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前,黑衣赤瞳的青年将军正冷冷地注视着小郡主,斜背箭筒,深金长发在风里猎猎扬成一面旌旗。
那是一张练颜如洗的脸,眼角眉梢端正且冷峻锋利,仿佛利落削成,犹带铅霜,但并无一丝一毫冗余的线条,处处都是极致披靡的完美。
六出将军拈弓搭箭,或徒手掷出,向来例无虚发,此刻错开一分,可见虽然恚怒,但并不想要她性命。
谢前欢捂着咽喉边的伤,吸气:“我没什么可说的。”
她先是替身被毁、元气大伤,又竭力唤醒荆浪,还受了伤,此刻已然无法支持。恍惚之间,那些因为对茗柯君动手而遭到的心魔反噬,又在不断抬头,并不能再被压制。
荆浪凝视着掌心化开的一捧新雪,冷冷地问:“偷换走我入眠的安神香,用朝暮余香让我陷入梦魇三日,无法动弹,私调玉鸾营战士伏击绣谷先生全军覆没,期间府中孤跫小轩被盗,失物无数——现在你没什么可说的?”
他的声音带着一片使人心湛骨惊的寒意,却没能吓住谢前欢,小郡主桀骜地冷笑着,音调轻狂:“哈,对,三天!执念越深重,就困顿得就越久,你居然被困住了整整三天,分毫不能动弹!”
“你佩戴着绀花,能令天下诸般幻像尽皆消融,是以原本我预估的不过几个时辰而已,结果……荆将军,你还真是会给人惊喜呐!”谢前欢锋利地笑着,眸中有青萍风起,寒声,“若非我及时赶回唤醒,你是打算这辈子都睡死在梦里吗!”
因为心怀过于激荡,她便放松了对心魔的压制,那些剧痛又在一瞬间狂涌上来。迷乱中,谢前欢听见淡淡的两个字,如同剑光斩过,使得她神智倏然一清:“多谢。”
她蓦地抬头看着自己的上司,惊诧:“你居然会向我道谢?”
“你确实救了我——虽然还算不上及时”,荆浪抬手拂过眉心。
那里依然有着梦魇流淌过的滚烫痕迹,也仿佛有人无声掉落一滴泪,灼穿他的魂魄。
谢前欢默然,见他怔怔出神,忍不住打断:“失窃的孤跫小轩里究竟丢了什么?你平时守着那里如珠似宝,这都过去了好几日,难道还查不出任何消息?”
“失物上有封印,但暂时还未感应到开启的痕迹”,荆浪简短地说,随后又缄默下来。
飘落如席的骤雪冻得颈子一震,他淡漠地看着谢前欢,语调没有任何温度,只是一字一字霜雪般往外送:“绣谷先生与你谈不上有什么恩怨,鹿闲英与杳瑟的悲剧也断没有迁怒于他的理由——你为何要对他动手?”
谢前欢一时思绪微微发散,他提起自己爹娘时直呼其名,蓦然出现了些微晦暗不明的叹息,这不像是讨论陌生人的语气。
然而,荆浪的身世履历全青曜人都知道,爹娘过世的时候他还未入朝,断然不可能有交集。
眼看她沉默半晌说不出一个字,荆浪神色转厉:“我玉鸾营自上而下,绝不可无故杀人,你若说不出一个妥当的因由,便按军法处置!”
微微一震,谢前欢下意识地脱口反驳:“殷彻暮是个昭族贱民,杀了他,也算是杀人吗?”
“但绣谷先生为神朝做事”,荆浪蹙眉,字句如挥鞭,毫不容情,“他的价值比你强出许多,谢前欢,你以为自己很高贵么?”
“……”谢前欢被这句话堵得心头一窒。
她忽然再也无法忍受这样彼此揣度的死气沉沉,将心一横,咬着牙脱口而出:“别再逼问我了,我只是不想看着你死掉而已!那也有错吗?”
“荒谬至极”,荆浪全然不信,冷笑着,“到底为何?”
心神动荡中,谢前欢跌坐在地,仰头看他,语调比山洪流泻更急:“我一出生就克死了爹娘,后来又害得师傅重伤,差点死掉,他说我是箫鼓当头的灾星,不肯再收留我,就连以夫也因为我一瞑不视了!”
“荆遗恨,你是我最后的亲近之人了,我不想再克死你!”
这一席话如同金刀夜穿窗扉,在荆浪眼底搅出光芒与波澜,他一瞬不瞬地凝视着谢前欢,似是微微动容:“这和围击殷彻暮有何关联?”
