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尘在找裴孽。
并非是出了什么大事, 也并非是突然想去主动关心他。
只是有点奇怪。
对,他只是有点奇怪。
如今天色已经很晚了,若是依照往常,裴孽总会在这个时间随便找个理由硬挤进他的房间。
有时是功课,有时是聊他的记忆。
到后来干脆连理由都不想, 大喇喇的走进来,坐在柔软的床褥上自下而上的看着他, 有一搭没一搭的同他说话。
不过大多数时间是裴孽在说, 无尘在听。
虽然略显沉闷但却并不尴尬, 反倒是流淌着一种宛如月夜蝉鸣一般的沉静、安宁。
但是今日,那个总是喜欢缠着他的少年却并没有来。
无尘坐在桌边, 后来又挪到床上,艳红的烛火噼啪爆响几声, 将他的身影拉的老长。
无尘有些心不在焉。
他想脱下外衣上床睡觉, 但是动起来后却发现自己是在往门口走去。
无尘打开了紧闭的房门, 微冷的夜风吹醒了他的脑袋。
出都出来了。
他想, 推开了裴孽的房门。
没有人。
我都走到这儿了。
他想,漫无目的的在院子里走着。
这么晚了,他会去哪儿?
无尘向隔壁的花园走去——自从建起来后, 无尘一次都没来过这儿。
然而他刚穿过拱门, 便见自己的视野中突然出现了一棵碧绿的樟树。
那樟树正以一种极快的速度生长着, 茂盛枝叶如伞一般蔓延开来。
无尘闭眼的时候是只能看见鬼的,但是裴孽催化的植物却是例外。
他想,他知道裴孽在哪儿了。
视野中的樟树逐渐缩小, 无尘往前走了几步,坐在树枝上的少年的身形逐渐清晰起来。
年轻的脸上并没有挂着平日里开朗的笑容,反倒是透着股与他的外表并不相匹配的成熟。
无尘停下了,他看见树下站着另外一只鬼。
***
裴孽回去的时候无尘已经睡下了。
他悄悄开门走入屋内,发现床上之人呼吸平稳,平日里蒙眼的布条被解开放在一边,显然是睡的正香。
我没来他都不去找我的吗?
裴孽抿起嘴,半是委屈半是不爽的瞪了他一眼,鬼使神差的上前拨弄了一下眼前之人的睫毛。
无尘从喉间发出一声呓语。
裴孽一僵,立刻手忙脚乱的离开。
却没发现,在他匆匆离开后,平躺在床上的无尘睁开了眼,侧头看向那刚刚闭合的房门。
琥珀色的眼睛在月光下,像是浸了水的琉璃。
今夜这一觉无尘睡的并不好。
他又做梦了。
梦中的场景是一个山清水秀的小村庄,不知是什么地方,但可以确定是他过往记忆中的一块碎片,因为周遭的景色都透着一股子熟悉。
道信生了堆火在烤馒头,无尘坐在一边,抱着膝盖坐的板板正正,尚且稚嫩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即便他此时已经饥肠辘辘。
此时已经是傍晚了,夕阳将天边印染的一片绯红。
燃烧的木柴发出轻微的噼啪声。
艳红的火苗猛的往上窜了一下,下一刻,一只满身伤口的厉鬼突然扑了过来。
这不寻常,因为很少有厉鬼会在太阳尚未落山的时候出现。
这很寻常,因为无尘是无名小卒,但是道信却是得道高僧,总会有厉鬼仗着自己活得久,想着趁道信松懈的时候拼一拼。
当然无一例外最后都成了道信身上功德的一部分。
不过那一回……
无尘想起来了,那一次严格意义上来说应当是他帮了道信。
他们休息的那块地方年年发洪水,淹死的不少人,那只厉鬼不知活了几个年头,不是很容易对付。
刚烤好的馒头掉在地上落了灰。
那只厉鬼似乎是发现敌不过道信,想要对无尘下手,却不慎解开了无尘蒙眼的布带。
厉鬼僵住了,他看着无尘的眼睛一动不动,浑身上下被恐惧紧紧攥住近乎丧失了对四肢的控制力。
然后便被身后的道信用锡杖锤的魂飞魄散。
“无尘,你都不好奇的吗?”
收拾好一切后,道信摸摸他的头这么问道。
无尘当然知道他在说什么,几乎每个孩子,在儿时的时候都会问自己的父母这么一个问题——我从哪儿来。
而无尘拥有着一双可以说是与众不同的眼睛,他自然会好奇。
于是他点点头,面上却并没有一点好奇的样子。
因为他仅仅是好奇罢了,如同好奇一片叶子一只蚂蚁,想过便忘,生不起一点探究的心思。
因为这双眼睛,他走的是一条通常人完全不同的钢丝,但是这钢丝他已经走惯了。
在走上钢丝的那一刻他便想着要怎么保持平衡、安然无恙的一路走下去,却从未想过——要如何去往身下那条有无数人在走的平坦大道。
亦或者是想过了。
但是——没必要。
无论是走钢丝还是走路在他眼里都不是需要值得纠结的问题,差别并不大。
但是……
但是……
无尘睁开了眼。
清晨的阳光自窗外照了进来,紫藤萝如瀑布一般垂下,在微风中轻轻招摇。
他看到了从屋内出来的裴孽,但并不是印象中黑衣金冠的样子。
于是他蒙上了眼,视野中,熟悉的少年跑了过来,赌气似的抱住了他的腰。
无尘的手放到了他的头上。
他很好奇。
眼前这少年的秘密并不比他自己的少。
无尘的心中突然生出一股极其强烈的探究欲,如同新生的幼苗顶破石板尽力的往外拱。
他像是幼苗渴望着阳光般渴求这眼前这个少年的过去、记忆、能力……以及一切。
总之,他很好奇。
“你怎么了,似乎不高兴?”
