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栈里此时格外冷清,只有匆匆忙忙上菜的小二,还有坐在桌前一脸阴郁的薛构。
“坐。”
裴玉点了点头,拉过宝玉坐了下来。待两人坐定,一旁便凑过来个小二递上两块润湿的毛巾。裴玉接过擦了擦手,宝玉却有些茫然地看了看,然后一把糊到了脸上。
那瘦的见状,斜睨着宝玉发出声嗤笑。薛构不说话,指节在桌面上重重一叩,那瘦的抖了抖肩,立马敛起了面上的不屑。
薛构的目光轻飘飘落在埋在毛巾里蹭来蹭去的宝玉身上:“哪捡的?”眼睛看着宝玉,话却是对裴玉说的。
“只是顺路而已。”
“顺便帮人把活也干了?”薛构冷笑一声,“我还以为是哪里的难民,怎么,穷得连租马车的钱都拿不出来了?”
裴玉不做声,只笑着挽起袖口给薛构添了一杯茶。宝玉从温热的毛巾里抬起头来,小心翼翼的扯了扯裴玉的衣角。
“公子,我要不还是回去吧......”
裴玉闻声一回头,乐了。之前宝玉风尘仆仆的,脸上满是尘土,只能看清个五官,现在用毛巾一擦,倒是擦出张白里透粉的脸。
裴玉伸手轻轻捏了捏宝玉的脸,笑道。
“不用,你坐着就行。对了,车夫大哥应该也没用过膳,我去把他叫来如何?”
车夫?瘦的心中嗤笑,这裴公子好歹是爷的朋友,怎么净爱和这些个车夫乞丐厮混?爷要是会同意,他就把自己的鞋吃了!
“随你。”
“啪”的一声,那瘦的轻轻抽了自己一巴掌,我呸......
裴玉起身,薛构抬眼望向一旁,那胖的这次反应快了,连忙道:“小的去,小的去!裴公子请坐!”
说罢飞也似得蹿了出去,留那瘦的尴尬地站在原地。
薛构道:“你也去。”
那瘦的便立时如释重负,紧跟着离开。裴玉无奈地坐下,道:“他们也没做错什么,你别太为难人。”
“没错?”薛构冷笑,“你知道我最讨厌什么。”
“我知道,可他们并不知道。”
“那又如何?我是很讨厌无端谄媚的人,就是不爱听好话,但跟这没关系。今天你是碰上了我,如果换个人呢?你总是这样,因为别人一时的好,便忘记了他们的劣性。”
裴玉不反驳,只是有些莫名地看了他一眼。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你好像对他们两个相当不满?”
薛构斜睨着他,似笑非笑道,“我替你出头,不乐意?”
裴玉讪笑:“自然是没有的。多谢你,只是我再多嘴问一句,应该不是把对我的气撒到了他们身上吧?”
“呵呵。”
呵呵?呵呵是个什么意思?
“他们现在这样,不过是怕受罚。裴公子么,他们只知你姓裴,却不知你是裴玉......”
薛构淡淡地扫了宝玉一眼,没再继续说下去。又过半晌,那胖瘦二人把车夫带了过来。车夫缩着脖子,战战兢兢地立在一旁不敢上前。
“大哥快请坐。”
车夫抬眼看了看薛构,见他并未将目光放在自己身上,才一点点挪到了裴玉身旁坐下,小声嘀咕道:“公子,你到底什么来头啊?我虽然没见过什么世面,但是这些人…我看着都像是官老爷。”
“没事的。”裴玉拍了拍他的肩,以示宽慰。“你别害怕。只要没做坏事,他们就管不到你。天下的官,不正是为了民的诉求而存在的吗?”
“那……”车夫咽了口口水,“能给我来壶烧酒吗?”
“……”
最后裴玉还是要了一小坛烈度稍淡的酿酒给车夫。酒香淳郁,掀开封口便散了满屋,薛构微微蹙眉,却还是没有发作。车夫倒了满满一大碗,一口闷进肚,满足地喟叹一声。宝玉看他喝得畅快,忍不住伸出筷子蘸了蘸碗底。
“宝玉,你还小……”
“哎呀,小什么小?一点酒而已,喝不死人的!”车夫吸了吸鼻子,长叹口气道,“小兔崽子,我跟你说,这酒就是要大口喝才有味道!来来来,大哥带你尝尝鲜!”
