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扑了整整一夜,裴玉坐立不安,便在大厅也踱了一夜,转得俞清头晕眼花,临近凌晨时一众家仆护院才疲倦归来。
天边蒙着一层水光,云霞之下缓步而行的人却在意料之外。
叶争玄衣黑靴,垂着眸不知在想什么。
“...叶老板?”
叶争闻声看了过来,面上虽有倦色,眼神却依旧清亮温和,作揖道。
“侯爷。”
“叶老板在此,莫不是走水的三处民宅...”
叶争无奈道:“正是。在下所住府邸邻近恩师家,时运不佳,石府起火时是顺风,火星飘了过来......”
裴玉语塞,这简直是无妄之灾,一时不知该安慰他“幸好人没事”,还是“千金散尽还复来”。
裴玉把“一言难尽”写在了脸上,俞清狐疑地看他一眼,“为师瞧十一怎么如此难受,这位公子宅院被烧与你何关啊?”
叶争低低笑了一声,道:“侯爷忧心忡忡,兴许是有东西落在我府上了?”
“我都没去过贵府,哪会落什么东西。”裴玉窘迫地轻咳一声,“我是在想烧到什么程度了...”
“侯爷不必担心,重要的东西我从不放在府上,所以倒也没什么损失。至于烧损程度...若是住不得人了,侯爷会收留我吗?”
叶争笑吟吟道。
“这话叶老板应该问我才对吧?”薛构风一般卷进了正厅,端起桌上的凉茶一口气灌了下去。许是忙了一晚,薛构此时显得有些狼狈,清俊的脸上黑一道灰一道,和已经收拾妥当,又恢复风度翩翩的俞清形成鲜明对比。
俞清“唰”地撑开折扇挡住了半边脸,微微蹙眉,“薛大人这满身灰尘,为何不......”
话未说完,薛构面无表情地解下披风,在俞清跟前抖了抖,一瞬间空中便飞满了灰烬。
“咳...你...咳咳......”
目的达成,薛构把披风扔到一旁,接过下人递来的湿毛巾抹了把脸,边擦手边状似随口道,“叶老板财大气粗,宅子烧塌了,眼都不眨一下。”
叶争微微一笑,“怎么会。”
“我瞧你云淡风轻,可没半点心疼的样子。”
“在下经商是为了谋生,心中有更为重要的东西,只要这些东西还在,自然无碍。”
“哦?方才便听叶老板说重要的东西不在府中,你还挺有先见之明?”
“大人理解的重要之物,和在下的可能有些分歧。若大人指的是田契和店契,是烧毁了一部分,账房里的银票也......”
“那我倒好奇叶老板所言‘重要之物’是什么。”
叶争的脸色一瞬变得有些复杂,缓了片刻才笑道:“大人这是怀疑在下。”
“例行问话而已,得罪了。”
薛构挑眉,表情不像在说“得罪”,而是“没错就是怀疑你”,裴玉有些听不下去了。
“你这怀疑来得也太平白无故,叶老板也是此次火灾的受害者,只有损失,并无半点获利啊。”
“只是个人性格不同才会看起来毫不在乎吧?谁家被烧光了不心疼......”
叶争附和道:“是啊,两处宅子都烧没了,在下心疼得很呢。”
“你看,人家两处宅子都...两处?!”
“两处。”
“都...烧塌了?”
“嗯,都。”
裴玉被这一消息惊得五雷轰顶,看叶争的眼神越发同情起来,满脸写着“太惨了”,随后又似乎想起了什么,沉思半晌。
“两处宅子方位不同,相隔甚远,却同时走水,唯一的共通性便只是与叶老板有关...”
薛构颔首,“没错,所以我才会怀疑......”
裴玉叹口气,痛心疾首道:“都怪我!”
薛构:“啊?”
俞清:“为师感觉你在学我......”
裴玉:“不,你们不懂!”
这两人是真的不懂,满头雾水地面面相觑,裴玉心中想的却是几月前叶争说要送他一座宅院的事。
晚歌十三州既然原身出自小奉,对他不满的人自然不少。不光是民众,极个别县州长官留任原有职位,即便臣服于寄元,难保心中仍有怨怼。
几月时间足以将封地的消息传遍十三州,可裴玉住在薛府,薛家的地位摆在明面上,再傻的人也不会真的下手,若非要选...柿子还是要挑软的捏,与他相交,又无权无势的叶争是再好不过的人选。
无论是泄愤还是警告,叶争本人和万誉的大商行没有出事都是不幸中的万幸。裴玉越想越是这个道理,也不好跟一旁的两人解释,愧疚道:“叶老板,都是我拖累了你。”
叶争大概不曾想到裴玉的思维会如此跳跃,愣了许久才反过劲来,无奈地笑道,“侯爷,我...并不是这个意思......”
