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的是贾家大房的二奶奶王熙凤,她与贾敏请了安,一口一个姑姑亲得很,又握着黛玉的手好一番寒暄。
这厢丫鬟们端茶过来,黛玉退到一旁假意与铃兰挑花样子,实则竖起了两只耳朵探听那边谈话。
王熙凤与贾敏此前并不热络,究其原因,是因为她虽没没有参与进去,也知道贾府之前的那些谋划——
他们何曾当林家是姻亲?只当个钱箱子罢了。
王熙凤常年给王夫人做事,知道些鸡零狗碎,日常和贾琏唏嘘:
贾敏不是蠢人,哪怕有亲情滤镜,也不是感受不到真情和假意,一颗热乎乎的心来投奔亲娘,谁知得到的满都是算计。
唏嘘归唏嘘,算起来她还是和王夫人血缘近,没有帮外人的道理。
但如今么……
王熙凤鼻子里冷哼一声,面色有些古怪:“姑妈可知道,咱们府里如今谁管事?”
投诚要讲究技巧,若白眉赤眼来了,人家也不相信。
王熙凤肚子里无甚墨水,市侩交际却是宗师级别,先交代出自己投诚的原委。
贾敏不关心,但她问了,礼貌性也要回答一下。
“哦,是谁?”
王熙凤不需要她感兴趣,有个台阶就能下:“是宝姑娘。”
哦豁。
黛玉嘴角上扬,引得对面的铃兰视线惊讶,她赶紧拿起帕子压了压。
只听那边王熙凤已经打开了话匣子:“宝姑娘前几日一直没出院子,二太太心疼坏了,去请了好几次。娘娘的事情准了那一日,薛家姑妈和二太太关在房里说了一个时辰的话。第二天宝姑娘就来了府里。”
那也不至于让个亲戚来管家?这里面肯定有王熙凤没说完的事情。
黛玉悄摸从后面绕出去,打眼一看,径自去了紫鹃房中。
果然,平儿正和紫鹃说话。
见她进来,两个丫头忙站起来行礼,一番寒暄过后,黛玉打听起管家的这件新鲜事儿来。
平儿身份在这儿放着,有些东西知道的清楚些,但不方便讲给黛玉这个未出阁的姑娘听。
斟酌片刻,挑能说的说了。
“我们奶奶身子不舒服,大夫嘱咐要休养一个月。老太太原说让二太太出来管着,二太太推脱不下,便说府里的几个姑娘都大了,也该学学管家,这次刚好让三个姑娘出面,大奶奶盯着,有什么拿不定主意的才去找二太太。”
黛玉道:“可是听说还有薛家姑娘?”
平儿素来温柔敦厚:“薛家是皇商,宝姑娘耳濡目染,二太太说她比咱们家的姑娘都强些。”
正说着话,就有小丫头来报,说贾府的琏二奶奶要走了,打发人找平姐姐。
送走她们,黛玉回去贾敏房中,抬眼便看到自家娘亲正在打盹儿。
近日来贾敏好像是比之前容易困倦些。
黛玉暗暗留了心,正想仔细问问铃兰,那边贾敏已经醒了。
“你来了?我正想着人唤你。”
她将王熙凤的来意与黛玉说了:“要建园子,你二舅母使她来找咱们府上借些银两周转。”
黛玉注意到她的用词:“她不愿意?”
贾敏懒洋洋的摆了摆手:“你倒乖觉。”
黛玉也回想起了一些平儿与贾敏都不会和她讲的细节,前世也有这一遭,算起来时间和那时差不离:
王熙凤应该是小产了。
她素来逞强,不注意保养,这次伤的狠了,大夫让她一个月不得伤神。
管家的权力交出去容易,收回来可就难了,因此她心里正是不爽,再一看接手的人里有一位特别扎眼——二舅母看重的儿媳妇薛宝钗。
这竟是还没嫁进来就要架空自己了?
王熙凤身体上的难受加上心灰意冷,这是和二舅母离了心啊。
黛玉问道:“既然如此,母亲是何意?”
