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有所思(二)

    “王爷为何会喜欢上我?”穿堂的风飒飒的吹着书房, 有些格外的生冷。

    跌落在地上的琉璃灯焰火轻摇。

    谈凝立在了一地散落的书架前望着眼前寡默的男人。

    为什么待她如此好?

    为什么会喜欢上她?

    为什么会如此对她千依百顺予求予给?

    谈凝不清楚忘记之前的时候两人是怎么相处的,但她清楚自己,知道自己的份量与斤两,没有倾国绝世之貌, 也不是出得权贵高渥的名门之女,没有名望, 没有见地,不过一个养在深闺中的女子,与国中任何的女子原是没有二出的。

    他对她的宠爱, 几近于溺爱, 甚至超出了整个太缇国男人对女人最大限度的纵容与怀纳。

    这太奇怪。

    太叔卢立在了她的面前,听罢之后却是神色不变的揽手半敛下了眸,“宠我自己的女人这很奇怪吗?”

    谈凝抿直了唇。

    太叔卢抬起了眸望着她,道, “没有什么原因, 我喜欢你因为你足够好, 因为你值得我的喜欢。”

    ……

    “以后你不会再来了吗?”屏风内,女子低声问道。

    “我会出一趟远门, 去很远的地方。”屏风外,男子回答道。

    “很远吗?”

    “是。”

    “那什么时候回来?”女子咬唇问道。

    “不知归期。”他答。

    “是吗……”屏风内的女子低下了头, 语中满是怅然, 她伸手抚上了那一面屏风,隔着那一面酒金的香木屏风覆在了他的掌心上。

    她问道,“那……你什么时候走?”

    “明天初晨。”他道, “会从水路顺水而去。”

    那是她一生做得最为大胆的事。

    这个养在深闺中的女子,一生都克守礼教温婉的做着他人眼中贤良淑德的闺秀,濮阳城的公子赞过她的温柔,西城的锦衣少年称过她的贤良,白城的纨绔歌赏过她的婉德。

    及笄后的女子将被养在深闺里非父母授意不得在外出,为此,不管是在谈府的西厢还是在外公书院里的小书阁中,她的鞋子都是被收起来的。

    “小姐!时间真的来不及了!”邴绮哭着劝她。

    “那也要去。”她一边说着一边挽着发。

    “这待嫁的女儿哪能出门啊,小姐,您听奴婢一句劝吧!”邴绮一边哭着一边拉着她,见实在拉不住她便没有办法的扯开了嗓子哭着叫道,“老先生!薛老先生!”

    整个书府学堂被闹得沸沸扬扬。

    她穿着一身玉叶新裁的衣裳光着脚跑了出去,在学堂里一干男人惊骇的眼中,引得书生们面面相觑。

    一刻钟。

    从书府开门到初晨放船的时间,赶在外公出来抓她回去,她只有一刻钟的时间。

    值得吗?

    那个时候不止是邴绮这样的问她,连她自己都不由得在心里反问自己一句。

    只为了见他一面,只为了说出那一句还没来得及开口说出的话,只为了再看他一眼,就这样不知羞耻的跑了出来,扔了她的贤名,弃了她的温良,踩着自己以十余年战战兢克守谨礼才搏来的声望。

    就那样不顾一切的跑了出去。

    为那一句还没有说了的话,送出去的心。

    “喂————”

    “表哥!”

    跑过来的女子赤着脚站在了溪边的石头上,拼命的伸手向驶离的船只摆着手。

    小船上闻声的人惊而掀开了船帘走了出去,却被远远岸上的一幕给撞入了眼底,一惯波澜不惊的眸子却一如投下了一颗细小的石子,起初只是泛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后来却是一波又一波的掀起千波浪。

    “哗啦,哗啦。”船橹拍水而过。

    “表哥,我——”

    “不要说。”

    “可是——”

    “我会去很远的地方,未知归期,不知生死。”屏风外,他低声道,“你明白吗,阿凝,我许不了你什么,更不能要求你为我做什么?”

