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落下的这一刻,身侧还是点漆般的无边黑夜,燕辞舟的额头却痉挛着疼痛起来。
那是一种身经百战的高手对危险的奇妙预知,使得他想也不想,凭借本能侧身翻飞出去一截。
他拔出了秋水,凛冽的剑光随之而起,斑驳陆离,如花书挥毫落下墨渍点点。
危险似乎就蛰伏在不远处,他先是握剑先是送往前一搅,分明扎入一团空气中,却有血腥气逸散横飞,仿佛有魔物就在那里虎视眈眈。
不知何时起,足下的土与植物已然开始活动起来,仿佛草蛇灰线的脉络苏醒,一寸一寸地飞速推进,开始了坚硬的石化!
“你这是使了什么妖法!”燕辞舟颈肩被无形的利爪刺破,他变了脸色,疾身后退,迅速抬手封住了半边血脉。
紧接着,秋水长剑贴地削过,无数的碧草飞叶连根齐断,转身如暗器,天女散花一般射向四方!
“逝水不追、惊鸿不记、槁木不燃?学得倒是挺像模像样,可惜有骨无神。”那个攻击者冷哼着,捏紧了指节,挥出的无形结界光幕将乱飞的草木尽数拦住。
叮叮当当,一阵硬物相击的声音。
“我要是有骨无神,你就是有眼无珠!”燕辞舟讥诮道,“说话之间倒是极其推崇「茗柯君」,眼力却差到这份上,哈……谁会有你这样不入流的朋友!”
那快如惊电的一剑将新生的砖石击散溃败,然而也只是缓得一瞬,随即蔓延的石质便如涨潮般涌上来,要将燕辞舟整个人一并封锁住——
甚至连空气都有了实体,飞速地合拢凝聚,困顿于方寸之间。
“你动得越多,便死得越快,支撑不过半个时辰。”语声一晃,来者穿行在已然凝结的气场之间,犹如涉过廊下金声玉振的风铃,终于出现在他面前。
那是个气质很苍凉晦暗的人,披着黑紫色长袍,宛似暗夜里的一座高塔。
细瞧去,他五官分明都生得极其俊朗明亮,长眉青鬓自风流,却有一双冷寂的横波目。这眼中的湖又落满了雪,经冬复立春,仍波澜不起,仿佛荒山深处,无人来问的寂寞溪桥畔。
是以,论长相他不过是弱冠之年,然而动静睥睨之间的落落寡合,却沧桑如万劫,不辨年岁。
重压之下,秋水的剑锋都在微微震颤,嗡鸣着不堪重负,燕辞舟凝神展臂,凌厉的剑气织成樊笼,如同一件水波织成的外衫,将他紧紧护住。
他拧起眉,惊疑不定:“这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万物之灵的实化”,那人摊开手心,飞跃出一道快如惊鸿的影子,和先前引导燕辞舟来这里的灰影一模一样,“你说你是追着它来的?荒谬——这是众生的思想,你永远也不可能比它更快!”
来自汐沉花的灰影全身涂满了玄奥的文字,如同浮雕凝刻,燕辞舟一眼扫过去,居然能读懂一朵花开落的平生脉络:“啊,它是一朵天地灵物,散云为裙,裁雪左裾,历经了五十个深冬,在亟待成熟之际被我……破坏了?”
“这不可能!”念完后,他难以置信地脱口惊呼,“这样的变化已然得窥天道,凌驾于万事万物的生息之上,全然超脱了人力的范畴!你到底是什么怪物?”
“自己蒙昧无知,以为旁人也要和你一样?”仿佛被“怪物”二字刺中,那人蓦地绽出一声冷哼,兔起鹘落间,手已拂到面前,“让我看看你的灵魂是什么样子。”
随着他指节慢慢合拢,燕辞舟护身的剑气也被压迫至簌簌抖动,仿佛缥缈的风摇动环佩,即将破碎。
然而,那样可怖的吸摄力,在某一个增至极限的刹那猝然终结,仿佛拉满的弓弦断裂开,箭镞倒飞回头,施法的人从眉骨起,蔓延至脸颈全身,猎猎燃出一片绮霞般的火海!
“你,你——”他眸中骤然掠过不可思议的神色,此一瞬的雪亮,居然能够透过星火,点亮整个灵魂,“这个反咒居然有奏效的一天,可是如今百年之期还未满……”
轻微的喃喃语声,被烈焰吞没。
万物的灵魂都在退去石化束缚,回归柔软,背景声里纷纷然的杂音渐起,仿佛中元时万鬼加鞭呼号噪杂着齐齐冲过那一道幽冥之门——
“婆罗劫火!”燕辞舟瞧出门道来,这是施法者不成功,遭到反噬的惩罚!
