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琮回过神,走了过来,看了看两人中间空出的一块地,然后果断坐在了裴玉右边。叶争略一挑眉,看向杜琮的眼神不知为何温和了许多。
“尝尝这个。”
裴玉把桌上的糕点推到了杜琮眼前,“府里的点心方子是叶老板送来的,想来这里的糕点应当也很好吃。”
杜琮摇了摇头,“我不喜欢甜食,谢谢哥。”
裴玉惊讶道,“怎么会?上次我看妙妙给你端过去的蛋黄酥,不是都没了吗?”
杜琮一楞,噎了半晌才小声道,“我母亲爱吃甜的......”
裴玉了然,轻叹口气,不知说些什么,只好拍了拍杜琮的肩。自傅如嬅去世后,杜琮闲下来时便喜欢去二人坟冢前坐着。裴玉听妙妙提起过,也派人偷偷跟着去过,见他只是去坐着,偶尔折两枝花摆上,便也放下了心。
“对不起。”
裴玉不解,“什么?”
“我浪费粮食了。”
裴玉一怔,无奈地抚额道:“阿琮啊,给父母亲上供,怎么能算浪费粮食呢?”
“可,可是......”
“没关系的。”裴玉摸摸他的头,“以后薛府就是你的家,在家呢,不用这么拘谨,万事随心些。”
半晌,杜琮才应道,“嗯。”转头看向演奏的乐师们,小声道,“其实我觉得父亲也是喜欢吃这些的,只是因为不常会买,买来便都让我和母亲吃了。有一次掉在地上了一块,父亲捡起来扔在了一旁,半夜我起来时,便看到父亲在吃那块糕点,一口一口地吃。”
“母亲从前是锦芜一氏大族的嫡系女儿,只是当年发生了一桩大案,母族受到牵连,家道中落,母亲才不得不去清倌馆做了琵琶乐师。母亲曾和我说,也许父亲不是一个好丈夫、好父亲,但他却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好人、好先生。也说父亲瞧不起她出身于清倌馆。哥,”杜琮抬头,看向裴玉,“你觉得我父亲是吗?”
裴玉略作思索,道,“阿琮的字是杜先生起的吧?”
“是。”
“那名呢?”
“母亲。”
“为什么会叫理弦?”
“因为当初母亲说,如果是个女孩子就叫理弦,取自父亲写给母亲的诗,‘玉指理素弦,婉婉十三笺’。父亲说母亲生我的时候伤了根本,以后说什么都不能再冒着危险生养,但母亲又想要极了女儿,只好让我用了这个名字,虽甚微,却也以表安慰......”
杜琮声音越说越小,裴玉微微一笑,道,“这就对了。重要的不是别人怎么想,而是你怎么想,那么你觉得杜先生是那样的人吗?”
“不是。”杜琮这次答得干脆。
“嗯,尊重夫人的想法,又能教出阿琮这样好的孩子,杜先生怎么会不是一位好丈夫、好父亲呢?”
杜琮重重地点了点头,唇边微微抿出一点笑。
“侯爷。”
一直安静听着的叶争突然道,裴玉转过头,“嗯?”
叶争轻笑了一声,“差不多到时辰了,烦请侯爷随我来。”
叶争起身,优雅地拂去衣摆上的褶皱,却见裴玉动了动身子,抬头看他一眼,微微蹙起了眉。
“怎么了?”
叶争心一跳,莫名有些紧张。
裴玉锤了锤小腿,“坐麻了。”
“......”
叶争松口气,微微一笑,顺势伸出了只手。
“哎哟...好阿琮,扶我一把,上了年纪就是容易腰酸背痛。叶老板想带我看什么?”
叶争面不改色地收回手,“侯爷来看便知道了。”
裴玉一瘸一拐地随着叶争走到了楼台边缘,向下看去,人潮拥挤,热闹非凡。
“侯爷可有发现,今日不管是街上,还是万誉楼里,人都格外得多?”
“嗯,好像是这样。”
“因为今日是立夏前最后一夜。”
“有什么缘由?”