无尘明知故问,声音轻柔。
“我昨夜将功课做完之后已经很晚了,去找你的时候你都睡下了。”
裴孽干巴巴的说着早就准备好的说辞。
“难怪你一直不来,我等的都困了。”
无尘笑笑了笑,拉着他出去吃早饭。
不得不说,院子被柳书亭打理的很好。
各色植株错落有致的栽种在院落各处,他甚至还移栽了几株碗莲到院子里弃之不用的水缸中,如今浅黄的花朵开的正旺,迎面而来的风中带来了一丝细弱的花香。
两人坐在葡萄架下的桌子旁。
柳书亭此时还在厨房,袅袅炊烟缓缓升起,又渐渐散开。
裴孽托着腮帮子同无尘闲聊,眼眸弯弯,带着浅浅的笑意。
无尘安安静静的听着,却在他停顿的片刻,头一次的,同他说起了自己的过去。
他并不是个说故事的好手,但是过去同道信四处化缘的经历也足够惊心动魄、惊奇诡谲。
他略略说了说,却在接近尾声的时候突然话锋一转,侧过头让金芒跃动着跳上他的侧脸。
“也不知……你的过往是怎样的。”
……
裴孽最近觉的无尘身上那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感没了。
确切的说是在他面前没了。
事出常反必有妖,裴孽觉得有点奇怪。
但是那点奇怪在他面对无尘亲近时如同火山爆发般骤然增长的喜悦之中,渺小的恍如大海里的一艘小船。
一个浪头打过来便消失的无影无踪。
“对了,你不是说……隔壁的屋子里原本有个银伥吗?”
无尘坐在街边的凉茶铺里,突然问道。
“呃?“裴孽似乎一愣,但是很快就反应过来,看了看周遭的客人,压低的声音,”师父,银窖里财宝一分没少,你若想要我现在就带你去看。”
“我不是说这个,”无尘有点哭笑不得,“我想问的是那个银伥去哪儿了。”
“银伥啊,没了守银窖的职责后,自然是离去了,不知去了哪儿,也许……消散了也有可能。”
裴孽托着下巴笑了笑,随后便低头喝了口茶,长长的睫毛垂下遮住了眸子。
那几片叶子是裴孽近万年修为中的一点,亦是他身体的一部分。
即便脱离了本体到了别人的手中,只要裴孽想,依然可以感应到叶子的位置。
他让曾景明吃下四片叶子,相当于给了他一部分自己的修为。
但是即便如此他仍旧不放心,于是又留了一片,那片他在上面留了个“咒”,可以下三次攻击,让曾景明贴身保管,掌握进度的同时也好保护他的安全。
亡魂赶路的速度自然是比凡人要快不少的。
就在刚刚,裴孽突然感应到曾景明的速度慢了下来,应当是到三才县了。
三才县这个地方,比桃源大,但是却没有桃源富庶,周遭遍布竹林,地广人稀,其间的人们多数以造纸为生。
曾景明少说也是四百年的鬼,若是那岑百悦和姚崇经过的竹林里有厉鬼埋伏,没道理他察觉不到……
无尘的呼喊唤回了裴孽的神思。
“师父,你去过三才县吗?”
裴孽突然问道。
“去过,怎么了?”
“不,我只是听说,那个地方周遭竹林围绕,总觉的那片竹林里……容易埋伏厉鬼什么的,算了,你就当我说胡话吧。”
谁料无尘却是摇了摇头。
“不,我两年前曾因为要做法事去过那儿,但是……我并未骗你,那儿的厉鬼,的确是我去过的所有州县中,最少的。”
“但也不是说没有,或许同那儿地形封闭、人口少也有关系。”
裴孽没有继续,插科打诨将话题岔了开去。
接下来的三天曾景明一直待在三才县,裴孽可以觉出他在小幅度的移动,似乎是在探查周边地区。
然而在第四天的时候,曾景明突然不见了。
确切的说,是裴孽感应不到他了。
在曾景明失去踪迹的前一刻,那片叶子好好的待在他的身上,裴孽并未感觉到有什么攻击,但是下一刻,他便突然的消失了。
如同一侧印了一半的书突然被翻到了空白页。
曾景明就如同那空白的纸张一般,突兀而又彻底的失去了踪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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