谢前欢深吸一口气,徐徐道:“初入玉鸾营的时候,我为了找出杀你的法子,偷偷潜入尊生塔请教过燃灯者。”
“燃灯者?”荆浪难得流露出了些许的惊讶。
燃灯者,是青曜大陆五道十六州上,而今最令人敬畏且最寂寞的名字。
他终生幽居在阴翳无人的高塔尖顶,一间密闭且漆黑如永夜的球型斗室,永不离开半步。
只有在绝对没有光的地方,当眼睛连最后一丝看见人世的能力都失去,他才能自内而外地缓慢点燃自己的骨头,以此作为交换,得到照亮未来长路的力量。
将人彻底付之一炬,需要耗尽百年的漫长时间,燃灯者一直在极端煎熬的苦痛中渡过。这样的日日摧折使得他失去了感知人世的能力,每当重阑请求他指教未来之事时,则须进行一套繁冗驳杂的唤醒流程。
是以,五十多年来,燃灯者也只给出过三次至关重要的预言而已——谢前欢又是如何问出结果的?
“他差点杀了我,那是一种瞬间操纵的力量,使我无法控制地抬手自刎”,提起那天的经历,谢前欢仍是心有余悸,“但最后,他不知为何放过了我,甚至解答了我的疑问——”
她低声喃喃,说出一句命词:“你命运之丝线,将断于一柄无刃的利剑之下,执剑者将他的名字放在比星辰更高处。”
荆浪诧异地挑了下眉。
谢前欢按了按胀痛的额角:“无刃的利剑,那就不是正面对敌打败的,想来工于心计、智慧卓绝,比星辰更高处,恐怕是说这个人也能参透小部分命运轨迹——必定是殷彻暮!那个贱民注定成为你命里魔星,只有除掉他,你才能长命百岁!”
“我竟不知道,你居然信这个。”飞快地收敛了情绪,荆浪转身拾级而下,后院有一条回环潺潺的河,早已冰封,在日色下折射出如妖如魔的冷光。
他俯下身,指尖抵着坚冰,灵力所到之处有暖如春风的温度晃开,坚冰在飞快地消融,很快翻着涟漪奔流而动,汩汩作响。
“我是一个把命运写在水上的人”,他淡淡道,“没有固定的未来可言,即使是燃灯者,也无法断言明日的我到底会如何。”
“那就好”,谢前欢心头一块大石稍稍放下,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瞬间攫取走了她的所有力气,转瞬却又冷冷道,“但即使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让你丧命,下次殷彻暮我也一定要杀!”
“你居然如此执着?”荆浪背着手,眼神仿佛要将她看横过来。
“我去死,你难道不高兴?”下一瞬,他反倒笑起来,“你与我签订的契约长度,以我的生命长度为单位,我死后,你便自由了,天下之大,哪里都去得。”
“我不许!”被这样的满不在乎激怒,谢前欢死死攥住他手臂,一阵颤栗。
她发狠道:“你不能死!只有你活着,我才能……才能向师傅证明他的批命根本不对,我并不是注定不配拥有快活幸福的人!
“我一生中独有的安宁时光,不过是隐居宛丘学艺的几年,世外山水,日落便息,我要……”思绪因为心魔的作用涣散下来,然而她抓着人的力道却没有丝毫松懈,提了一口气,用力说完,“我要让师傅毫无芥蒂地再度收我为弟子,重返宛丘,再不出山,追随侍奉他终身。”
荆浪一哂,神色带了些许悲凉的笑意:“好奢侈的妄想——小谢,你难道不知道自从走出宛丘的那一刻起,就再也回不去了么?”
“我偏不同意!”谢前欢断然道,“我就要回山,就要再见到师傅,就要你好好活着!”
“……”这一瞬,在生死交关跋涉过许多次的六出将军,竟然无言以对。
紫芝小郡主有着深沉如海的执念,如无数隐在绵里的针,刺痛了他内心最深处。
他又透过了她,看见了年少的自己。
玉鸾营的两位高层在某些方面极其相似,都生来不幸,颠沛流离,命运不曾有过片刻的仁慈轻饶——然而,他们这样的人,又何曾真正心甘情愿地去饶过命运。
九年前,殿中凝结着与如今一模一样的坚冰。
女帝心烦意乱地深夜秘密召荆浪前来,眼里一时杀气、一时讥讽交迸,蓦地命令:“去把紫芝抓回来,摽梅之期将至,她竟敢和胡御史的公子相授私奔!”