叶争转头看向楼下,“且稍等。”
裴玉点了点头,全神贯注地盯着楼下,盯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今夜的大街上虽热闹,却好似比平时都要暗。
又过了许久,终于有了些变化,却是一点微弱的光在远处亮起。叶争微微一笑,道,“来了。”
一点微如萤火的光缓缓亮起,紧接着,一点又一点,无数亮光同时涌现,一片接一片,不消片刻,此起彼伏的亮光如浮沉般照亮了浓重的夜色,光芒大盛,宛如白昼。
裴玉被眼前这一场景惊地说不出话,半晌才反应过来,指了指外面,又转头看向叶争。
“莫不是为了这个才特地......”
叶争点头,道:“晚歌多雨多涝,每至立夏前夜,晚歌人便会在家中、商铺前,以及街头巷尾,点起千盏明灯,彻夜不灭,以祈求雨师娘娘护佑晚歌不受洪涝之灾。长久以往,倒也成了晚歌名景,每年慕名而来的人数不胜数。”
“华灯初上,浮亦朝光。正是此景。”叶争轻笑,“若论赏景,万誉楼当是最好的选择。地处中心,高度恰好,一览全城。今夜之宴,侯爷可还尽兴?”
“当然,多谢叶老板费心设宴,我很喜欢。”
得到肯定的答复,叶争心情颇好地痒了扬唇。裴玉正凝神看着,目光被东边昏暗的一角吸引。叶争顺着望去,了然道,“侯爷,那是东街。”
裴玉奇怪道:“他们为何不点灯?”
一问出口,裴玉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明灯千盏,彻夜不灭,这灯必然是桐油灯,才会有如此白昼般的光。东街人家大多生活困苦,蜡烛说不定都要节载着用,何谈烧一夜的桐油灯?
裴玉望着闪烁的光点,恍然道,“或许穷困潦倒的时候,人是没有信仰的,只有活下去才最要紧。”
“或许吧。”叶争神色平静,“但世上一定有无论如何穷困潦倒,也坚守信仰的人。”
裴玉轻笑,“太难了。”
“是不太容易,不过在绝境中没有信仰的人,最后都变成了什么模样——侯爷也已经见过了。”叶争眼中浮起淡淡的嘲讽,“没有底线,没有下限,无事时笑脸相迎,一团和气。一旦墙要塌了,不消说视而不见,还非要上去推一把,根本不记得当初是如何在墙下乘凉蔽荫。”
“这样眩目的光,也有照不进的角落。”
裴玉望一眼被高贯按着企图灌酒的杜琮,不可察觉地叹息一声,“可惜阿琮过早便懂得了这些道理,人生在世,转眼青春不再,韶华逝去,想说的话一定要尽早说出口,总好过以后没了机会......”
裴玉本是想着傅如嬅突然与世长诀,心中感慨,自言自语般说了一番长辈发言,说完才想起身旁还有个活人,讪笑两声闭了嘴。
谁知叶争听了他的话,两眼莫名发亮,炯炯有神地看着他。
“侯爷。”
裴玉被他看得发虚,下意识道:“啊?”
“在下有一不情之请。”
“请、请讲。”
叶争道:“在下想赠侯爷一座宅邸。”
裴玉:“......啊?”
“啊!!”
耳边炸开一声喊叫,妙妙惊悚地凑到杜琮身旁,一把将他从高贯手里夺了过来。
“大人你怎么这样!小少爷才多大,你给他灌什么酒!”
“一惊一乍什么,不就喝点酒吗......”高贯被她唬了一跳,底气不足地小声嘟囔着。
“灌小孩子算什么本事,您有本事灌年纪大的,灌二爷去!”
薛构:“??”
酒席那边咋咋呼呼的,裴玉这边兀自被风吹得表情凌乱,半晌才艰难道:“多谢叶老板一番好意,不过还是不用了......”
叶争一愣,不说话,许是觉得自己方才这话怎么听怎么奇怪,实在有些唐突,后退半步,缓缓作揖。
“在下在晚歌有两座府邸,另外一座位处城南,颇为僻静,多年无人居住,既然侯府还未动工,另起地基修建不知要几许年月,不如在这座府邸的基础上扩建,省时又省力。”
裴玉摇头,叶争有些急切道,“侯爷住在薛府总归诸多不便,有自己的侯府不好吗?”
