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以为自己必然无幸——
短如一瞬的下落之途居然无比漫长,记忆在渐次翻涌,濒死之前,他看见被遗忘的刀光剑影漫天。惨烈的战争最后,落叶海边每个人都奄奄一息,有人跋涉过无边的血雨腥风,踉跄跪倒,拼死向他递出了手。
天惨惨,声戚戚,指尖的温度也是如此冰冷而真实,就算隔世,也打下了不可磨灭的烙印。
“那是谁?是在长暮之战里吗?”燕辞舟喃喃。
他不知道自己当时是怎样做的,然而此刻,随着手腕处真切的冷感传来,下坠的趋势忽而腾云驾雾地顿住——
少年剑客倏地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双手都被那种奇特的线状冰雪紧缚住,硬生生地顿在了半空中。
“快上来,这朵花的灵魂撑不了多久!”他听见上方的人疾声说。
青年的脸虽然背着月华,但火山流淌的昏惨惨红光,转瞬将他的眉目照亮,此刻正蹙在一起,写满了忧虑,那种落落寡合的遗世感便被抹去了,反而显得鲜活。
这一声惊动了身下的火焰,疯涨起来,如同火鸟怒鸣,尖尖的喙已然触碰到他额头。
“多谢!”燕辞舟不敢再耽搁,抓着冰雪线飞速攀援而上,却陡然手腕一轻,如断了线的纸鸢往下落,“啊,它真的化开了!”
“小心!”视线交错中,燕辞舟看见那人扑过来,瞳孔紧缩。
与此同时,又有许多的丝线交错飞来,凌乱而极速,皆瞬息断裂,无法支撑。
山口边也在震荡不安,那人亦低飞不稳,摇摇晃晃,随时都有倾覆的危险。呛人的四起浓烟中,唯独他的双眼清明,比历代的孤独星辰更亮。
“已是梦中梦,更逢身外身”,凝视着燕辞舟在火海中翻腾了一会,仿佛打定了主意,青年轻轻念了一声咒语。
他两指抵额,右眼蓦地飞出细细长长一条几乎看不清的光束,如同触手连绵伸出,如此细腻柔软,却似一柄利刃割裂了火焰。
那是他的灵魂化型。
魂魄灼烧的痛感是何等的强烈,居然仿佛凌迟,千万根针齐齐刺入脑际。
“茗柯君,睁开眼!”他的声音冷然响起,如同颠倒生死的神谕。
这条光束破开烈火,却转瞬被吞没,犹如飞蛾扑火,又有无数流光交织,转变为一只手的形状,将燕辞舟托起!
那已经是一个人的灵魂所能展现的极限力量。
燕辞舟下坠之势顿时止住,在半空里无形的弓弦拉到极致的时刻,化作一道飞矢向上而回!身为剑客的本能在飞快地抬头,他提剑秋水就地一划,逼退穷追不舍的烈火。
然而,就在这一个瞬间,他听见一声清脆的啪哒声,仿佛有什么东西坠落后,又错身而过——
不及思索,有人抓住了他的手。
山口已是纯然的一片黑暗,施法的青年什么也看不见,只是听着风声飞身过去拉住了他,心神颤栗之下,居然没能说出一个字。
燕辞舟感觉到他冰冷的指尖拂过自己的脸,在几处受伤的地方微微停留了一下,不禁心头一震,讷讷地喘了口气:“谢谢你,我没——”
话音一顿,他面色陡变,摸着空空如也的脖颈,是颈间挂着的护身铜钱掉下去了!
许久等不到他下文,青年疑虑地蹙起了眉,语声急促起来:“到底如何,快说!”他甚至往前走了两步,忽而脚下一趔趄——
“当心!”眼看他踉踉跄跄,燕辞舟也顾不得再纠结什么铜钱,立刻眼疾手快地一把扶住他,使他不致于一头栽倒。
他想关切地问问,一开口却在称呼上犯了难,“啊那……你受伤了吗?要不要紧?”
