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河山的夜一向很是凉爽, 偶尔还能听见咕噜咕噜的蛙声。
而药庐内舞动的火舌, 让整间房内的气氛都灼热了起来。
明黄的焰色映照在寇临的眸中, 让他的表情逐渐无法再维持平静。
那是……
他已经决定舍弃在脑后的东西。
一点也不重要。
既然是她先抛弃了自己,那个人变成什么模样, 又关自己什么事情?
烧掉吧。
就这样,一点一点, 统统都烧掉吧。
就这样……
不行。
师姐是只属于自己的。
就算是要化成灰烬,也该由他来毁灭。
而在寇临身体动弹的刹那, 有人提前一步, 挡在了他身前。
“让开。”寇临的声音, 是叶含真从未听过的阴冷。
江旻站在他身前,纹丝不动。
寇临像是一根崩到极致的弦,仿佛再紧一分,就会彻底断掉。
他伸出五指, 指甲隐隐泛着幽绿的光, 猛然往江旻的胸膛袭去!
然而并没有能够碰到江旻的身体一丝一毫。
江旻背着手,胸前忽然出现了一块儿透着冰寒的水镜,稳稳地挡住了他淬了毒的五指。
“寇临, 你打不过我的。”江旻摇头, 脸上仍然非常平静。
“我说,让开!”寇临的表情越来越狰狞,眼里迸发的怒火比水晶棺中燃烧的火焰还要强烈。
江旻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随着“叮——”的一声水声,防御的水镜猝然消失,而寇临的手得以再次往江旻的心脏处探去!
在那幽绿的指尖离江旻的皮肤只有一个小拇指的距离处, 寇临的手腕忽然被一道强大的力量给阻止了下来。
他还没有反应过来,整个人就忽然一阵失重,等意识到问题所在的时候,整个人已经仰面重重地摔在了地上,胸口一阵闷痛。
而江旻牢牢地握住他的手腕,用一只膝盖抵住他的胸膛,让他丝毫无法动弹。
“师尊,辛苦你了。”叶含真缓缓地走过来,在寇临面前蹲下身。
“……我不喜欢欺负醉鬼。”寇临身上的酒味极大,江旻略带嫌弃地皱了皱眉。
“……”寇临死死地盯着叶含真,那恨意如同喷薄的火山般溢出来。
“寇神医,我帮了你,为何还要对我这种表情?”叶含真失笑,“既然你下不了手,我帮了你,得不到感谢也就罢了,为何还要恨我?”
寇临的胸膛因为愤怒而一起一伏,但无论怎么挣扎,都无法动弹丝毫。
“如此一来,寇神医既能抛弃掉过去的执念,而烧毁颜菱师伯尸身的罪孽也可以由我来背,自己不用承担任何的负罪感。”
“如此两全其美的事情,还有哪里不满意?”
她一边说着,一边慢慢地从寇临手里拿过了器虫药粉的瓶子。
“死……其实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
“寇神医你见过那么多,应该比谁都明白,只要吊着一口气,甚至可以变着花样每天不重样地试奇怪的死法。”
叶含真将那药品,轻轻地抛入了熊熊燃烧的水晶棺中。
“可是活着,才是最难的。”
“无论多么痛苦,彷徨,迷茫,思念……”
“没有人能够分担,没有人能够理解。”
“却还是要背负着永远也得不到答复的期望,苟延残喘。”
“这样的日子,的确会让人想放弃吧。”
叶含真这一席话,让寇临脸上的怒意,逐渐散了下来。
“你到底想说什么。”像是放弃了一般,寇临眼里一片灰暗。
“人这一辈子,生下来就是为了受苦的。”叶含真脸上的戏谑已经完全不见了。
“我们能努力做的,不过是让那苦少一些。”
“寇神医,就算你想变回曾经的自己,也已经回不去了。”
“只要你愿意,我们随时都能够帮你。”
寇临看着她,放肆地笑了两声,脸上浮现出一个看傻子的表情。
“叶含真,你以为你是谁?大罗金仙?你能帮我什么?把时间倒流到过去?还是将师姐还给我?”
“你以为,这样廉价的好心,就能够让我幡然醒悟,感激涕零?”
叶含真微微敛下眉。
“我没有办法回溯时间,也没有办法救活师伯。”
寇临毫不客气地嗤笑了一声。
“过去的事情无法改变,人死不能复生,这是没有办法挽救的事情。”
叶含真的声音很认真,并没有因为寇临轻蔑的态度而有任何改变。
“但活着的人,不应该就这样放弃。”
“我不会说什么死去的人不希望你去死这样的话。”
“死了就是死了,一切都归于虚空。”
“不再会有体温,也不会再思考。”
寇临的眸光闪烁了一瞬。
“但,寇神医你欠了师伯一条命,就该背负好好背负着自己的罪孽。”叶含真深吸一口气,“代替师伯……好好活下去。”
“这世上没有任何一个人是圣人,做不到一生都不去犯错,并且错误不会减少,只会越来越多。”
“要如何背负着越来越重的罪孽前行,是人这一生最大的难题。”
“只有懦夫,才会不敢面对自身的罪孽。”
说到这里,叶含真看了一眼水晶棺中的人。
“师伯这样勇敢的人,一定会看不起懦夫吧。”
寇临颓然地仰躺着,双目涣散,没有任何焦距,从胸腔内沉重地,极为缓慢地发出了笑声。
“懦夫吗……”
“你们,居然想要救这样一个,丧心病狂,谋害师姐,勾结魔修,甚至想要毁灭身边一切的人吗……”
“你们凭什么觉得,这样的人,还能够有岸可以回头?”
