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裴孽正在自告奋勇的洗碗, 在联系断掉的那一刻,他双手一抖,手中的瓷碗就这么直直落到地上,摔了个粉碎。
“你怎么了?”
无尘被他吓了一跳,急匆匆过去想要将碎瓷片捡起来, 却被裴孽拦住了。
“不,没什么。”
裴孽摇摇头, 又安抚的笑了笑, 他的样子同平日里没有什么两样, 仍旧朝气蓬勃的像是初春刚刚抽条的绿枝,甚至于连扫地的动作也麻利又迅速。
但是无尘却能明显的看出他的心不在焉。
发生什么事了?
无尘停下了擦洗碗筷的动作, 看着裴孽的侧脸出了神,片刻之后却又反应过来, 继续手上的动作。
“小心点别割到手。”
他道。
下午的时候, 柳书亭突然被县衙来的捕快急匆匆的叫去。
一去便是三个时辰, 他回来的时候, 天边最后一丝亮光恰好隐没在了黑暗中。
“发生什么事了?”
柳书亭的神色出奇的严肃,他上前一把抓住无尘的手。
“你今后不要清晨出去,也不要傍晚回来了, 天色暗的时候, 尽量待在家里, 北边传来了消息,有一个村庄……被厉鬼给屠村了。”
无尘蒙在布条下的眼睛微微睁大了。
“什么。”
他喃喃道,似乎是一下子被这个消息砸晕了。
“县衙前的朝晖鼓已经重新整修, 便连宵禁也变得越发森严,虽然若是厉鬼真的要来躲在家里也没什么用,但是……但是……应当是比在街上落单要好些的。”
朝晖鼓取自“清晨朝阳”的意思,由五百年前一个不知名的工匠所创。
彼时厉鬼肆虐,经常于夜半取人性命,而此鼓鼓声响遏行云,一声鼓响,全镇皆闻,且鼓声高亢不若寻常,可以轻易辨认。
起初只是太zu军队所用,一遇异常便敲响此鼓警示众人。
后来一直推广到整个南楚,几乎每个县衙门前都有这么一面鼓,同鸣冤鼓并排放着。
只是之后厉鬼势颓,国家安定,这鼓自然也蒙了尘。
直至如今,已经有近三百年没有使用了。
可是……
柳书亭脸颊煞白,他无意识的咬着下唇,也不知是安慰着无尘,还是安慰着他自己。
似乎是为了转移注意力。
他突然安抚似的笑了笑,生硬的扯开了话题。
“对了,今天中午,莫子谦把我叫去还跟我说了一件事,一件很奇怪的事……”
“我以为他拿着酒曲已经能解决大部分小案子了,但是没想到这才过了几天啊……”
他的语气中颇有一种母亲看着扬言要独立的孩子突然转过来寻求帮助的无奈和高兴,但是很快,他的声音便也低了下去。
“可是今天这个案子,我也没什么办法,太离奇了。”
“到底是什么?”
无车彻底被勾起了好奇心,他拿起剪子剪了剪烛芯,又给柳书亭斟了一杯茶。
“南镇的张寡妇告她的邻居……养小鬼。”
柳书亭顿了顿,又喝了口水。
“她的邻居是对做小买卖的夫妇,最近长子刚去世,那张寡妇说……沈氏——就是被告,养的小鬼,就是她死去的儿子——沈陶然。”
无尘打翻了手边的茶杯。
那一厢柳书亭还在自顾自说着,有一下没一下的用手中的杯盖拨拉着杯子,发出若有似无的摩擦声。
“沈氏说能看见鬼,但是……嗯……我跟着去她的屋子了,”柳书亭突然抓紧了杯子,缩了缩脖子,“我什么都没看到,而且听她的话……好像她只能看见她儿子。”
“很奇怪对不对,那个所谓的鬼只有沈氏能看见,但是这样的话就是她的一面之词……而且距沈氏所说,她之所以能看见,是因为一个戴黑色斗笠的男人。”
门外,原本打算趁夜色去三才县查探的裴孽停住了脚步。
他站在门外,疏朗月色洒下,显的他的神色晦暗不明。
斗笠这个词,很容易让人联想到那位从始至终带着斗笠的纵尸门人——姚崇。
他同岑百悦是一起去三才县的。
他若是回来了。
那岑百悦呢?
