,全然没想到一路信若天神的领袖会对自己人突施辣手。
重阑一瞬间骇得连颤栗都消失了,不敢置信地看着他:“你疯了?这些人都是羽渊的功臣!今日能走到这里全靠他们拼出了一切!”
“你我必须活下去,除此之外并无第二条路可选!”鹿闲英微微冷笑,丝毫不愿再耽搁,拔剑就试图越过她,然而这次重阑横下心死死阻拦,他一时竟也无法越过。
如是三番,他终于忍无可忍——
“这些老兵马革裹尸死在战场是最好的归宿!总比立国之后你再向他们亮剑动手要好!莫忘了先帝变法,朝廷供养老人的拨款决总是无法削减,成了一个大难题!羽渊不是昭人,负担不起「人人老有所养」的巨额开支!”
“身为女帝,未来战后的修缮安抚工作已颇耗费心神,你又怎能有人力和财力解决这些老人的归宿!到那时候你又准备如何?寻个由头大肆杀人吗?强撑着发放养老款项?你要想缔造一个盛世,前二十年绝不能再有任何动荡不安!”
“我鹿闲英捧出来的帝王,羽渊神朝大一统的第一位君主,必须声名不损,四海归心!”
他的话狠毒而洞彻,字字句句,无可辩驳。
“这么说来,反倒是老朽的错了,老朽不敢拖累帝师和神朝,先行一步。”旁边,白发如雪的老兵平静地听完,毫不犹豫地反手割了脖子。
头颅倒飞出去,双目圆睁,犹带着下手的果决狠意,却无怨怼。
血溅起三尺高,过了许久,才滴落在他们身上,两人都震了一下。
半晌,鹿闲英弯下腰,挥剑的力道很疾,动作却很精细,飞快地挖出老兵的眼,放置进了剑柄后的暗格。
他漠然道: “注定不能活到那一日的话,至少也要留一双眼,看看盛世长宁到底是什么样子。”
“……”重阑咬了咬牙,内心极度煎熬交战,宛如狂风暴雨大作,却到底没能说出一个字。
思绪如流,她想起变法失败后,世家逼宫,先帝在如荼箭雨中孤身走出了重楼;想起从前转徙市井时见过的哀鸿遍野;想起羽渊大一统的绝世荣光,如今就在触手可及的高处。
“朕受教了”,她最终挪开刀,身形一闪,加入了一面倒的屠杀队伍。
尸骸枕藉,街巷皆满,在滔天的水流中生生堆出了一条路。
羽渊付出了极为惨重的代价,最终拿下了淮洛城。
淮洛灭亡后,昭人再无余力抵抗,所有残兵在半月之内被尽数剿灭,羽渊诸位高手随之调转剑锋,于落叶海边彻底诛灭魔神初九。
——战争中始终游离在外的茗柯君匆匆赶来,完成了至关重要的最后一击。
这二十六年□□渊神朝大一统的战争,被称为蕙风之战——
只因鹿闲英和重阑每攻占一座城池,顾忌人口有三百倍之多的昭人猖獗反扑,下令凡有武装力量的昭军都不留活口,尽数用一种气味奇特、有如兰芳的化骨水消去,簌簌淌入大地,渺无痕迹。
以至于到了战争落幕的雍熙元年,天日渐暖,整片青曜大陆都萦绕飘散着化骨水的味道,熏人欲醉的蕙风,裹挟着从骸骨上长出的阴柳絮,荡尽晚香轻烟。
这缕蕙风,从幽冥炼狱刮过来,吹起人性之中阴暗面纠缠挣扎的力量,能让天幕倾倒,世间永不见光明熠熠。
“殷先生?”燕辞舟低低的唤声像一柄剑,不锋利却见血,猝然划开了今昔之分,“这个致死的「穿云裂石符」只能用一次吗?”
殷彻暮思绪回笼,无声地叹了口气,按住心口:“当然了——死亡和感情是平等的东西,有人终此一生只能爱上一个人,难道还能死两回么?”
被他的眼神刺痛,燕辞舟忽然无言以对。
殷彻暮没有继续纠结这个话题,而是招手让塔米克过来:“我有东西要给你和冉犀。”
塔米克乖顺地低着头,得令手指卡入,生生挖开了自己的胸腔。
冰冷而熨贴的钢筋铁骨根根林立分明,如同琴弦,居中五根形状全然不同,每一样都在模拟一件兵器:神鞭浣酒红、快刀苍烟、残镜鹤梦疑、法杖一心……
“秋水!”燕辞舟霍地站起,失声惊呼。
随着他微一招手,塔米克的铁骨如同有所感应,凌空飞来,在掌心飞速地凝结成一柄满是锈蚀的长剑,斑斑如藓花古血。
那是命中注定属于他的神兵。
虽然是仿制的,但已经足够逼真。
他用赞叹的眸光一寸一寸拂过剑锋,心倏地一跃,说不清是什么感受,仿佛缺月合上了另一片婵娟,得以圆满了:“之前总觉得差了什么,果然只有手握秋水,七不剑法才是完整的。”
旁边,冉犀抱着凝聚出来的浣酒红蹦蹦跳跳,翻来覆去看了一会,忽而毫无预兆地出手,与他隔空如霹雳般过招。
“待月池台空逝水,惊鸿过后销离恨!”燕辞舟曼声念出一句完整的剑诀,横剑当胸,剑影如浩荡潇湘。
冉犀反应亦很快,绯色长鞭幻化如电旗飞舞,一时间,只见光影纵横交错,翻空吹浪。
两人接连从窗口飞身跃了出去:“这里施展不开,到外头再行来过!”
“嘻嘻!”——出去就出去,你以为我怕你吗?
殷彻暮凝视着他们的背影隐没不见,眼底仿佛浮现出了一丝微弱的笑意。
“公子”,塔米克给自己安上新骨头,在机括运转的咔咔声中,胸前穿针引线般飞速合拢。他犹犹豫豫,“要和他们说清楚吗?你提前准备好兵刃,是因为知道隔世再度相见,就注定是刀剑相向之日——”
公子又问心有愧,是以甘愿奉上兵刃、生受一剑。
“罢了”,殷彻暮却垂眉看着案上一茎灯花,仿佛在试图说服自己一样,轻声说,“他们什么都忘了,往事何须重提。”
——就让我再残喘片刻。
“公子,你……!”塔米克却忽然打了个冷颤,欲言又止。
此刻,公子给他的感觉居然是空无一物的,仿佛握了一掌冰在日光下,仔细去看,都是虚无。
他心一紧,立刻暗中调转却邪剑锋,削了自己一剑,哀哀叫唤起来:“公子!我头痛,装翅膀的脊椎也痛,你快来帮我看看,怕是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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