裴玉还是摇头,道:“我与叶老板相识甚短,断不可能收此大礼。”
“可在下久闻侯爷清名,仰慕甚久,能为您做些什么,在下也......”
叶争的话卡在了嗓子里,怎么也说不下去了,因为裴玉正笑着看着他。裴玉常笑,温和的,无奈的,而此时的笑,却绝不属于其中一种。
“杜夫人自焚那日,叶老板载我一程,又拦住我往火中走,当时——你喊的是什么,殿下?”
叶争身子一僵,裴玉继续道,“初见那日也是,薛构被下放晚歌的消息鲜有人知,最多也只是知道新任吏长是从锦芜来的,叶老板却能叫出薛构的官位。”
“不过,云即侯曾是十一殿下之事民众皆知,我封侯不久,一时改不了口也没什么。薛构下放之事虽隐秘,却并非什么绝密,听到风声也算正常。”
裴玉淡淡笑着,语气如常,叶争的脸色却逐渐发白,良久才轻轻道:“侯爷怀疑我。”
“倒也不是。只是我与叶老板萍水相逢,没必要做到这一步。若你只是仰慕云即侯这个人,就更不必了。”
“晚歌十三州是什么地方?小奉前身,战败后合并,小奉大部分国民愿意接受寄元统治的迁入锦芜周边,对国家有贡献的无权商贾可迁入国都,而没有什么贡献,又仍心有不服的便留在原有地。”
“也就是说,现在仍在晚歌十三州的人,或多或少都对如今王政有所不满,对小奉仍有眷恋。而我,我又是什么人?”裴玉低下头,唇边仍噙着淡淡的笑,“云即侯大开小奉国门迎元军,你觉得晚歌十三州的民众,对我会有一丝一毫的拜服之心吗?”
“可你根本......”叶争下意识道,开了个头又紧紧咬牙,生生咽了回去。
“如今圣旨是下来了,再早一些,没有府邸没有随从,也没有实权——其实就是明面上好看许多的流放罢了。”
叶争面色苍白,一副小孩子想要献宝,却被没有怜惜之心的大人一把扔开的模样。哦不对,不仅一把扔开,还踩了两脚......裴玉默默想,一瞬间觉得自己像个十恶不赦的坏人。
但裴玉不得不说。他可以与谁都相处得很融洽,却并不是很容易接受一个人。尤其叶争毫无由来频频示好,实在有些奇怪.....点心方子、茶具这些便也罢了,无关痛痒的东西,找个机会回赠便是。宅邸?怎么可能会收.....
不过奇怪归奇怪,裴玉保持三分警惕与界限,内心却隐约觉得叶争与他相交,好像理由是更为纯粹一些......于是又有些头痛地揉了揉眉心。
“抱歉,我是个不太能憋住话的人,疑问在心中盘桓许久,不问出口始终是根刺。我相信叶老板与我相交,真心有之,只是我...空有侯爷虚名,实在派不上用场。”
叶争脸色白了一会儿,听到最后一句有些冷静下来了,似是想起自己方才的话,听起来却是像有些别的意思,又不知联想到了什么,好不容易缓和过来的脸色愈发惨白,又有些委屈,手足无措的样子不似裴玉怀疑他,倒像是他说了什么伤人的话,“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我......”
“我”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裴玉第一次见叶争这般模样,一时有些新奇,许久才眨了眨眼,无奈笑道,“没事没事,是我小题大做了,只不过这辈子第一次有人要送我宅子,委实吓到我了,这事以后还是不再提了吧?”
“侯爷不喜欢的话,当然。”叶争冷静下来,不知为何像是有些难过地望着裴玉。裴玉一愣,发丝被风吹得微扬,透过这双永远波澜不惊的眸子,似乎看见了另一双眼睛,骄傲、飞扬,裴玉笑了笑。
可惜,那样好的光景,却再也看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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