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雪满旧樽前03

小说:罪我春秋 作者:Ferreus
    荆浪觉得,离爆炸中心最近的谢前欢,必然无幸。

    然而,就在他挣扎着爬起来,抬头看去的顷刻间,剧毒的蘑菇状爆炸云中,也有一道身影不受控制地飞快划过,被断手推搡着,远远地遁入深海!

    冰冷的海水在谢前欢周围轰然炸开,巨大的冲击震得她心肺剧痛,却没有大碍。她回过头去,看见后心衣服上黏着一只断手,还在死命撵着她向前,却力道已竭,很快被海中的漩涡卷走。

    一只抓着项链的断手。

    身后的海面呼啸作响,落满了胡以夫破碎不堪的残肢。

    谢前欢眼神呆滞地看着,久久地不曾从惊变中回过神。在最危急的生死交关,以夫居然毫不迟疑地一把推开了她——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贪生怕死,还是善念未泯?

    她发现自己竟然从未读懂过几年的枕边人。

    荆浪一瘸一拐地走过来,向谢前欢微微点头:“小郡主,你安全了。”

    他注视着海面鲜血狼藉的尸体碎片,眼神凝聚起来:“想不到这位懦弱的胡家公子,还是云师衔华的杀手!想来他带走的钱币、也是为了供给背后的昭族势力——这些贱民复国之心不死,尽使的是些不入流的暗杀手段。”

    “云师衔华?那是什么?”谢前欢嘶哑地问,恍觉自己就像是被关在金笼里的白鸟,从来不知外界的风起云涌。

    荆浪弯腰从血肉里翻出定位符,哗啦撕碎:“云师衔华是个杀手组织,并无特殊倾向,不管什么人,只要付得起足够的价钱,就能请动其中的人——只不过近些年来,昭族贱民可是他们的大主顾。”

    “你也无需太难过了,他本就是为了杀死你而来,不是今日,便是你的生辰送上贺礼的时刻”,六出将军的语调里忽然有了些感喟的意味,破天荒地出言开解道,“至少如今活着的是你,死去的是他,很幸运了。”

    荆浪曾审问过抓捕到的云师衔华杀手,那是一种极其酷烈的控制培养体系,完不成任务就会被下药除去神智,丢进练武场,当肆意屠杀磨剑的人彘——因此,胡以夫没杀死谢前欢,回去之后只会生不如死。

    他只能选择死在这里——作为一颗棋子,还算是个体面的结局。

    “可惜,他就算身在局中被控制着,仍然有一缕心意摆脱控制,要为另一个人竭尽全力,最终只能变成飞蛾扑火”,荆浪的眼神犀利而洞彻,微微叹息,“时也命也,非你之过。”

    “真的吗?我值得如此?”谢前欢怔怔地看着他,仿佛被宽慰到,下意识地道了声谢。

    可是看着海面上零零落落的残肢,转念想到以夫死不瞑目的凄惨神色,她咬了咬牙,蓦地不顾一切地扑上去对荆浪施法,招招是不要命的同归于尽打法。

    “他为杀你而来,你却还要拼命为他复仇?”荆浪无法理解,怒道,“还看不明白吗?你们之间由始至终不过是假的,是一场阴谋而已!”

    他拉开弓弦,羽箭瞄准了谢前欢手腕,冷声:“随我回帝京,君上压制了所有的风波,此事一笔勾销,以后你依然可以继续做你的小郡主。”

    “你懂什么!”仿佛情绪崩紧到了极限,谢前欢无法控制地对着他吼,“你是神朝的六出将军,簪缨门第千宠万捧地长大,一入朝就平步青云,人生道路由始至终顺风顺水,哪里又会知道我的难处!”

    “对于我这样在阴翳里长大的人来说,终此一生,如果能碰巧遇见一缕天光,是可以为之付出全部的!哪怕身死道消,哪怕万箭穿心,哪怕——哪怕这束光是假的!”随着怒意沸腾,她的招式愈发狠戾起来,“你毁了我的光,就来给他陪葬!”

    不知道被哪一个字眼刺痛了心扉,荆浪在激战中闭上眼,居然也觉得痛不可挡。

    ——是怎样一种将生死置之度外的心灰意冷啊!