重阑甩出了一根金翎羽——那是六出将军与君主之间的信物,以十年为限轮换一回,可以指使对方去完成任意一件事,哪怕付出性命。
“就为此事?”荆浪微微惊愕,“虽说私奔有损天家颜面,十年一度的诺言,你未免也太儿戏。”
这位小郡主和巨慈道名捕赵家少主的一段佳话,是帝京里人人称赞的好姻缘,连他这样不喜蜚短流长的人都有所听闻。
而那个胡公子,与之恰恰相反,可是出了名的草莽纨绔一包狗皮膏,满城女子都避之不及,他甚至不长眼色地挑衅过荆浪,一息后便被打断手扔出来,嚎哭得石破天惊。
紫芝小郡主遴选爱人的眼光着实独到,无异于在神朝的秽污清理司中,准确无误地带走一包最腌臜的灰。
“何止,你自己看罢”,重阑把卷轴递给他,止不住地冷笑,“长于高山深谷的野人果真见不得台面,空学了一身本事,居然不懂得半点人心,要她何用!”
荆浪逐字看过去,亦变了脸色:“这姓胡的区区一介御史之子,居然敢与「云师衔华」如此周旋谋划?”
“倒是勇气可嘉!”女帝指尖墨笔被啪地捏断,冷哼,“借着一张纨绔皮伪饰,四处游走妄图颠覆我朝……紫芝也是该!枉以少年心,去度量市侩人,终究要被毁灭干净。”
一语成谶。
接令后,荆浪日夜兼程,在他们即将离开罗浮海时,截住了那一对慌不择路逃跑的少年少女。
万万想不到一场私奔而已,居然是六出将军亲自前来抓人,胡公子只远远地看了一眼,就吓得脸色惨白,筛糠似的抖动了起来。
“快走!我挡他一挡!”谢前欢毫不犹豫地站到情人身前,抬手掐诀,面对危险,第一反应是自己争取为他逃命的时机。
“好,好的。”胡公子艰难地咽了咽口水,踉跄奔逃。
“愚不可及!”荆浪一苇分海而来,冷然地射出了一箭。
“就这么一点准头么?”谢前欢眼看那只箭射出就是偏的,不屑起来,看来百步穿杨的神箭将军也不过名不副实。然而,身子陡然便是一歪,她被一股大力生生往旁边拽!
“以夫!”她不可置信地回头,看着那个生死关头,没有半刻迟疑就把她拖到身前当肉盾的人,“你竟然这么做!”
“小欢,你且走好,明年的今日我们再会”,她听见以夫战战兢兢地说,那种恶毒的惶恐,无比刺耳。
她转瞬明白过来,这一场浓情蜜意全是假的,那个在她被师傅赶出宛丘后心丧若死时,无微不至照顾她、爱慕她的人根本就不存在!
再无所留恋,谢前欢渴盼着在此刻死去:“你杀了我吧!”
然而,刺入血肉的感觉却并未在电光火石之间降临,只有温热的血轰然炸开,迷了视线——劲风擦着她的要害而过,直接洞穿了胡以夫胸口!
她满心骇然,倏地睁眼,对上了荆浪冷冷而洞彻的双眸,眼光毒辣:“你……你早就猜到他会拿我来挡箭?所以才……”
“不错”,六出将军迅疾地拔出胡以夫胸前的箭,血喷如箭,染得一叠纸票号俱是红色,“想不到三槎雪俞家灭亡之后,还有人敢再度把手伸到盐铁上?不过是个小小的御史之子,竟还有两副面孔,捞了一笔就想逃走去找你的组织?”
分明没有被射中,谢前欢却一直惊怔在生死的梦魇中,醒不过来——原来就连和以夫这一场私奔,以为是浪迹天涯的神仙眷侣,也不过是为他蓄谋已久的逃命找个借口罢了!
胡以夫惊恐地颓然地向她伸出手:“小欢,快……拿……”
那句话永远地被吞咽下去,荆浪一脚碾碎了他的咽喉。
然而,已经发不出声音的人还在拼命地挪动着,竭力地要靠近谢前欢,从怀里往外摸索着什么东西,是一根编得歪歪扭扭、原本要作为芳龄贺礼的项链——
须臾间,被剧烈的心痛和不忍所支配,谢前欢流着泪凑上前。
荆浪默不作声地擦拭着弓弦,等待这一位痴情错付的小郡主进行最后的告别,却忽然捕捉到了一缕不同寻常的气味,似是爆竹升天——
“当心!”他想也不想地一掠而出,却因为离得太远没能阻拦住,胡以夫重伤的躯体在眼前轰燃爆开,力道之强,震荡开水柱十二丈!
那一瞬间,荆浪变了脸色,飞速地抽身后退,却还是被热焰的余波席卷抛弃,重重地摔打在海面上,吐出一口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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