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柱香过后,燕辞舟讪讪地抱着一堆碎骨回来。
他衣衫破败,束发的玉环被西西一鞭子劈断成玦,鬓发也随意披散开,如青萍飘飘荡荡,一叠声就问:“能修一修西西吗?”
后面跟着无头无手的半具骷髅,闻言狠狠地跺了跺脚。
虽然看不到表情,他莫名感觉殷彻暮此刻情绪低落,还以为在迁怒自己打坏了队友,顿时摆着手往后退:“殷先生,有劳!我,我先去外面买些吃食来!”
转瞬溜得飞快,活像后面有人在撵。
客房楼下就是饭堂,转角雕花的绮窗前,楼梯扑扑响了两声,燕辞舟倚着栏杆挥手叫唤:“店家!麻烦来道含桃饺饵、杏酪蒸羔,再来份糟蟹,酒的话,荔枝醪就行!”
他熟极而流,报的都是亭西道再常见不过的菜肴,家家户户都俱全,却被店家一口回绝:“对不住,公子,小店现在不能做这些菜。”
“嗯?”燕辞舟蹙眉,揽衣从空荡荡的旋梯中间一掠而下,“连这都不会,那还开什么酒店?”
“公子有所不知”,店主头也没抬地拨落着算盘,语调倒是客客气气,“本店从今宵起执行仙家禁食令,五日一次。”
燕辞舟愕然,这才发现偌大的餐堂里不过稀稀落落地坐了几个人,都带着灵宠,并不动筷,只有文鳐鱼、孟极豹们趴在桌上大嚼特嚼,米饭粒子沾满了毛须。
他奇道:“居然还有送上门的生意不做的道理?”
“此一时彼一时了,您还真是孤陋寡闻!”店主感叹,从账簿底下抽出一张纸笺递给他,上头排版工整,但空无一物,他抬手扫过才有字迹飞舞悬空,历历分明。
——羽渊治下,一万一毫人的门生弟子走遍整片青曜大陆,到处教化施泽,居功甚伟,因此孤轮族人就算街巷妇孺、贩夫走卒也会些简单的小术法,譬如这个显字诀。
“《日草雨云报》,编者莺时,居然还是一万一毫人鉴印?”燕辞舟念道,眉眼饶有兴致地亮起,仿佛灯花空结掉进了眸底,“这是什么东西?”
店主终于诧异地放下算盘,瞥他一眼:“公子难道是从外地来的?”
“不不不——就算是大荒山以西来的,也没法不知道《日草雨云报》啊!”他把头摇成了筛子。
燕辞舟愈发觉得自己苏醒不过两月有余,没见过世面,确实太孤陋寡闻,便丢下一角碎玉钱,虚心求教道:“请讲。”
“公子太客气了!”店主麻利地把碎玉摸进兜里,橘皮脸上笑开了一朵花,道,“这报由一万一毫人书院的莺时公子一手办立,他掌管鸡毛蒜皮司,不讲风花雪月,只管人间实事——甚至标题「日草雨云」,就是取「风花雪月」四个字的反义”。
“每月一刊,青曜五道十六州男女老少人手一份,广为流传!”
他手往后划了一页,大字标题赫然在目:“这一期主题是,「一封邀请众位都来一五辟谷以遏止猪肉价钱飞涨的倡议书」,今天就是第一候的时间——响应莺时公子号召者甚众,我猜,此刻方圆百里内不会有任何酒旗茶肆还开着门。”
“他还真是害人不浅!”燕辞舟瞠目结舌,直想飞身冲回去,拔剑威胁殷彻暮好好教训这位叫莺时的下属,“一万一毫人居然有如此大的影响力?”
“那当然!”店主说起来也是一套一套的,“绣谷先生是天下之师,推崇备至不说,每年天上那位都屡次降了谕旨昭奖,上回是说「功德隆盛,治教体明,为四方百姓心之所向」……”
燕辞舟微微蹙眉,如此看来,倘若殷彻暮有半分问鼎的野心,纠合起这股信徒势力,岂不是能够执青曜之牛耳?