    一生都如同埋在地底下的植物,不见天日,从来不曾遇见什么值得倾其所有去追求的东西,即使遇见了,也注定是求而不得。

    “那就活着”,他终于抽得一个空隙制住少女,看着她委顿在地,带着满脸刻毒愤恨的神色。

    他静静启唇,声音宛如寒冬腊月冰封的罗浮海,这冰下却有静谧水声汩汩流动:“你现在杀不了我,不代表以后不行——加入玉鸾营,在我眼前活下去,寻找到能杀死我的机会。”

    谢前欢惊得呼吸都停滞住了,嗤笑:“我知道你是个怎样杀人如麻的冷血人物,这种利人不利己的事,六出将军也会发善心?”

    “我偶尔产生些许怜悯”,荆浪背着羽箭,有如渊停岳峙,让她无端目光游弋,不敢相接,“怎么,连这也做不到吗?”

    “既然你都敢赌,我为什么不?”谢前欢沉思了一会,蓦地笑起来。

    然而,她的眼眸却是冰封荒芜的,仿佛在情郎背叛死去的一刻,小郡主身上属于天真烂漫少女的某一部分也跟着死去了——那是和六出将军一模一样的眼神。

    “在你的有生之年,我将恩怨分明,为你和玉鸾营献上所有,同时日夜不休地刺杀你——只盼祸害留千年,你不要明天就死了!”那一句铭刻在灵魂上的契约,如同晨钟暮鼓,时时回荡。

    后来三年中,谢前欢完成了七十九回刺杀,最后一次外出行军遇险,他们两人孤军深入,荆浪重伤昏厥,几近濒危——

    谢前欢甚至不用刺一刀,只需要放着他不管,他就会死在西荒的风沙中。

    然而,那个少女最终一步一步,拄着树枝跌跌撞撞,紧背着他,用了整整十二日的不眠不休,走出了那一座四面树敌、森严林立的大山。

    “那时候,你为何要收下我?”九死一生中,荆浪听见小郡主低低地问,施术的手指扼住他颈部要害,微微收紧,“我本来会被抓回去,迅速地控制起来,再若无其事地继续那一场和赵家政治联姻。”

    “为了将我留在玉鸾营,先顶撞触怒女帝,而后交恶赵家,那是难以想象的四面树敌吧?”她轻而冷地讥笑着,“就为了成全你居高临下的一点怜悯善心?想必荆将军一生顺遂,从未想过世上有我这样的人,生来就是为了不断失去的吧?”

    死寂中,只有悲哀若水的思绪汩汩流淌的声音。

    “悲哀岂是你一人独有”,濒临昏迷的人喃喃着,“如果连我也算一生顺遂的话,这世上又哪会存在真正的命苦之人?”

    “我是一个字’遗恨’的人——”

    “既有人遗我于不闻不问,必抱之以终天长恨。”

    从未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一时间,谢前欢惊讶得几乎战栗起来:“可是神朝上下都知道,荆府一门父慈子孝——”

    想说的话忽然顿住,那些有关于簪缨门第的纷扰里,从未有一条指向荆浪的过去,指向少年的他曾是一个怎样的人。事实上,几十年前,大家都觉得荆家和余薰王一脉一样,是完全要式微下去的家族,鲜少问津。

    荆浪这样的人,生来就会大放异彩,又如何能有那样家道低迷的流言?除非……

    谢前欢终究没有继续想下去,只是听见荆浪又梦呓般的轻声念了一句,如同一把铁链锁住了她的喉咙,越收越紧,几乎无法喘息:“我已经没救了,只是不想看见你重蹈我的覆辙而已……如果明天还找不到出路,你就杀了我,吃掉我的肉,也算是给你的情郎复仇了。”

    “——记得要活着走出去,以前的事都忘了吧,好好过这一生。”

    生死关头,一句如此直指人心的话,使她在黑暗中泪流满面,浑身颤栗着,发出一声嘶哑的低嚎:“绝不!我要你活下来!睁眼,为了继续救我睁开眼!”

    戴萨羽诺神在上,他们最终活着走出了深山。然,那十二日里荆浪的言行,却仿佛一道威力无比的封印,永远地埋没了她心中的复仇之剑。

    从此这一位心比天高的小郡主,再也无法对他下手,而是甘愿成为六出将军最得力的助手,与玉鸾营的马前卒。

    ……

    清冷的风雪落了满衣满身,将荆浪的思绪蓦地唤回头,他感觉到手腕一紧,谢前欢的心魔反噬彻底发作了,然而仍旧死死扼住荆浪的腕底命脉,虚睁着眼,执着地等一声回应。

    ——“我要你活着”,她说。

    荆浪正要答话,忽然身子一晃,眼前无边无际的黑暗漫涌上来,如山峨峨倾塌,让人无法抵挡。

    顷刻间,谢前欢一跃而起,十指舞动如飞地施法,瞬间操控了心魔的反噬,匀出一绺去往荆浪身上:“就让我看看,到底是什么样的梦魇能困了你三日!”

