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里,在长久而呆愣地注视着的黑暗深处,突然出现了一个闪光的什么东西。
年幼的他下意识地将涣散的目光聚焦,然后看见了,唯一能沐浴到月光的地方,躺着一面小小的镜子。
铜制镜框,光滑明亮的镜面,虽然很朴素,但它本身的存在就是最大的突兀,它是崭新的,充满了内蕴的光华,是与这座陈旧阴暗的孤儿院格格不入的存在,于是他被牢牢地吸引了,然后,不由自主地向着它伸出手去。
——年幼的男孩,遇见了与他有着相同容貌的,介于少年于青年之间的奇妙的人。
那是他的命运,是黑暗里的光,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觉得那就是他向往的未来。
神奇的镜子,不会被其他人看见,也不会离开他的身边,那是他独一无二的宝物,镜子那头的是他日夜期盼的人,黑夜里的絮絮低语将寒冷与饥饿驱散,在无人的禁闭室里他怀抱着镜子,感觉怀里的就是他的整个世界。
中岛桑知道很多东西,童话传说,文学典故,逸闻趣事,满满当当地塞满了他小小的世界,即使是看起来很累了,也会坚持和他说一声晚安,敦喜欢看见他对自己露出笑容,因为这样会让他觉得,自己正被需要着。
有什么事情是自己能为中岛桑做的吗?敦非常地想要回报些什么,但当那个机会真的来临时,他却发现自己什么都做不到。
【我...失去了一个非常,非常重要的人。】
自己从前所遭受过的身体上疼痛,与那一刻心底泛起的痛苦所比起来,实在太过于微不足道了。
世界上唯一在意他的,唯一对他好的人,温柔而又不求回报,在他哭泣的时候,自己却无法为他做些什么,温度无法随着苍白无力的话语穿过镜面,那一天结束通讯后,敦在重归漫长的黑夜里断断续续地哭了很久。
就连这样的心情,也在第二天敏锐地被对方发现了。
【不要这么想,敦君,能够遇见你,我觉得很幸运——你只要笑着就可以了,对我微笑吧,不要离我而去,这就是...对我最大的回报了。】
男孩无法理解那个悲伤的眼神,他所能做的也仅仅只有陪伴罢了,他开始祈祷时间快点过去,自己快点长大,变成像中岛桑一样坚强可靠的大人,只要中岛桑还需要他,他就会永远、永远陪伴在中岛桑身边。
但是,命运并没有一直眷顾他。
镜子碎裂以后,他没有想过还能再见到中岛桑。
中岛桑说,敦君以后一定也会遇见很好的,重要的人,是的,侦探社的大家都是好人,太宰先生,国木田先生,乱步先生,与谢野医生...他们都是和中岛桑一样温柔又成熟的大人,他也在镜花身上理解了想要保护一个人的心情——但是,他们都不是中岛桑,人的悲喜是并不相通的,参与了他过去的人生的,对他伸出了手的只有那一个人,他每一天每一天地做梦,梦里故人的面孔却渐渐地开始模糊了,中岛桑怎么样了呢?他现在过得很好,请不要担心——无论如何,都想要把这样的心情传递给他,曾经的那个孩子已经长大了,如果、如果真的可以见面的话...
“好久不见了,敦君。”
——我,至今为止的一生究竟是不幸还是幸运呢?
虽然经历了很多困难,但是现在拥有了安定的工作,虽然工作里充满着危险,但是身边都是可靠的伙伴,虽然曾经失去了重要的人,但是,上天再一次让他出现在了自己眼前——微笑着的故人的面孔,在那一瞬间让他忘记了所有的事情,就算是梦也好,那一句过去没有来得及传达的感谢,还有很多很多的话,就算是转瞬即逝的幻影,也请让他感知一下你的温度吧。
在一如无数次想象中一样温暖的怀抱里,无法控制眼泪的流下,少年牵动嘴角,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中岛桑,我成为...让你骄傲的人了吗?】
...
敦把头鸵鸟一样埋进了自己的双臂里,十分,非常,很想假装自己现在并不存在。
——他刚刚都干了什么?!他居然在大家面前哭出来了!还哭得那么大声!啊啊啊啊啊!
虽然!虽然见到中岛桑非常高兴!但是,他感觉自己没脸再见侦探社的大家了呜呜呜...
好在龙彦之间里的空间够大,他一个人蹲在角落里也不显眼,涩泽龙彦远远地看着他身上一个一个地具现化出蘑菇,想到中岛敦出去以前【你敢接近敦君就揍扁你】的充满杀气的凶恶威胁,还是没敢过去——嗯,虽然这位敦君身上的青涩感也不错,但是,果然还是他的敦君更加迷人一些,他可是个专一的人。
“叽?”