“沈氏……有说那个戴斗笠的人具体样子吗?”
门内,无尘问道。
“具沈氏所言,她其实并未见过那个人,真正见过那人的应当是沈陶然,”柳书亭深吸了一口气,“当时我也问了这个问题,然后……然后……”
柳书亭脸白了,他回忆起了很不好的画面。
窄小的房间内,一脸憔悴的沈氏突然转过头对着周遭的空气问道:\"陶然,那位先生长的什么模样。\"
过了一会儿,又转过头,煞有介事道:“官老爷,那人浑身上下一身黑,但是很瘦,裸露在外的皮肤很白,看着像是身体不太好的样子,但是为人很有礼貌。”
“你就没想过这人是姚崇?”
无尘听完描述,抿了抿唇,道。
“我想过,但是一来姚崇并未回来,二来……那个带着斗笠的人,并没有拿招魂幡。”
对于纵尸来说,招魂幡是保命的武器,是万万没有可能丢掉的。
门外裴孽脚步一转,向长街上走去。
倘若那个戴斗笠的人真是姚崇,那么一切倒是好办了。
长街上算是一个游魂聚集之处,白日里藏着的游魂均在夜晚现出了身形。
裴孽一路问过去,很快确定了沈陶然的所在。
他的父亲是在街上卖小吃干果的,母亲是布庄里的绣娘。
一家三口就住在北镇的曲儿巷里。
裴孽到的时候,小巷里的人家窗门紧闭,一片昏暗中,唯有一户人家的窗户亮着些许光亮。
正事沈陶然的家。
奇哉怪哉,这么晚了不睡觉的人倒是少见。
裴孽翻墙进去,在落地的那一刻,脚下的突然有藤蔓开始疯长。
沈陶然仰面躺在床上,身旁睡的是他的母亲,隔壁是他新出生的小弟弟还有他的父亲,墙面上是他儿时的涂鸦,窗户旁边放着一盆茂盛的蒲公英。
一切都是那么温暖又熟悉。
沈陶然翻过身,看着身旁的娘亲,抿起嘴笑了。
失而复得的一切让他的整颗心脏都好似被浸在蜜糖中,粉的白的黄的小花开成一片,将其间填充的满满当当。
桌上的烛火明明灭灭,扫在沈氏的眼睛上,沈氏似乎睡的不是很安稳,眉毛几不可见的皱了一下。
沈陶然眨眨眼,一挥手想将烛火弄灭,但是他还未动手,便突然听到咔哒一声响。
两株藤蔓突然撞开窗户转瞬来到他面前,一株毫不犹豫的卷上了他的脖子,另一株则缠绕到沈氏的手上,开出几朵雪白的花来。
沈陶然情急之下向沈氏扑去,然而还来不及动作,就被那株藤蔓一路拖了出去。
然后被放在地上。
映入眼帘的先是一双做工极好的锦靴。
沈陶然视线缓缓上移,看到一个分外面熟的人垂下头看着他,修长的手指按在唇间。
“嘘——”
裴孽的声音很轻,背着光的眼睛好似深不见底的深渊。
“你作甚!”
沈陶然眼角沁出两滴泪,到底是十二岁的孩子,他想挡在裴孽面前,至少不让这人伤害到他的娘亲,可是身躯却不住颤抖着,看起来毫无威慑力。
“嘘——”
裴孽轻轻捂住了他的嘴,一株藤蔓游走到窗户上,轻轻一推,将窗户关的严严实实。
“你到底是谁?来这儿干什么?”