    “你太过分!”荆浪惊怒交加,下意识地并手一划,割裂襟袖,剧烈地往后退却,便看见谢前欢如被烈火灼烧,嘶声痛呼着,匍匐跌倒,“这不可能!”

    “为何方才一瞬,我只感觉到了一片空白?”她难以置信地说。

    “这就是我的梦魇”,荆浪淡淡地说,片刻间已然收敛了情绪,没有半分波动,“不是看见了什么,而是什么也看不见。”

    他只是心怀不甘,所以无法醒来——原来就连充满杀机的幻境,都无法成全他与那人一场注定背道而驰的相见。

    “难怪,你酒量不好,许多次我灌醉了你想套话,可是你从头到尾都没有说一个字!”谢前欢怔愣着,直直倒了下去。

    那又是什么样对故人的严密保护?理智到令人绝望。

    “我也很愿意想念他,但我不能。”荆浪在风雪中静静站了许久,思绪几度掠过,忽而有些苦痛地按住了额头,仿佛不堪重负。

    “荆将军”,施谏追的声音骤然响起。

    他一身青袍站在门边,正是驮着府邸的应龙大张嘴巴的地方,不知道旁听了多久,甚至肩头散落如云的卷发已经被染成了雪色。

    荆浪回身看他:“说。”

    施谏追拱手行了一礼,视线隐约地扫到委顿在地的小郡主,不易觉察地缩了缩。原来这一番大费周章,居然是要给小郡主看诊:“药神殿主已过瑶碧山脉,郡主她目前用的药可否先行写下过目?”

    荆浪面无表情地凝视了他半晌,漠然启唇:“玉鸾营不需要你这样的联络大夫,自以为是地揣度别人的意图——你可以出去了。”

    施谏追一怔,一时无法将面前这个字字带刺的人,和传闻中完美无缺的六出将军联系起来,莫非他说了什么忌讳的话?

    他试探道:“若不是要给小郡主诊断,将军自身还请珍重……”

    “滚”,荆浪截断他的话,一瞬,又吩咐道,“走之前,把谢前欢扔进雪里埋起来。”

    “可小郡主这是心魔发作啊”,施谏追忍不住惊呼,“她此刻不能用术法,会死的!”

    “那就埋浅一点,如果她能好转,便会爬出来”,荆浪睨了他一眼,锋利的脸容上没有半丝犹豫不忍,“我帮不了她,心魔这样的东西只有自渡,没有谁能真正替代谁去解决。”

    虽然说着那样冷酷的话,他身上的气息却是内敛的,那是杀意被控制得极熨贴、已近自然天道的迹象。此刻,有温柔的小雪飘悠如一朵芦花,声摇金笺留,停栖在他的唇峰上,被轻轻抿去。

    施谏追明明应该害怕他,却难以自抑地动摇了心旌,想起帝京一段流传甚广的六出将军颂辞:

    将军拂箭,浩然弥哀,萧萧落叶,砌雪空台。

    “那……”若是好不了呢?

    联络大夫终究没有继续问,一边低头挖着坑,一边余光觑着荆浪抖落弓弦上的雪,仿佛不忍心这些被拂却的冷寒香蕊凋敝入尘泥,他珍而重之地捧在掌心,用体温慢慢融化。

    怪了,这位荆将军似乎很喜欢雪,六出、玉鸾、甚至他的长弓息风雷,字面意思都和「雪」密切关联——是否这位杀伐果断的战神心中,也曾有过一段素净飘摇似雪的往事?

    就如同一座覆满了肃杀积雪的刀剑丛林,曾在刃尖上恣肆无畏地捧出少年心,与自己周旋久,最后不忍回顾也无法放下,只好借一场迟来的暴风雪,将过往尽数掩埋。

    ——又该是何等面目的相逢与相失。

    胡思乱想中,施谏追忽而发觉怀中的小箭变得滚烫,陡然记起了此番最重要的来意:“荆将军,我将这个为你带来了。”

    他双手捧出一根金翎羽,神情冷酷,代替重阑女帝一字一字下了绝杀令:“君上有令,「茗柯君已重现世间,除了你的命以外,不惜一切代价杀死他」。”

    “——他必不能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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