裴玉挤在二人中间,看着宝玉一脸跃跃欲试,十分自觉地起身让出座位,坐到了薛构身旁。
“对不起。”裴玉小声道。薛构看他一眼,莫名其妙道:“干什么?”
“你不是很讨厌酒味吗?”
“是很讨厌。”薛构面不改色,“谁让我是官,天生要为了民的诉求有所牺牲。”
“咳……”裴玉干咳一声,道:“言归正传,我有件事想问你。你听说过陈氏采珠女的案子吗?”
薛构大概没料到裴玉会问他这个,略作沉思道:“什么时候?”
“讼明年初。大概是这段时间。”
“确有此事?”
“大概。”
薛构抱着手臂往后一靠,冷笑两声,凉凉地看着裴玉。
“既不知道时间,又不确定真实性,我拿什么给你查?”
“也是……可此案特殊,你兴许有所耳闻。”
薛构屈起手指,轻叩着桌子。
“我劝你最好少关心别人的事,你自己尚且……算了,愿闻其详。”
裴玉将陈氏的案子细细讲给了薛构,说罢,道:“我知道陈氏案久远,但最终敲定时距你上任不久,若确有其事,你应当听其他人谈起过。”
“没有。”薛构斩钉截铁道。
“类似的案子也没有?”
“没有。事发之初或许一时轰动四方,但已经过了十七年之久,很难再掀起风浪。大理寺又不是刑部那群废物,一天到晚坐吃等死。大小案子每个月要处理上百件,谁会关心这种微不足道的事。”
“微不足道,却也审了十七年?”
薛构抬眼看向裴玉,“案是三司三公、兰台九卿一起审的,你倒是只抓住了我,就把黑锅扣到了大理寺头上。”
“我没有这个意思。你也说是黑锅,想必清楚其中的严重性。”
“民官矛盾,追根溯源是某一制度的错误,否认一个存在许久的东西本就需要勇气,自然见不得光。你不就是好奇为何会审了十七年之久吗?大理寺查证,刑部审案,来回单审批便要四道流程,历经十几个部门,极其繁琐,只怕这过程中便有人将此事抛之脑后,什么时候想起来了,才继续向上移交。”
“陈氏人微言轻,又是一介白衣,二司不重视,心生倦怠,便将陈氏的案子压了箱底,也不是没有可能的。”薛构微微停顿,瞄了一眼裴玉,“其实陈氏这样的案子比比皆是,有的运气好,等到了定案,运气差一些的,状纸投进去了,便形同石沉大海。”
“早年大理寺只管处理重大案件,京兆尹负责民间鸡毛蒜皮的小事。而讼明帝登基后,二司便转换了职权。当初京兆尹不管的事,大理寺管。寄元乱七八糟的机关太多,各类手续也太复杂,若想改变必定牵一发而动全身,太难了......怨大理寺也没用,长卿大人为百姓所谋求的福祉已经够多了。”
“我知道,长卿大人是位难得的好官。京兆尹...京兆尹的确风评不佳。”
“不佳?京兆府那群人就是死光了,留下的气味都会恶臭百年。”
“京兆尹是为人不正,但也不能一竿打死所有人。”
“上梁不正下梁歪,若不是圣上偏信谗言,大理寺和京兆尹怎会阴阳颠倒,互换其职?”
“京兆尹一向趋炎附势,阿谀奉承......”
薛构看着他,冷笑一声,“算了吧,王风扬谄媚也不是一两天了,怎么先帝在位时就没受重用?还不是有人爱听,才让小人屡屡得意。”
裴玉欲言又止,却想不出什么反驳的话,薛构看他为难,冷哼一声转移了话题。
“此案漏洞百出,真实性尚待查证,不必太放在心上。你细想一下,断案期间为何乡长还能继续任职,甚至颐养天年?定案后为何不将乡长收押等待复审?为何直到乡长去世两年,都不曾有人通知三司?最重要的一点,民告御状,理该满城风雨,为何圣上却稳坐皇城中,对此事毫无耳闻…...”