“齐雨灯”,青年说了名字,他的脸色透出异样的惨白,仿佛能化开一样,又缓缓道,“扶着我,我看不见。”
“啊?”燕辞舟唰地抬头,盯着他的眼睛,下意识地心头一跳。
如此冷寂的一双漂亮眸子,此刻正流淌着烈火的灼痕,仿佛眼底盛开了一朵红莲,居然是看不见的,这真是太可惜了。
他搜肠刮肚地找词安慰齐雨灯:“造物的戴萨羽诺神是极公平的,你失去了一样东西,就会在其他方面补回来——你看,你的名字不是就挺好听的?雨灯,「雨中黄叶树,灯下白头人」。”
领会了燕辞舟这番没头没脑的傻话是什么意思,齐雨灯一时无言,又微微笑了一笑:“……我只是暂时看不见——方才救你的东西是我的灵魂,从我的眼睛里出来,被烧伤了。”
灵魂在烈火里翻腾?
燕辞舟轻轻吸了口冷气,迟疑道:“我很抱歉,那一定很痛吧……都怪我没事泄愤去砍那水潭,居然砍出一片火山爆发来!可是一次普通的火山爆发,怎么会有这么大威力?”
“并非你的错”,齐雨灯伸手拂落他肩上一片火星,仿佛宽慰,语气却是无波的,在夜色里冷如雪窗浮灯,“这是千棠川卫家遗留下的毁灭法阵,被人彻底开启,又不知用何物蒙蔽了天机,连我也没能觉察到。”
“这么说……或许宛丘本来该是殷先生的坟场,有人想借此伏击他”,燕辞舟听得一凛,想起夜间那场血战伏击,又奇道,“毁灭法阵?这卫家怎么会平白想不开毁了自己家?难不成走火入魔了——他们是魔修?”
“恰恰相反,卫家是血脉纯正的神裔,冰原先知之神明斯坎黛拉的后人”,齐雨灯语调里蓦地流露出些许嘲意,“他们自认为拥有的一切也必须是最好的,遂布置法阵,将这方天地内能采集到的天地神则都汇聚在宛丘,以供子弟修炼。”
燕辞舟明白过来,抓着他的手不知为何紧了紧:“所以说,因为卫家破落后继无人,原本聚灵的法阵不能如常运转,日渐转变为毁灭之阵?”
齐雨灯微一颔首,眸底光辉交错,说不清是感喟还是叹息:“不错,即使今日没人蓄意改写阵法,再过几十年,千棠川周围一代也将会彻底变成死域。”
顿了顿,他忽然一哂:“我花了许多年走遍了青曜大陆,只寻找到宛丘这么一处最适合种植灵药的地方,就连汐沉花都能生长出,然而今日……”
“对不住,唉,我真是个祸头子,一来就将你的宝贝都毁了”,燕辞舟从这个深长的停顿中回过神来,颇为歉疚,拽着他讷讷道,“你肯用这么大功夫去种灵药,一定是为了很重要的人吧?我听说汐沉花只能用在死人身上,那……你想救的人还活着吗?”
“我不知道”,齐雨灯语气淡淡,似有所指,“人不能断言还没发生的事,尚未相逢,将来谁能说清?”
燕辞舟一阵错愕,好一会才明白过来:“所以你其实还没有遇见那谁,只是提前给一个……说不定都还没出生的人,准备了一份大大大礼?”
真古怪,一个人得有多么漠视当下,对此毫无指望,才会费上一百年的时间写满一份渴盼,寄往未来。
他有心夸赞两句,以勉励齐雨灯:“看来,未来你注定要遇见的这位小仙子,还真是赚大发了,有你这样风风光光一掷连城,真是比帝王娶亲都气派!”
齐雨灯不置可否,淡淡:“再风光也是付之一炬了,生于斯葬于斯,也算得起归所。”
蓦地,他微微侧头,仿佛在用空茫的视线竭力描摹燕辞舟的影子,话锋一转:“你失去的东西很重要么?”
“什么?”燕辞舟心头莫名。
“铜钱。”齐雨灯抿着唇,语气莫测。
“那当然了,这是我和过去唯一的联系!”燕辞舟脱口而出,陡然反应过来,眉毛竖起,不可置信地压低了嗓音质问,“你怎么知道?莫非你读了我的灵魂?你怎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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