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玉闻言低了低头，提起下摆看了一眼却并未在意，而是回身从包裹里翻出来个水囊递了过去。宝玉接过水囊，本想悬空往嘴里倒，似乎怕是洒出来，又放下了手。犹豫片刻，小心翼翼地就着嘴小口喝了几口，用袖子翻面擦了擦才递回去。末了收回腿，乖巧地盘坐成一团，抱着脚踝偏头看向裴玉。
“我在锦芜见过不少富人家的公子小姐，像公子这般不嫌贫爱富，性子又好的却没几个。我没读过书，但是我知道这句话——‘出淤泥而不染’，来说公子最合适不过了。”
微风入怀，日光穿过树影，绿茵斑驳间落在裴玉半明半晦的笑容上。宝玉被日光晃了眼，抬手挡了一下，再低头时，裴玉的笑便淡了许多。
日暮微沉，一行人总算赶在落门前进了城。车夫将牛车停在了路旁一间矮小的民宿前，民宿草顶泥墙，老牛一撂蹄子，扬起一阵黄土飞扬。裴玉抬袖挡了挡，车夫见状，边抖着身上的土，不咸不淡道。
“公子，这民宿是破了点，好在春日少雨温暖，麻烦你屈尊将就一晚。我知道你身子金贵住不惯，怕是家里的牛棚都镶金嵌玉……”
“没有没有。”裴玉连忙摆手，“这个太夸张了。”
“……”
车夫欲言又止，看了他两眼不再多嘴。宝玉倒是十分欣喜，绕着民宿转了两圈，小跑着去帮车夫卸货。
“比我之前在锦芜住的地方好多了，多谢大哥。”
“送这位公子进城已经收过银子了，总不能让人家跟我们山野村夫一样睡破庙吧？”
宝玉笑道，“大哥赶了一路车肯定累坏了，送了这些赶紧去休息吧，剩下的交给我就行。”
车夫犹疑地斜他一眼，“这批料可是要送到大客栈的，你行吗？”
话间已是微微有些松动，宝玉重重地点了点头，“我秦宝玉做事，你放心！”
说罢便去抱剩下的草料，等车夫走远了，才小声问裴玉。
“公子，你给了多少啊？”
“二两。”
“二两？！”宝玉惊得扔开了手中的草料，“这么多？”
“总不好白让人搭我一程，只是当时手里能换开的银钱就这么多了。”
“可是二两银子都够寻常三口人家一个月的用度了……”
裴玉不语，见宝玉抱着一大捧干草，整个人几乎埋了进去，连忙挽起袖子接过剩下的。
“公子。“宝玉眨了眨眼，“我自己可以的。”
“这个要送去哪里？“裴玉微笑着看向他。
宝玉一楞，努了努嘴指向斜前方不远处的一间客栈。
二人抱着草料，艰难地穿过大街直向客栈而去。客栈门前停着一辆马车，通身漆黑，自内而外散发出生人勿近的气息。车厢四角悬着四只银铃，上面刻着一只怒目圆睁的獬豸。银铃下坠着墨蓝的宫带，在一瓦黑中格外突兀。
马车左右立着两匹骏马，锈黑的毛色在日光下分外夺目。马背上有两个穿着官服的人，也是一身黑。左边的瘦得像烟杆，眯眼聚光，挂着副笑面。右边的背阔腰宽，眼睛瞪成响铃，一脸凶神恶煞。
小县城极少有外来人，黑马一声长嘶，引来不少人围观。但那一团黑实在冷厉，不好近身，倒让附近的茶摊意外间揽了不少看客，凑成一堆交头接耳地谈论那车厢里坐的是何方神圣。又过半晌，只见一柄剑微微挑开了车帘，众人立时噤声，探头望了过去。
左右二人见状，翻身下马，瘦长的那个堆着笑脸凑到帘子前问道。
“爷，厢房还没拾掇干净，您要不再等会儿？”
那人没应声，收回剑利落地跳下了车，众人这才看清他的样貌。同是一身漆黑的官服，绣纹比那二人复杂许多，他身形修长，穿着合身，也更凛冽。腰带上系着的獬豸银铃同马车上的别无二致，只是没了乍眼的宫带，精致小巧许多。
这人抿着唇，心情似乎很差，眉梢斜入云中，眼底无星无光，漆黑一片，难得俊俏的脸却显得有些阴郁。