贾敏四下张望,伸手捻了块山楂糕吃了,才道:“凤丫头是个精明的,万不会因为一点小事和你二舅母离心。除非……”
除非这里面还有别的缘故,比如贾赦还是朝鸳鸯伸出魔爪,贾母因此迁怒了整个大房,恰逢王氏又当了贵人的母亲……
此时在管家权力上边缘化王熙凤,不得不让王熙凤认为二房是要彻底甩开大房。
贾敏最近没去过贾府,虽然手底下有几个人,若是真的得用,早先也不会差点着了刘嬷嬷的道儿。
但是贾府的墙向来八面透风,主子晚上睡觉说个梦话,隔日整个京城都能传遍,因此她知道也正常。
贾敏咽下一块糕点:“母亲甚是生气,将荣禧堂与大房院子的门都给堵上了,扬言自己没有你大舅舅这个儿子,不孝的名头放出去,也是幸好你琏二哥哥不走科举……长辈的事情,你听听便是。我想问你的是,这钱你觉得给还是不给?”
黛玉点了点头:“不给。”
贾敏接过蕙兰端来的杏仁茶,用小汤匙舀了一勺放在口中,好喝得眯起了眼睛:
“为什么?”
黛玉道:“因为我们没钱。”
贾敏一个不慎,喝呛了。
某种意义上,女儿说的没有错,林家祖上不好金银之物,若论硬通货,还真是……
没钱。
“过几日去贾府赴宴,咱们就这么说。”
看在亲戚情分上不是不能帮忙,但是经过进京以来的糟心事,任谁也忍不了这般几次三番被算计。
宴会是王氏办的,刚刚入夏,可能是赏荷花的好时节吧。
黛玉猜测她是为着炫耀元春封妃的事情,但细想来与二舅母修佛的形象不符,索性丢开手不管了。
隔日不出府,也无甚要紧事,黛玉守在贾敏房中一整天,见其没有再困倦,稍稍放心了些。
谁知又过一日,贾敏在凉亭赏花的时候睡着了,恰好丫头们奉命去隔壁花房搬东西,因东西多,她让跟着的都去了,众人回来见到唬了一跳。
黛玉这才着急起来,扬州的先生没有跟来,当初一到京便说过请大夫的事情,但今时不同往日,主子们身体都好,不太需要有个大夫常驻家中,这事儿也就耽搁了。
此番用起来才抓瞎,黛玉去找林虹,林虹却在这个节骨眼上不见了。
天祖母劝慰:“你莫怕,我看你母亲这面相,日后都无大灾大病。”
黛玉稍稍安心,但终究还是需要找个大夫看看,一面又担心林虹。
她当下决定先找人送信去长公主府,只让人悄悄的说请个大夫来请平安脉,莫要让长公主担心。
去的人回来却说,长公主的大夫告了假回去休息了,后日才回来,说要是不急等后日再来府上。
左右贾敏除了容易困倦别的都好,黛玉心想等个靠谱的也便等了。
隔日收拾停当,贾敏带着女儿去赴宴。
说是赏荷花,其实这会儿花苞都没打。
好在探春出了主意,在凉亭四周挂上长长的纱幔,又让惜春在白色透明的纱幔上画上朵朵荷花。
纱幔随风飘舞,看上去似乎是荷花在扭动身躯欢迎众人。
惜春年纪小,讲话少了许多顾忌,也着实看不上这些做派。黛玉今日刚进府,便被小丫头拉着到一旁说悄悄话。
在这府里,迎春只进不出,问就是一切都好;探春拼命争取认可,努力过头的姿态让她们渐行渐远,倒是这个见面次数不多的林姐姐让她愿意多说几句。
惜春拿起笔看,自嘲地笑:“我说谁呢,我不也画了。”
黛玉心疼她,仿佛看到她前世出家后的样子了,心软得不像话。
“你用的可是我之前送你的颜料?”
惜春笑了:“姐姐说这话我可要寒心了,姐姐送的东西比我找凤姐姐求来的都齐全,我平日里画画都舍不得用,怎么能拿来给他们用?”