    “可我是真的喜——”

    “够了。”

    他再一次打断了她的话,低下了头以臂撑着额头疾声说道,“一个可能不日就死去的男人,一个没有未来的人,他是真的——他是真的不能。”

    “他也不值得你对他说出那一句话。”

    可是,那又如何呢?

    湖畔的水一波又一波的冲宕着她的裙摆,只将那一圈雅清色的衣裳轻托在了水面,似是载水而去的落叶飞花。

    她赤着足站在了湖畔水里的那一颗石头上,只合着手高声的对他说道。

    “喂——”

    “我等你回来——”

    “我会一直一直一直的在府上等你回来——”

    “等你来娶我——”

    小船在湖水上飘泊着,那个冲出船舍的男人立在船尾一只抓住了掀起了船幔,只怔怔地站在了那里望着远处只能看见轮廓的女子。

    她的音容笑貌太深太深的烙在了他的心底。

    此刻的她眉眼里应该是坚定的吧,就像那磐石一般。

    她是烈性的。

    她亦是勇敢的。

    她既能羞红了脸与他抚琴一曲《淇奥》,也能眉眼里全都是情的与他抚琴一曲《上邪》,她是温柔的,似水似纱,但她同样也是刚烈的,似火似光。

    她甚至敢对着男人直言的说出心底的话。

    她甚至敢大胆的向男人示情。

    只为——

    那个男人是她心仪的人,是她认定的人。

    “因为——我喜欢你呀!”流水冲荡着她的衣裳,她合掌大声的说吧,那声音飞过了潺潺的流水,穿过了一阵阵的秋风。

    但越过了山海。

    但飞过了天涯。

    因为,我喜欢你呀,所以我会一直在这里等你回来。

    等你回来,娶我。

    她甚至说出了他不敢说出的话,给出了他不敢要的承诺,直将自己的一颗心捧手呈给了他。于是,在无数个凛冽的寒夜中,在他于地狱中挣扎于泥沼中深陷沉沦的时候,心里却始终的都有一束光。

    那一束光,但照着他回去的路。

    为那一个地方,还有一个人在一直的一直的等着他回去。

    在境北无数个风雪吹尽的日夜,她一直的在他的身边陪伴着他,在他的枕边安抚着他。

    少年情。

    少年情。

    明明只是一段短暂而又青涩的少年之情,甚至于还掺了几分懵懂与怯色,杂了几分戏弄与轻谑,在那似真非真,似假非假的玩笑中,在那桃红的羞云之中。

    短暂,却又令他刻骨铭心。

    “我一定会回来娶你!”

    “我爱你!”

    太阳出来了,直把阳光洒在了那一片粼粼的碧水波涛之中,像一粒粒的金子,但在翻腾的波浪中流光闪烁着。

    ……

    “那王爷现在可还喜欢我吗?”谈凝望着他。

    太叔卢揽手半敛着眸,神色不动的问她,“你觉得呢?”

    “你会纳妾。”

    太叔卢抬眸望向了她。

    谈凝嘴唇有些发白的轻颤,“你也会娶其它的女子做侧妃,即使你曾经与我有过几分情,但是,你依旧还是会这样做,像每一个男人一样。是,你是卢怀王,是皇上的亲皇叔,你本来就应该三妻四妾美姬环云的……”

    “你很在意这个问题吗?”太叔卢望着她,神色平静的问。

    “我不应该在意,是,我甚至应该为你去挑选适合的女子,为你择侧妃,为你纳娇妾。”到底是有泪再也忍不住的落了下来,谈凝颤着声说道,“我是卢王妃,我本应该要有容人之量。”

    “你想要这么做吗?”太叔卢一边说着,一边走近了过去。

    “我有得选吗?”谈凝红着眼眶抬起了头望着他。

    末了,却是有些自嘲的笑了起来,“你甚至不与我说一声,直接的就让太叔昭日一道圣旨宣发了下来,不就是想要试探我的反应吗?不就是怪我这么久了都没有做个贤良淑德的妻室帮你择妾吗?”

