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阁下可是坤臧？”
叶含真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对面的人。
眸色跟发色都是非常浅的棕色, 眼窝深陷, 鼻梁高挺, 头发也有些卷曲，一看就不是纯正的郦国人, 衣着也非常异域，腰间系着一枚素色的香囊, 微微露出了半边精致的纹路。
“啊，正是, 姑娘可是, 有什么事情, 找在下？”坤臧抱着手炉，温吞地看向她。
这大夏天的，寻常人都恨不得脱个精光，居然还有人抱着冬日才会用的暖手炉？
或许是看叶含真的视线落在手炉上, 坤臧用不流利的官话慢慢儿地解释。
“我, 天生寒疾，这个，不能离身。”他轻轻地晃了晃炉壁都被磨得光滑褪色的铜手炉。
“寒疾？可有找过大夫？”
“当然, 找过, 只是，没人能治。”坤臧一个词一个词地说。
“抱歉，打扰了。”叶含真敛眉，“因为四皇子的事情，所以想询问一下, 你这边是否有什么线索。”
“原来，是四皇子，的事情呀。”坤臧面上浮现出苦恼的神色，“我跟他，其实，不是太熟。”
“不急，咱们慢慢儿聊。”叶含真微微一笑，“方才我们来的路上，瞧见有一家茶馆，不如先坐下来……”
她正想招呼江旻，却忽然发现了问题。
一直在身边的人忽然不见了。
叶含真的精神瞬间紧绷起来。
“师尊？”她尝试着喊了一声。
没有人回答。
“你在，找谁？”坤臧好奇地问。
“方才我身边那个人，你有见到吗？”叶含真压下心头的不安，努力保持面上的平静，“就是那个高高瘦瘦的蓝衣修士。”
“蓝衣……修士？”坤臧不解地歪着头。
“可是，从刚刚，我就，只见到你一个人，而已。”
叶含真心中更是一沉。
“怎么，了吗？”坤臧脸上浮现出忧虑的神色。
“抱歉，可能他先行离开了。”并不知道眼下到底发生了什么，叶含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咱们先去茶馆吧。”
坤臧抱着小铜炉，点了点头。
这个时间点茶馆里的人并不多，她挑了个清静的位置，习惯性地叫了一壶碧螺春。
“喜欢，碧螺春？”坤臧好奇地问。
“只是因为我师父喜欢。”叶含真笑了笑，“抱歉，没有问你的意见就点了。”
“是你，请我，当然，什么都可以。”
“坤先生，是如何认识四皇子的？”等茶的时间，叶含真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
“啊，那是，四皇子去，昆州的时候。”坤臧慢慢地说着。
“他被昆州的，虫蚁，咬伤了。”
“恰好我，要去采药，经过，就顺手，将他救了。”
“原来如此。”叶含真“唔”了一声，“如此看来，坤先生还是四皇子的救命恩人呢。”
“不，不敢当。”坤臧腼腆地微微低下头。
这时候，老板娘将清香满溢的茶壶端了上来。
叶含真礼貌地对老板娘道了声谢，执起坤臧面前的杯子替他斟茶。
“坤先生来郦城多久了？”
“一月，有余了。”坤臧勾着手指数了数，回答。
“哦？喜欢这里吗？”叶含真慢慢儿地将那杯茶放在坤臧面前。
“还，不错。”坤臧伸出右手，握住茶杯，轻轻地抿了一口，“郦城，很繁华，有很多，没见过的，东西，很有趣。”
“哦？”叶含真微微一笑，“那些有趣的东西里面，包括毒药吗？”
坤臧听到她这句话，握着的茶杯慢慢儿地放了下来。
“姑娘，什么，意思？”
“都说昆州人人都擅用毒，那么，坤先生能否判断出，方才那杯茶内，我下了什么毒呢？”
叶含真闲适地往后躺下，然后举着自己那杯茶，慢慢地抿了一口。
“姑娘，何必，跟我，开玩笑。”坤臧不解地看着她，“这茶里，并没有毒。”
“那坤先生可就太自信了。”叶含真挑眉，“我知道，在你们昆州人眼里，其他人的毒必定入不了眼。”