当朝的女帝却是一位铁血恣睢的君王,绝顶的霸权下,怎会容忍这些不安分的因素?恐怕一万一毫人虽然身为神朝喉舌,作用巨大,却也如一柄悬颈之剑,使她日夜不得安宁。
那么此刻邀请殷彻暮进京成为太子仙师,只怕来者不善。
“公子如果一定要进食,倒也并非不能通融”,店主搓着手指头,眼往旁边瞟,“看在那一钱碎玉的份上,本店兽餐还剩下几份,都是尽心烹制的膳食佳肴——”
“免了!”燕辞舟敬谢不敏,连连摆手,“万万不可!”
被他猝然抬高的声线惊到,梨花桌上埋头苦吃的一只千机玄鹤振翅飞起,黑豆似的眼珠聚焦在他这个方向,嘶鸣着,一张一翕的喙边蛋黄屑乱飞乱掉。
不妥,殷彻暮虽然生得昙质鹤骨,可不是真的吃鹤食。
眼看他拒绝之意十分坚定,店主悻悻地摆了摆手,又指明一条路:“出门往西一百三十余里有座宛丘,山上野草鲜蔬、飞禽走兽一应俱全,我们有时就去那里进货——公子不妨一试。”
燕辞舟谢过后,飞身而出,青葱长衫淹没在夜色里。
店主目送他离开,正要低头继续算账,忽然后颈一凉。
一只手鬼魅般地横空伸出,飘渺如穿烟照水,无声扣住他颈部要害,没有一丝一毫地惊动楼上客人。来人飞速而精细地勾画着一个符咒,指尖流光跃动着千红,如一把锁瞬间封住店主的思想。
“在这里好好看着茗柯君,必要的时候杀了殷彻暮主仆,明白了么?”那道声音轻笑着,盈盈,疏脆如冰弦三叠。
随着他最后轻轻一合掌,店主机械地点点头,空洞的眼瞳飞速凝起,呈一种奔腾的萤草色,又很快消泯。
燕辞舟奔了小半柱香,深夜的城郊外,花气凉于雨,寂寂冷萤三四点飞过。
百年前,卫家的千棠川,曾是全青曜最登峰造极的六座城之一。
卫家收养了幼年亡族的鬼修冉犀,本家的两位嫡系桑少辞与卫枝卿又都是不世出的英才,曾一度争雄天下,逐鹿人间。蕙风之战中,帝师鹿闲英带领羽渊绝地反杀昭人的一场激战,就始于此。
然而战后立国,千棠川作为一座神朝崛起的血肉丰碑,并未受到任何优待。
兼之冉犀身死、桑少辞失踪、卫枝卿伏诛,卫家顷刻间便衰颓败落。女帝登基后又迁都至天长路远的罗浮海,千棠川也逐渐萧条,燕辞舟刚出城时还依稀听见几点人声,到靠近宛丘的地方,就已经寂静如死。
“还真是黑得邪门”,他四顾张望。
千棠川城如其名,无数茂密参天的巨大棠树如密不透风的网,牢牢锁住了月光,他掐诀放出灌灌,来寻找方向。
白鸟凌空低悬,仙羽的亮光似暗夜的星霜点点,照亮了前路,然而它却回头,用力啄了一下燕辞舟的额头,似乎还在记恨先前被不情愿收起的事。
燕辞舟“嘶”了一声,安抚地拍拍它修长的颈:“灌灌,带我去找吃的。”
他跟随灌灌的脚步伐竹取道,低飞向前。然而一直走了很远,也没看见半只能用来果腹的动物,连根草也没有,只是隔绝出铜墙铁壁的静默,仿佛被关进了巨大的黑盒子里,空荡荡的无声无息。
“你该不会是找错路了吧?还是说那老板蒙我?”燕辞舟怀疑地捏着它颈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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