“停停停,打住。”薛构眉毛拧成个“川”字,满脸莫名其妙,“我怀疑他又没怀疑你,你怎么想这么多?还...这么偏!我检查过了,走水的原因确实是意外,没有人为痕迹,应当是石家后院厨房引起的,明明早几天就提醒过要注意火烛,尽量把木柴、面粉这些容易燃烧的东西分开储藏,结果还是有缺心眼的。”
“所以说这事跟我没关系,跟任何人都没关系,是吗?”
“是啊。”
“如此说,叶老板果然是无辜的。”
“对...”薛构脱口而出,随后反应过来什么,狐疑地看向裴玉,“你诈我?”
“没有啊!”
“......”
“这么说确实是意外,可在下实在不明白,为何另一座宅子也会同时起火,实在太巧了些。”
“更巧的是,叶老板只是没了两座宅子,其他的并无重大损失,而石起澜仍在牢狱中,石家唯一的主事石夫人葬身火海中,作为第二东家,你可以顺理成章接手禹山商行,三年后石起澜出狱,可还能从你手中捞走半点分成?既拿回了自己商行的全权,又吞并了禹山商行,一箭双雕,你说这场火是不是很巧?”
“什么?石夫人......”裴玉一愣,心中顿时五味杂陈起来,犹犹豫豫地看向薛构。
“打住,你一抬头我就知道你想什么,不可能,没有家人去世就可以暂时把人放出来去送行的说法,史无前例。仁慈不要用错地方,跟你也没有关系,如果没有把石起澜关进去,现在死的就是两个人了。”
裴玉心中突然有些愧疚,不是对石家,而是对杜琮。本是意外一场,石起澜也罪有应得,阿琮和杜明决无缘见最后一面,如今石家也兜兜转转落得如此结果,算是...因果循环吧。
“薛大人眼中两座小宅院兴许算不得什么,对在下来说却是没了栖身之地。”
叶争避重就轻,躲开了薛构的影射,皱着眉心疼道。
薛构:“你自己说不重要的啊??”
叶争:“哎,没了住处,重新购置又需要时间,在下或许要沦落街头了...”
“开什么玩笑,堂堂万誉商行东家,不会连住客栈的钱吧都没有吧?”
“万誉?”俞清用手肘捅了捅裴玉,小声道,“能结交万誉商行的东家,可以啊十一。”
“嗯?”
见裴玉一副云里雾里的模样,俞清恨铁不成钢地摇了摇头,“万誉这少东家在晚歌白手起家,五年时间把万誉的产业置办在了整个寄元,各行各业都有万誉一份,简直无所不在。‘万誉满天下’,你没听过这话?”
“这...真的没有。”
“不应当啊,虽然你被软禁着,锦芜的万誉楼每年灯会都置办地声势浩大,漫天灯火,你在侯府里看不见吗?”
“这个我知道,原来是...万誉楼的手笔。”
“对了,之前你接济难民时,万誉商行也开了私库,只是不知为何最后这笔钱都一并算在了你头上,鲜少有人知道还有万誉的功劳。”
“是吗......”
裴玉心不在焉地应着,脑海中却满是一盏纸灯,像离根的花枝一般落进了侯府院中。
“没想到少东家竟是个如此一表人才的小年轻。为师呢向来欣赏这些凭一己之力崛起的青年,无论是商贾还是文人墨客,都一样值得敬重,十一你多同他结交总是没错的。”
更重要的是,这人还明显和薛构不对盘!本着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这一亘古不变的道理,俞清的欣赏更上一层,摇着扇子轻飘飘道:“薛大人这话就不对了,明显此事是有人推动而为的,就算石家走水是意外,可叶老板的两处府邸也都走水就有些奇怪了,难保不是被人盯上,正伺机而动呢。”
叶争意外地看向俞清,随即笑了笑,道:“多谢这位公子为在下着想,我倒也无妨,只是家中收藏的几幅鹤岐先生的墨宝也一并烧毁,实在令人心痛。”
俞清一愣,脸上莫名浮起个笑,“鹤岐啊,你喜欢他的字?”
“正是,在下虽是一介商贾,却也知鹤岐先生笔墨一绝,落笔如云烟,极其潇洒,自成一风。”
俞清笑得越发如沐春风,“少东家好眼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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