于是,被拎起来丢出一道漂亮抛物线的罗生门一脸懵逼地落在了敦旁边。
眼看一人一异能隔着语言障碍交流上了,他转身迈着轻飘飘的脚步越过一脸警惕的侦探社众人,走到了...缝纫机前,自然而然地开始继续被中岛敦一个电话叫出门以前被迫中断的工作。
温热的感觉正源源不断地从心脏处传来,那是人的体温,涩泽龙彦将右手抚上胸口,低低地笑出声来——啊啊,敦君,他的敦君,虽然芥川龙之介那个男人居然也阴魂不散地跟到了这里,但是,果然他才是世界上和敦君最亲密的人。
离他最近的谷崎润一郎感觉到一阵恶寒,不由得离浑身散发出痴汉气息的前敌人远了些。
事实上,包括他在内的侦探社成员们还没有完全消化从刚刚到现在所发生的一切,只是在江户川乱步简短的指示下懵懵懂懂地跟着中岛敦进入了这个空间,异世界来客和身份互换的两人先不说,光是死而复生的曾经想要毁灭横滨的涩泽龙彦就足够让人警惕了,更何况他们的新人还明显和另一个世界的自己认识,现在的情况看起来好像很糟糕又好像没那么糟,敌人用可以改变现实的书诬告了他们,但是在那两个可靠的帮手的帮助下房屋外围的所有武装人员并没有目睹他们变成绑匪的那个瞬间,所有受害者已经被与谢野晶子治疗好了,这个异能力空间也可以算得上是完美的藏身之所,等找到乱步先生以后,一定能找到解决现在情况的办法——
“啧,追兵又来了,国木田,我先挂了,你们尽快来接我。”
电话在几声枪响中被挂断,芥川龙之介进入龙彦之间时,看见的就是侦探社成员们担忧的脸。
“请放心,”知道他们对自己仍然抱有警惕,他体贴地站在了安全距离之外,青年的神色恭谨,甚至微微地弯下了腰来,“我们已经把人质送到了安全的地方并且炸毁了那个房间,接下来由敦带着我们快速移动躲避追兵,现在,各位有什么疑问,在下都会为各位解答。”
要是放在从前,国木田独步想都没想过自己能被港口黑手党的无心之犬这样对待,那张和芥川一模一样气质却截然不同的脸给人的冲击实在是太大了,他暗自镇定了一下,推了推眼睛率先开口。
“为什么要炸毁房间?”
“异能特务科有能够读取物体上残留记忆的异能力者,”芥川龙之介伸手接住从一旁扑过来的兴奋的罗生门,“现在没有证据能证明侦探社就是凶手,但是,无法保证书会不会给所有人都创造出虚假记忆,所以,还不能掉以轻心。”
听他自然而然地说着“我们”,国木田独步这才有了一点“啊这个芥川是另一个世界侦探社的成员来着”的实感。
“感谢你们的援助。”
无论如何,他还是暂时松了口气。
闻言,芥川龙之介的脸上浮现清浅的笑意。
“在下也是侦探社的成员,这是在下应该做的。”
国木田独步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默默得出了结论。
——没错了,这么有礼貌的崽,一看就是他们侦探社的。
“你是怎么加入那边的侦探社的?”
与谢野晶子好奇地问。
“是织田先生把在下捡回去的。”
——织田先生?侦探社有这个人吗?
偷偷挪过来听墙角的敦正疑惑,就见芥川龙之介的视线准确无误地移到了他身上,少年一窘,然而,有着和向来凶神恶煞的芥川同一张脸的青年却只是神色温和地对他点了点头。
敦觉得自己的世界观受到了冲击。
——不是吧?这样好脾气的芥川龙之介是真实存在的吗?!芥川你学学人家!
视线在众人脸上扫过一圈后,芥川龙之介明白了。
——这个世界的织田先生不在侦探社...吗?
“恕在下冒昧,”他微微皱起眉头,“请问...”
“啊,这个我可以回答你。”
不远处的涩泽龙彦头也不回,手里动作不停。
“很遗憾,这个世界的织田作之助已经死了,港口黑手党的首领是森鸥外,”一点微不可查的笑意,“加入武装侦探社的成员是前任干部,太宰治。”
——织田先生他?!
芥川龙之介睁大了眼睛,但惊愕只是短短的一瞬,世界的发展本就有无数种可能,虽然为此感到悲伤,他很快冷静下来,将注意力放在后一句话上。
——黑衣男?他还活着?
比起这个世界的织田先生已经不在了的事情,后面那句话显然更加让芥川龙之介在意,来到这个世界以后,他并没有太多和中岛敦交流的时间,只是简单交换了一下情报就往侦探社成员这边赶,所以他所知道的仅仅只有这个世界的他和中岛敦身份互换了的这一件事——太宰治对于他的搭档来说是什么样的存在,芥川龙之介再清楚不过,那个虚无的男人居然加入了武装侦探社...
“那这个世界的在下是...”
然后,在武装侦探社成员复杂的目光注视下,他得到了“太宰治以前的部下”、“狂热的太宰控”、“把得到太宰治的认可当作毕生目标”等...完全听不懂的答案。
捏着安静如鸡的罗生门,芥川龙之介,陷入了长久的茫然。
——织田先生,在下想回去吃你做的咖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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