难不成他身上戴着什么阻碍术法的护身之物?
心念电转,他隔着衣领摸了摸颈子,那里空悬着一枚铜钱护身符,激烈运转着,灼灼正烫骨。
原来如此,这是前半生的家人,三槎雪俞家,隔世经年留给他最后的“护”了——
“还真是多行不义必自毙,谁让你好端端就要翻脸杀我!”燕辞舟长长出了口气,冷眼看他在火海里衣袂翻飞,一时半会挣脱不出来,转身便走。
不料脚下刚迈出一步,便听见背后冷电割破空气的声音,手腕又是一震,被牢牢系住。
果然又是一根细线状的冰雪。
虽然这次并不痛,但缠得很紧,他挣了挣,竟分毫挪不动,又被轻轻拉着转了个面,语意暗然凝结了一层霜:“你打算就这样走了?”
燕辞舟今日被他三番五次坑害寻衅,早已忍无可忍,拔剑直指他眼底一天星:“难不成你的脑髓都被司夔吃光了,还是说心肝七窍都塞进了灌灌的毛堵死?一会儿让我滚,一会儿又问我凭什么走,你到底要如何!”
对方指尖一动,并不作声。
“你以为我怕你?会两招石化就敢小觑天下剑道,可笑至极!”少年剑客双手交叠,隐然是七不剑法第四式“使君不负”的起手势,去如残照,剑出不回。
“茗柯君的剑术自然是惊人的”,那人语气沉滞,凝视他半晌,下一刻却襟袖低卷,奇特的冰寒火焰顺着掠上燕辞舟腕底,冻得燕辞舟一激灵,回过神来,却发现束缚自己的雪线已经烧断了,“动手吧。”
燕辞舟怒极,连一个字都懒得回复,展臂处,剑气吞吐而出。
“使君不负”这一剑,还是他重返人世后第一次用,与前面的连环三剑有着本质区别,惊神驭鬼般莫测惊人,仿佛天渊泄地、霜河倒卷。
然而,这万叠明光却生生顿在了对方眉间,燕辞舟冷笑:“别干站着,拿出点真本事来!秋水可不长眼!”
对方只是缄默地看着他,没有动手,竟似全然无畏,一任剑气簌簌割裂开火焰消泯,冷凝成如雪霰的颗粒小花,纷纷飘落,拂了一身还满。
他轻轻地丢下一句,临夜冷于秋:“我输了。”
青年遥指碧潭,声音宛如石上倾斜流水:“这些碧草灵药你若喜欢的话,尽可以带走。”
“你——岂有此理!天底下竟有你这样的人!懦夫!我才不要你什么赔礼!”燕辞舟一口气堵在胸口,不便再发作,又没法登时平静下来。
他眼睛冒火地瞪了青年半晌,终于调转剑锋,一点足,发泄般地斩向身侧,迁怒于那一片碧色深潭。
使君不负的力道是如此地惊人,砍进山壁之泉的剑气摧枯拉朽,仿佛触碰到了某一个界的转变点,脚下的土地开始随之震颤,连潭水都被这一种沸腾的怒意驱使,咕噜出亮晶晶的热泡泡。
甚至头顶的月光也在簌簌地抖动,它们穿行过高耸的树木,从叶隙里筛漏下来,又因为树冠的剧烈晃荡而支离破碎。
不好!这是……
山崩地裂,如镜的水面忽然炸开了一道狰狞的口子,通天的滚烫水珠灭顶而来!
离得很远,燕辞舟便感觉到了这种足以使整个人溃烂的热度,然而他一剑到老,脱力跌坐在地,一时间不管是御剑飞起,还是召唤灌灌,都已来不及。
就在这个束手无措的当口,地上横亘开无数细密的裂缝,能听见细密的龟裂声,一瞬就如同蛛网爬满了山巅。
蛛网以如血的嫣红为底色,仿佛有个独立长空的巨神梳妆完毕,将红粉铅水尽数倾注下来,却转瞬凝聚成人间不应有的烈火,呼啸卷起,燃烧得吞天噬地!
“天,火山居然在喷发!”燕辞舟恰坐在裂缝之间,只发出一声短短的惊叫,便直直坠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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