薛构意味深长地停顿了一下,看向裴玉的目光别有深意。裴玉迎上他的目光,微微一笑。
“我没有想过这么多。”
“说到底,也就是两件事。一是律令疏松,二是税制不当。下至乡长,上至三公,不论理由是什么,最终结果就是陈氏案的拖沓,这件事一旦传到圣上耳朵里,必然牵连过多,当然要瞒天过海。官官相护之下,权利遮天,你应该最清楚不过。”
“官员受贿虽然常见,但却能让乡长颐养天年,程度就相当严重了,此即为律令疏松。税制不当就不用我说了吧?军饷税这种东西……”薛构冷笑一声,“与其养边关那群闲人,还不如多买几头猪,猪还能吃,废物却只会用民脂民膏寻欢作乐。”
裴玉点了点头,薛构冷哼一声,“怎么?这就不反驳了?”
“十三州已收回,周围各国和平相处。我不支持战争,早年征兵太多,如今卸甲归园才是正道。”
“这不是脑子挺清醒的么。我看你不是没多想,是不愿意想。毕竟无论是律令还是税制,不合理的剑尖都直接指向君王无为……”薛构边说着,抬眼去看裴玉,后者只垂眸摆弄桌上的茶杯,轻笑道:“无妨。寄元不会一直这样的。”
“哼。”薛构自觉无趣,止住了话。“不过这案中倒不是人人当诛,巡抚便有些无辜。虽有些墨守成规,但并无罪责,还帮陈氏写了状纸,最后却被一并告上了御前。当今世道,在其位谋其职竟也成了错……”
“公子在说什么呢?”
薛构正感叹,视线中蓦地闯进一道黑影,灵活地凑到了裴玉身旁。裴玉收回思绪,笑道:“在说你之前讲给我的陈氏案。”
“陈氏案?”宝玉眨了眨眼,努力想了许久才恍然大悟道:“你说那个?我不过是说来给公子解闷的,怎么还在想?”
“只是有些好奇,想确认真假罢了。”
宝玉偷偷瞄了薛构一眼,点了点头。
“也对,公子的朋友是当官的,想必会知道一些。但是立场不同,倒不一定会说实话……”
宝玉面上有些微醺,说话便也不着边际了些。薛构一字不落地听了进去,抬眸望向宝玉。
“我所处之位,当时的人有没有懈怠我不知道,但若我在,就不会发生这种事情。獬豸铃前,无王孙、无庶民,一切罪恶当无所遁形。”
裴玉:“……”
宝玉:“公子,我感觉你这位朋友...有点......”
“咳……”裴玉轻咳一声,“别打击他。年轻人么,很热血的。”
宝玉不明就里地点了点头,愣神片刻,突然后知后觉惊道:“公子的朋友是当官的!”
“怎么了?”裴玉疑惑地看他一眼,随手端起桌上的茶杯。
“我、我想问大人......”
“问。”
这句是薛构应下的,宝玉犹豫片刻,有些紧张道。
“大人可曾见过十一殿下?”
裴玉一口茶喷了出来,无比尴尬地看了薛构一眼。薛构正巧也望了过来,似笑非笑般弯起唇角,轻描淡写道:“见过。”
宝玉眼神一亮:“真的?”
“当然。”
“那…那大人认识十一殿下吗?”
“何止认识……”
裴玉:“咳!咳咳!”
“公子你怎么了!”
薛构凉飕飕道:“有病就去看。”
宝玉拍了拍裴玉的背,又转头问:“何止认识?”
薛构扫了裴玉一眼,见他有些慌乱地擦着桌子,抿了抿唇淡淡道:“一面之缘罢了。”
“好吧……”
宝玉没有在意薛构话里的前后矛盾,点了点头,面上不掩失落之色。
“你找他有事?”
“没、没有。只是有句话想当面告诉殿下…...”
“什么话?他欠债不还,还是逼良为娼了。”
裴玉:……
宝玉听此,“腾”地从座位上蹿了起来,恼得面上泛起一层微红,略带怒气道,“不许你抹黑殿下!”
薛构玩笑之语,不曾想宝玉会有这么大反应,端着茶盏愣了一瞬,片刻方认真打量起宝玉,缓缓笑道:“是我失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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