沈陶然记得他,但是正因为记得,所以他很怕他,当日那狠狠一掼,现在他还记忆犹新,一想起来背脊就隐隐作痛。
沈陶然将自己缩成了个球。
看着他受惊小动物一般的眼神,裴孽有些头疼,紧缚着沈陶然的藤蔓略略松了松,又探到他头上安抚的摸了摸。
“我只是想问你,帮你的人是谁。”
沈陶然一怔,紧绷的身体稍稍放松,压低了嗓子,声音听起来有一点委屈。
“那你……那你也不能就这么……直接把我……”
“你娘还醒着,我要是直接过去找你的话会被发现的。”
“瞎说,她明明睡着了。”
沈陶然小声嘟囔着,看了裴孽一眼,磕磕巴巴的将当日遇到神秘人的事给说了。
“那天你们不是走了吗?然后一天以后,附近又来了一个人。”
沈陶然起先是被一只会动的人偶给吸引的。
破庙附近的确人烟稀少有利于藏身,但是也的确很无聊。
沈陶然在那儿呆了几天,心情低落之际忽然看见一旁的草丛中钻出一只人偶来。
那人偶长得雨雪可爱,见到他后,圆溜溜的眼睛睁大了一瞬,然后转头就跑。
沈陶然好奇的跟了上去,远远的便看见那个人偶跑到了一个黑袍人身边,然后抓着衣角一路爬进了那人的袖子里。
然后下一刻,那宽大的袖子里几声木质碰撞的声音发出,六七个同爬进去那只长的一模一样、但却布满裂痕的人偶掉了出来,落到地上顿时摔了个四分五裂。
沈陶然小小的吸了一口气,却被那人发现了。
“谁!”
沈陶然揪紧了身侧的衣服,颤抖着挪了出来。
他原以为自己会死的,毕竟那人看起来似乎是个修士,但是意料之外的他的脾气却很好,认真听完了他磕磕巴巴的解释。
这让沈陶然心中升起一点期望,他又问那人能不能让他父母见到他,这次他得到了一个肯定的回答。
“那个黑袍人……他给了我一对银镯子,他说,只要让我和我娘分别带上,我娘便能看见我,但是只有一对……所以我爹他看不见。”
沈陶然回头看了看那亮着的窗户,又转过头小心翼翼的打量着裴孽。
“他就这么给你了?没向你要点别的什么?”
“嗯……”
“那个镯子呢?”
沈陶然闻言立刻捂住了自己的手腕,说什么也不让裴孽看。
“不行!恩人说了,我手腕上的这个镯子,不能让别人看见!要是让别人看见……他就不灵了!”
“阴阳两界本就应当井水不犯河水,规则如此,秩序如此,你已经死亡了八日,身躯已经腐烂,无主亡魂何苦苦苦留恋这儿。”
裴孽淡淡道,他不想同小孩子置气,但是这件事□□关重大,他打算再劝劝,要是劝不动,就难免动用一点武力。
但是谁料到这孩子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坚韧。
哪怕无数的藤蔓将他密密麻麻的缠住,甚至于脖子间的藤蔓还在不断收紧,他仍旧捂着手腕一声不吭。
裴孽不可能真的伤害她。
于是僵持半晌后,他叹了口气,收回了藤蔓。
“算了,你回去吧。”
沈陶然起身盯着他半晌,好似在确认他话语的真实性,然后缓缓起身,一步一步向后退去。
期间眼睛一直盯着裴孽,彻底断了裴孽半道偷袭的设想。
“小孩子,年龄不大,人倒是鬼精鬼精的。”
裴孽低声喃喃,听起来似乎有点不服气。
他按原路翻墙离去,原本打算去县衙里探查一二的,看看姚崇在县衙的住处有没有留下什么。
但是谁料刚爬到墙上,他便看到了无尘。
清俊的和尚站在斑驳的木门旁,背脊挺直,身形颀长,雪色的衣摆在微风中层层荡开,又缓缓收拢。
高洁的像是佛龛上的玉菩萨。
玉菩萨注意到了他,微微抬头,平静的像是在闲话家常。
“你怎么也在这儿?真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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