“但是，不巧，我的宗门里，有一位神医，研究草药之余，偶尔也会捣鼓捣鼓其他的小玩意儿。”
叶含真一边说，一边又抿了一口茶，桃花眼小小地弯起，搭上那张清媚的脸，俏皮又温柔。
“他上次研究出了一种无色无味的药，说是用毒大家也一定没办法分辨出来，只是药效如何还不知，所以，想让我拿出来试验一下。”
“这不是，正巧遇见了坤先生。”
坤臧脸上无辜的神情，慢慢儿地变得淡了下来。
随后，他几不可闻地轻笑了一声。
“没想到，你跟在江旻那样的人身边，居然也能学得如此滑头。”方才磕磕绊绊说话的模样荡然无存。
“正是因为跟在江旻那样的人身边，才需要有人更加的小心。”叶含真脸上轻松的表情也逐渐冷淡了下来。
“他可以不去在乎，是因为他有那样的实力，无论在什么样的境遇下，都能够全身而退。”
“但我不可以。”
“唔。”坤臧单手撑着下巴，饶有兴趣地看着她，“你是怎么发现的？”
“关于……我不是‘坤臧’这件事情。”
“从一开始便发现了。”叶含真看着杯子内冉冉升起的水雾，声音十分冷静。
“哦？”坤臧勾起唇角，表情十分微妙，明明在笑，眼里却没有任何笑意，“为何？我还以为，我演得挺像的。”
“你的确演得□□无缝。”叶含真静静地看着他，“只是，有一个问题。”
“是什么？”
“到现在为止，你都没有问过我的名字。”叶含真发出了一声浅浅的嘲笑，“因为你早就知道我是谁，自然根本不需要询问。”
“只是这样？”坤臧耸了耸肩，“说不定，坤臧只是天生一根筋呢。”
“再一根筋，也不该在听到茶内被下药之后，是那种反应。”
“还有呢？”坤臧继续问。
“……香囊。”顿了一瞬，叶含真的眼底浮现出复杂的神色。
“那是我在汤山寺丢掉的那一只。”
“我就说，你一定能认出来。”坤臧哈哈大笑了两声，轻轻地鼓了鼓掌。
“你找我，到底有什么事情。”叶含真面无表情地问。
“不是你找我来的么。”坤臧的语气十分无辜。
“我要找的人是坤臧，不是你。”叶含真深吸了一口气。
“我就是坤臧呀。”他修长的食指轻轻敲着桌面。
“是不是，你自己心里清楚。”
“唔。”坤臧笑了笑，“反正……你找这个小喽啰，最终的目的，不就是找我么。”
“怎么，如今我主动现身，你倒是不开心了。”
“小含真？”
咔嚓——
叶含真手里的茶杯杯壁，忽然之间碎出了一条条的纹路，茶水沁了出来，好在已经凉了，并没有烫着手。
“怎么这么大的火气。”坤臧忍俊不禁，似乎觉得她的反应十分有趣，“啊……虽然不想承认，看来，之前的确是我看走眼了。”
“比起你姐姐，还是你更有趣一点。”
“嵇无恕，你对我姐做了什么？”听见他提起叶玄雅，她神色一暗。
“咦，原来，你记得我的名字啊。”听见她叫自己的名字，披着“坤臧”脸的嵇无恕笑意更甚，“我还以为，你已经完全不记得我这个人了呢。”
叶含真沉着一张脸，眸中迸发着冷冽的光，没有回答。
“放心，她被天一门那小少爷保护得挺好，我倒是想接近，可惜找不到破绽。”嵇无恕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所以……只能退而求其次，先来接你了。”他淡色的瞳孔闪出些微亮的光芒，“不过现在看来，相较于你姐姐，你，似乎是更好的选择。”
“我不会跟你走。”没有任何犹豫，叶含真迅速地回答。
被她直截了当地拒绝，嵇无恕也并没有显露出任何的不悦。
“啊，我当然知道。”他微笑着看着她，像是在欣赏一件美丽的瓷器，眼神逐渐变得痴迷。
“真美呀……”
被他这样打量着，叶含真浑身都爬上一股恶心的寒意，秀美的眉紧紧地皱起。
铮——
寒刃出鞘的声音倏忽响起。
散发着淡淡流光的刀刃横亘在嵇无恕的脖子前，在他脆弱的脖颈上划出了一道血痕，淡淡的血腥味缓缓地溢出来。
“啊……动作也很漂亮呢。”嵇无恕没有任何恐惧的表现，甚至，脸上痴迷的神色更甚，“小含真，不如，再用力一点……”
“这里，是你设置的梦阵吧。”叶含真不理会他的话，冷淡地说着，“因为我的思绪出了破绽，所以你挑了那个时间跟我对话，将我带入了你的梦阵之中。”