“前面怎么了，这么多人？”
裴玉抱着一大捧草料，几乎挡住了视线，只能隐约看清脚下的路。
“可能是路过的官商。”
裴玉点了点头，目不斜视地往客栈里走，却觉得草料一倾，像是撞上了什么东西，摇晃间掉了一地。
“啊……”
裴玉还未来得及张口，便被人一把揪住领子，正是马车右边凶神恶煞的那位。此时更是一脸凶相，像是要活剥了裴玉。
“什么东西？路也不看清就敢往我们爷身上撞，想见阎王了是不是！”
一串怒吼连珠炮似的砸下来，丝毫不给人喘息的机会。领口的手越攥越紧，裴玉被他勒得呼吸困难，微微蹙眉。
“对不住，是我没看清路。”
“一句道歉就完了？今天便让你知道不长眼的下场！”
那人横眉怒竖，扬起拳头便要砸向裴玉。
“行了。”
“啪”的一声，一柄剑敲在了那人手腕上，将将在裴玉眼前三寸止住。裴玉松口气，顺手拉住怒气冲冲的宝玉往身后藏了藏。
“爷，怎么能算了，这贱民撞了您不说，态度还极其恶劣，不让他磕头赔罪有辱您的身份！”
“这么有主意？你当爷算了。”
被唤作“爷”的人冷笑一声，那凶神恶煞的大汉立时便噤了声，恶狠狠地瞪了裴玉一眼才松开手。领口猛地一松，裴玉长出口气，剧烈地咳了起来。宝玉赶紧扔开草料，轻轻拍着裴玉的后背。
裴玉摆了摆手，脸色略有缓和。
“咳…多谢这位…爷？”
那人听见裴玉此话，并不应声，只微微侧眸望了过来，目光轻描淡写地扫过裴玉，正要看向别处时却愣了一瞬，不可置信般一点点转回了头。裴玉又咳了两声，抬头看过去，笑顿时僵在了脸上。
“……”
“……”
两两相望，一时无言。
裴玉咳得更厉害了。
宝玉看他好似要把心肝脾肺都咳出来，急道，“公子你没事吧？”
“没事没事。”
裴玉干笑两声，心虚地移开了视线。气氛一时变得十分微妙，如骤雨来临前般阴翳沉闷。大汉不明所以，只觉得裴玉站在这十分碍眼。想把他踹开，谁知这腿没抬起来，背后便挨了结结实实的一脚。
大汉被踹下台阶，在地上滚了几圈撞翻个杂货摊才停下，零嘴玩具“噼里啪啦”砸了一脸，疼得他“哎哟哎哟”直叫唤。叫唤了两声，张嘴要骂，话到嘴边就看见自家爷那还没来及收回去的脚。
大汉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又不敢触那位的霉头，脸苦哈哈地皱成一团，裴玉竟从那凶神恶煞的眉眼间看出一丝诡异的委屈。
这边大汉挨了一脚，瘦高的那位却始终低头盯着靴面上的绣纹一言不发，好像那绣纹有多好看一样。正装聋作哑得开心，一道凌厉的视线却如针扎般刺进了骨中。他身子一僵，心想再不说些什么，爷这莫名的怒火说不定会一把烧到自己身上，于是抬头间立刻换上了副笑面，走到大汉身边道。
“你这猪头，爷跟前哪轮得到你放肆！爷，您消消火。”
说罢，一只脚藏在大汉身后，狠狠地踢了他一脚。大汉反应过来，连忙磕头道，“是是是，小的知道错了，还请爷恕罪！”
那人没再说什么，只是一言不发地抿着唇，像是在拼命压抑一腔怒火。
底下那瘦高的察言观色，见状赶紧连拉带扯地把大汉搀了起来，低头哈腰地往客栈里走，边走边低声数落道。
“蠢东西，爷一向自持身份，怎么会跟贱民一般见识，平白掉价。你多什么嘴，上赶着邀功也得看人！”
这几句话声音虽小，却仍是一字不落地落进了那位爷耳中。他眉梢突突一跳，好不容易压下的怒意，“腾”地又被点燃，想也不想回身又是一脚。
那瘦高的没想到自己小心翼翼，结果还是将火引到了自己身上，背上结结实实挨了一脚，还没反应过来，人已经呈一个“大“字趴在了地上。
“扑哧——”