小丫头说话带着一股子不合时宜的傲气和决绝,若让宝钗等人看,定会说她年纪小不懂世道艰难人不由己。
但黛玉觉得她不是不懂,而是越懂越厌恶。
太懂了,所以决绝到斩断红尘,出家为尼。
“你们姐妹说什么悄悄话呢?”
黛玉看过去,说话的是王夫人。
她向来低调,甚少举办和参加宴会,就算偶尔出席,也不肯说话,不愿意当众人目光的焦点。
这会儿却似乎假借唤她们姐妹故意出声被看到似的。
众人的目光看过去之后,她果然不再与她们说话,而是笑着与贾敏拉家常。
声音也大了起来。
“娘娘说了,多年未回家,有这个机会千万不能错过呢!”
便有官位不如贾政的、抑或官位高于他但有心沾沾宫里娘娘的光的,陪笑到:
“可不是,千载难逢的恩典呢!果然咱们娘娘是个有造化的,不仅年纪轻轻就当了娘娘,还能省亲。”
“娘娘生下来就非同凡人——生辰正是大年初一呢!”
……
王夫人被奉承得极其熨帖。
她并非打小就甘愿是个佛爷性子,也曾羡慕过京中文采飞扬的、鲜活灵动的姑娘。
但她与父母提及学习琴棋书画时,被劈头盖脸一顿骂,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她竟然有此大逆不道的想法,生生罚跪祠堂两天两夜。
又冷又困的两天两夜里,她将一切欲望尽数藏在心底,一藏就是四十年。
她厌恶所有貌美的、有才华的,她固执地认为那都是失德,其中最最厌恶的便是她夫君的妹妹,那个金尊玉贵的千金小姐贾敏。
凭什么都是差不多的年纪,她端庄矜持却让夫君厌弃,而她有才无德却得到众人喜爱?
如今好了,她是贤德妃的亲生母亲,而她呢,不过是个……
王氏特地将贾敏请来,全然忘记盖园子要借钱的事情,或者根本不在意。
钱么,薛家也有。
但是耀武扬威,就在当下。
王氏忍住心中的狂喜,假意到:“妹妹怎么不说话了?娘娘得了势,咱们家都能沾光不是?莫说别的,松儿就算不及宝玉,也是娘娘的表弟——”
贾敏困意来袭,心中正是不耐烦,还没反驳,其他阿谀奉承的人已经涌了上来。
“娘娘真真宅心仁厚,有这样的亲戚,林家也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林家这小少爷不知如何,比着宝玉不如也就罢了,只要不差,娘娘都不会不管的。”
黛玉:……
林家母女正待说话,外面忽然有丫头来回话。
“林家来了人,说有急事要禀报。”
王氏被打断了,显然不太高兴,但人家说有急事,只得问贾敏:“妹妹看……”
贾敏夫君儿子都在外,一颗心本就悬着,一听急事,赶紧让人来回。
这里女眷多,铃兰便出去见来人,不一会儿飞一般跑了进来。
王氏皱眉,正要斥责她没规矩,只听铃兰倒豆子一般将消息说了出来。
“夫人,少爷中了!府试第二名!”
贾敏喜不自胜,眼睛一转,问王氏:“不知宝玉第几名?”
王氏:……
众人:……
王氏扯了两下嘴角,有心想找补。
“这消息倒是紧急,竟是追着妹妹来传……对了,妹婿赋闲在家,不如让你二哥问问同僚有无闲职能挂一个?虽然你二哥能力有限,但也比在家闲着好?”
贾敏笑了,这题她会。
贾敏:“你还不知道呢?也难怪,贾家的爷们儿甚少出去应酬。老爷去江南之前刚升了翰林院掌院学士,不劳哥哥费心了。”
原本说回来了升,但元春这一封妃,姬褀然也找到了由头让林如海先升迁,从二品更好压制扬州官场。
亭中诡异地安静了下来。
忽然,东北角传来一声扑哧的笑声。
众人看去,是一位面生的妇人,方才一直未说话的。
见大家都看她,她也不局促,解释道:
“我是觉得贤德妃的母亲真是有意思,从五品靠祖荫得的员外郎来给靠自己升了从二品的探花郎操心。”
王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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