叶含真的声音有些干哑。
“有没有岸,不试一试怎么知道呢。”
“只要竭尽全力过,就算最后失败,自然也会难受,但是至少不会后悔。”
“不去试,的确永远都立于不败之地,但……也永远都不会成功。”
“我也害怕失败。”叶含真叹了一句,“但我更害怕后悔。”
“立于不败之地……哈哈哈,哈哈哈……”寇临的手臂搭在眼前,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
“的确,我就是害怕失败的懦夫。”
“无论如何……都走不出那一步。”
“如今什么都不剩下了,反而害怕了起来。”
“连师姐唯一留下的东西都……”
“我这样害怕失败的人,最后却一败涂地,可真是活该啊。”
见他的情绪逐渐平静了下来,叶含真轻声问了一句。
“那……寇神医还想守着师伯吗?”
“到如今,我还有什么东西可以守护呢。”寇临自嘲地笑着。
在一旁沉默的江旻,似乎终于看不下去他这副颓唐的模样,缓缓开了口。
“关心则乱,寇临,你连这样的小把戏都已经看不明白了,何必再挣扎。”
“……你说什么?”寇临愣了一瞬。
江旻不耐地皱了皱眉,广袖朝着燃烧着的水晶棺处轻轻一挥。
一阵沁凉的泉水落下,那狂欢着的火焰猝然熄灭了下来。
火焰熄灭之时,水晶棺内冒出了一片淡色的轻烟,将其内的场景包裹了起来。
但奇怪的是,这个过程中,并没有发出任何难闻的灼烧气味。
待轻烟散尽之后,水晶棺之内的人逐渐显现了出来。
虽然衣服被烧毁了部分,但身体却完好无损,没有受到任何灼伤。
“怎么……会这样……”寇临不敢相信面前的场景。
在经历了跨度巨大的情绪波动,后又面对这失而复得的一幕,他有些无法思考。
这时候,叶含真站起身,走到水晶棺前,轻声解释道。
“方才,在火折扔下去之前。”她摊开手掌,其上漂浮着一层小小的,糊状的白色球体。
“我悄悄施法,在颜菱师伯身上附了一层水膜,然后再在水膜之上,附着了一层煤油。”
后面不用她再解释,寇临也明白了。
“哈哈哈,小叶子,你可真是……”
寇临笑着笑着,眼里逐渐溢出了泪水。
但这一次,他没再用手遮挡。
“我以为,你会是个机灵些的人。”
“没想到,还是跟江旻一样,自作聪明,多管闲事……”
听他这样说,江旻顿了顿,语气里带着微微的不满。
“我不想被一个手下败将评价自作聪明这种词。”
寇临笑得更大声了起来。
“我可真是……”
“败给你们师徒俩了……”
“……”
叶含真见寇临的情绪已经缓了过来,在心中默默地舒了口气。
欺骗人的感觉……
其实一点也不好。
她明明不喜欢这样,肌肉记忆却十分熟悉这样的过程,仿佛就像饿了就要吃饭一样顺理成章。
她是天生的演员,不需要多加思考,就可以顺利地将角色饰演到最好。
微微垂下眸,她静默地对着颜菱完好无损的身体,恭敬地鞠了三个躬。
“师伯,对不起……”
“今夜情况特殊,多有冒犯,还请原谅。”
二人从药庐里出来的时候,自山下响起了几声高昂的鸡鸣,在静谧的山间格外的清晰。
“四更了啊……”听着远方传来的声音,叶含真轻轻地说了一句。
“嗯。”江旻微微侧头看向她。
“师尊困么?往常这个时候,应该早就睡着了。”叶含真有些不好意思地微微低下头。
“还好。”江旻看着她的侧脸,“下午睡过。”
“嗯。”叶含真点了点头。
一时间,二人又沉静了下来。
不知为何,明明已经将寇临的事情稳定了下来,叶含真的脸上,却并没有任何喜悦跟轻松的情绪,反而心事重重,甚至有些虚幻,让人觉得下一刻就会融化在冰凉的月色中。
“怎么了?”江旻不自觉地将自己的外衫披在了她的肩上,问了一句。
“嗯?什么?”叶含真有些莫名地抬头看向他,“师尊,没关系,我不冷……”
她一边说着,似乎就想将他的外衫取下来。
但江旻阻止了她的动作。
“我总觉得,如果不这样做的话……”想了想,江旻认真地说道。
“你就会这样在我面前消失。”
叶含真哑然失笑。
“师尊,我又不是水做的,说没就没了……”
她话还没说完,忽然就被拉入一个沁凉坚实的怀中。
“……师尊?”叶含真有些手足无措。
“说起来,或许会很奇怪吧。”江旻斟酌着自己的词语。
“方才你跟寇临说的那些话,似乎不但是在跟他说。”
“更像是……在对自己说。”
叶含真的身体猝然一僵。
“我不太懂这样细致的事情……”头顶上方,江旻的声音透着些平日里不曾有的柔和。
“如果你身上的痛苦与罪孽,无法释怀的话。”
“我希望能够与你一同分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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