“的确是如此。”
嵇无恕并没有否认。
“阵眼在哪里。”叶含真单刀直入，不再啰嗦。
“想知道阵眼在哪里啊。”嵇无恕脸上浮现出为难的神色，“可是，要做这个阵，我也花了不少时间呢……”
“不如，你亲我一下，我就告诉你，怎么样？”他笑得十分天真，完全不顾自己脖子前的鹤翎，甚至将脸凑了过来。
“……”
叶含真死死地盯着他。
嵇无恕并没有任何动作，只是坦坦荡荡地迎接她的目光。
最终，她将他脖子前的鹤翎收了回来。
“怎么放弃了。”嵇无恕像是有些失望，“我还以为，你能动手杀了我。”
“我一定会杀了你。”叶含真微微握紧了拳头，“但不是现在。”
“我不会将怒气发泄在一个虚影上。”
“迁怒这种事，只有弱者才会做。”
嵇无恕耸了耸肩。
“那，接下来，小含真要怎么做呢。”他笑眯眯地站起身来，脖子上的血痕也没有擦一擦。
“像你这样只相信的人，一定会把最重要的东西，放在自己身上保管。”
叶含真抬眼看他，语气里没有丝毫犹豫。
“啊，的确是这个道理呢。”嵇无恕不置可否，笑眯眯道，“如果是小含真的话，一定也会这样做吧？”
叶含真没有理会他的话，而是用鹤翎对着他轻轻一挑。
哐当——
金属相撞的声音发出清脆的响声。
嵇无恕挑了挑眉。
叶含真单手握住那只小铜炉。
“把阵眼设为自己，那样就太无趣了。”
“如果是你，一定会把阵眼设置成一个情理之外，又在意料之中的东西。”
“一个原本不应该属于这里，却又有理由存在的东西。”
“阵眼就是它，对吗。”
嵇无恕长长地叹了口气。
“我还以为，能够多跟小含真呆一会儿呢。”
听他这样说，叶含真再没犹豫，用鹤翎干脆利落地将那手炉砍成了两半。
微微趔趄了一步，叶含真感觉到头有点昏沉。
陷入黑暗之前，她似乎隐隐看见一个戴着兜帽的男人。
并不能看得清脸，只能看见一个模糊的嘴角弧度。
“可惜……”
“如果能动手杀了我……”
“就能永远把你留在阵法里了呢。”
“小含真……”
“再等一等。”
“我一定会去接你的。”
“……”
叶含真猝然睁开眼。
周身很软，含伴随着窃窃私语的声音。
“天呐，居然在神圣的礼堂里公然……！”
“神主一定会对他们赐下天罚的！”
“神主，请饶恕我们的罪孽吧……”
“……”
并没有多余的心思搭理那些闲言碎语，叶含真想坐起来。
“别乱动，你现在还没完全恢复。”江旻将她抱在怀里，丹凤眼里不似往常的宁静，似乎有些……
隐隐的愠怒。
叶含真叹了口气。
毕竟是因为她的疏忽，才会中了嵇无恕的招，江旻又无法进入她的梦中，惹得他担心自己，也是应该生气的。
“师尊……我睡了多久？”叶含真乖乖地缩在他怀里，不再动弹。
见她十分配合，江旻的神色稍稍缓和了些。
“半个时辰。”
“原来睡了这么久啊……”叶含真一边说着，一边打量周围的场景。
五彩斑斓的高耸尖顶建筑，服装各异的异族人士，还有……
江旻脚旁昏迷过去的，死猪一般的人。
那张脸，叶含真也十分熟悉。
那应该是真正的坤臧，而方才自己见到的那个，从头到尾就是嵇无恕假扮的。
不知道他是在哪个时候找到了自己的破绽，将自己拖入了陷阱之中。
“师尊，您抓到他了？”
“嗯。”
“有什么线索么。”
“只是个小喽啰。”江旻摇了摇头，淡淡地瞟了坤臧一眼，“只说器虫药粉是云游商人送给他的，没什么有价值的东西。”
“师尊……”叶含真还是决定先跟他坦白。
“方才在梦阵里，我遇见了那个人。”
叶含真将阵里的事情跟江旻一一说了。
江旻微微眯起眼，清澈的眸中罕见地暗了下来。
“师尊，还有一事。”犹豫了一瞬，叶含真最终还是开口。
“我可能……需要您帮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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