    府上的流言风语只是一种风向,丫头婆子们眼利懂得察颜观色,只一眼便能看清府上的风向。

    但这不重要。

    南黎的两位郡主娇俏可人才貌双全,可得能文能武,与他交好,她也能与自己自欺欺人的说一句,不重要,他只是在接待远客贵宾。

    哪怕他们看得有几分般配,哪怕他们都是同样的出身。

    她还能掩目自欺着。

    但是——

    那样一道圣旨冷不防的宣发了下来,直打得她措手不及狼狈不堪,也硬生生的告诉了她,原来之前的这一切都是假的,都是她的梦,都是她奢望与不可企及。

    一切都已经无法再挽留了。

    所有的一切,在那一道圣旨之下都将破碎成了碎片。

    提醒着她,他不再属于她。

    “……”

    太叔卢伸手抿干了她的眼泪,但低着头立在了她的面前久久地望着她,末了,他低声道,“这一次,你回答我为什么不愿看到我择妾。”

    谈凝被他的那一只大手托起了脸颊,只得顺着他的力道抬起了头与他对视。

    “望着我。”太叔卢低头望向了她的那一双眼睛,低道,“回答我,为什么不愿我择妾?”

    为什么?

    她明明只是一个商贾之女,明明早该嫁给他的第一日起就明白会有这一天到来,他也迟早会择妾。

    无论是嫁给他也好,还是嫁给其它的男人,这一天都迟早会到来。

    她应该是清楚的。

    为什么?

    她明明曾经是最在意名望,在意自己那贤良的名头的。眼下这样甚至不惜闯进书房犯禁,不惜让他休了自己……这些,其实不过都只是在无声的反抗着他纳妾。

    说不出来,便只能做出来,甚至于剑走偏锋鱼死网破。

    为什么?

    “……”

    有一个答案在心底清晰的浮出了水面,乃至于昭然若宣,可偏偏的,是在这样一个时候。男人的喜欢永远都是有期限的,抱有着几分的新鲜几分的乐趣。

    ……她不能把自己的心输了。

    “为什么在意我纳不纳妾?”太叔卢问。

    谈凝脸色有些苍白的踉跄着退了一步,只抬头望着他,“那你会纳妾吗?”

    太叔卢收回了手站在了原地,道,“取择不在我而在你,端要看你的态度。”

    “在我?”

    谈凝退至了一方呈架上,腰际正搁在了呈案上,只微微侧眸望向了书案上的双耳陈架上正陈着一把红色的宝锋寒剑。

    只是眸色一动,随即抬头继续望向了他,“那我便只说一遍,还请王爷仔细听好了——”

    说罢,她反手抽出了那一把剑。

    “锵!”

    寒光闪过,她拧身而走以剑带过了身子直指向了太叔卢。

    “嗡——”锐冷的白刃龙吟声撞。

    那白刃便是正照上了他那一双深色的眸,太叔卢见状,眸色一沉,便是往后退了过去。长剑飞掠而过直指向了他的眉心。

    在他撞上了书案的时候那剑稳当的停在了他的面前。

    她的读书习字是他教的。

    她的骑射马术是他教的。

    如此一刻,她的剑术亦是他所教授的。

    “嗡——”剑身龙吟,那玄铁的冷气直逼向了他的眉心。

    “这便是我的回答。”

    谈凝以剑逼向了他,像是下定了决心一般,沉目之下凄声的喝道,“请王爷休了我罢!”

    圣旨已经下达,事如覆水不可挽留。

    若是他将纳妾。

    那么,在纳妾之前便请将她休弃罢!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
笔迷读 All Rights Reserved 网站地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