宝玉躲在裴玉身后探出半个头瞧着，见状没忍住笑出了声。那瘦高的听见这声笑，凶恶的目光立时射向了宝玉。
“瞪什么瞪？！”
那爷又中气十足地怒吼一声，抬起了腿。眼看这第三脚要踹下去了，裴玉一急，道。
“薛构！”
那人动作一滞，抬起的脚停在了半空。瘦高的提心吊胆地回过头，一口气憋在嗓子里，生怕自己出口气都会触怒眼前的人。
薛构握着剑的手有些抖，也不看裴玉，垂眸不知在想什么，最后还是收回了腿。
“滚！”
“是是是……”
二人彼此搀扶着，一瘸一拐地蹿进了客栈。裴玉此时却后悔了。
刚才一句是心急之下脱口而出的，本想装瞎当个无辜路人，低头看了看，发现身上一干二净，连块遮脸的帕子都没有，只好抬起头，十分自然、十分真诚道。
“我刚才没认出来是你。”
“……”
“巧啊，你也来……呃……”
你也来送草料？你也来住客栈？裴玉噎住了，抬手扑了扑头发里插着的几根枯草，无奈笑道。
“好久不见。”
薛构听见这句话，一时脸色极为复杂，不知是喜还是怒，半晌，闭了闭眼，长叹口气。
裴玉见他面色有所缓和，便不再多言，弯腰去拾散了一地的草料，边捡边道。
“只顾着说话，差点忘了正事，宝玉，我们赶紧收拾一下送进去，别让人久等了。哎…别吃啊……薛构，你的马怎么饿成这样？”
裴玉一路捡到马车底下，越捡越觉得少，这才注意到黑马嘴里嚼着一小捆草料，于是伸手拽了拽。拽不动，又被喷了一脸热气，有些心软地摸了摸黑马光滑的鬃毛。
“好在我还剩了些银钱，一会赔给老板就是了……”
裴玉自顾心疼马，丝毫没有注意到薛构青了又绿，绿了又黑，五彩斑斓的脸色。
“话说回来，这马可真不挑嘴……”
“裴玉！！！”
一声中气十足的怒吼炸在身后，裴玉浑身一抖，僵硬地回过头。
“怎、怎么了？”
“你，你好歹也是！也是...！！怎么能…你就不觉得丢人吗！”
“你怎么话都说不利索了？”
裴玉不明所以，茫然地看着薛构。薛构气极了，气得几乎想抛下教养指着裴玉的鼻子大骂一顿，然而他憋了半天，什么也没憋出来，最后只把刀往门上一砸，怒气冲冲地进了客栈。
再次路过客栈门前时，裴玉犹豫要不要打声招呼再走，思考片刻又觉得薛构正在气头上，大概是不想见到他的。转身要回民宿，却从客栈里冲出来两条黑影，风一样卷到了裴玉身旁，正是先前那胖瘦二人。
“裴公子留步！”
那胖的一反之前的凶神恶煞，堆了满脸笑，拦住了裴玉的去路。
“二位有事吗？”
裴玉揉了揉手腕，笑道。
“我想休息了，劳驾。”
“是是是，您请您请。”
那胖的刚想挪开身子，脚后跟便被人踢了一下。瘦的瞪他一眼，恨不能一巴掌甩过去把他抽聪明一点。
“裴公子，您舟车劳顿一整天了，要不吃个饭再走？”
他说得晦涩，心想裴玉却一定能懂的。裴玉向客栈里望了一眼：“是薛构的意思？”
“……爷没说。”瘦的噎了一瞬，心里补充道：但是爷点了一大桌子菜。
裴玉点了点头，“那我走了。”
眼看裴玉转身就要走，二人心中一阵绝望，心想这裴公子就是揣着明白装糊涂，诚心为难他们。
“方才是我们有眼无珠，冒犯了裴公子……”
裴玉一愣，停住了脚步，有些无奈地笑道。
“我明白了。你们是怕受到责罚？我去就是了，但是说真的，他看见我可能会更生气。”
二人听此皆松了口气，那瘦的赔笑道，“怎么会呢，爷一向待人和善。”
“嗯，脾气是不太好。”
二人心中一惊，都不敢接这话，只好嘿嘿干笑两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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