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一刻, 亦或是更长时间,裴孽觉得周遭的一切都陷入了静止,而自己的脑子则陷入了短暂的空白。
“我……”
他呐呐出声,身子一晃险些从屋顶上掉下去,不过好在很快便回过神来, 双眸闪烁了一下,没有正面回答, 而是干笑着抛出了另一个问题。
“师父你怎么在这儿?”
无尘并没有在意裴孽显而易见的欲盖弥彰, 就这么顺着他的话说了下去, 没有丝毫咄咄逼人,语气甚至称得上的柔和。
“对于沈陶然的事情……我有些在意, 所以过来探查一二,想从亡魂的嘴里问出点东西。”
“那么……”
他顿了顿, 声音越发的放轻了, 带着□□哄, 像是柳絮擦过湖面。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你又是为什么半夜来这儿?”
裴孽的眼睛微微睁大,靠近眼角的那颗小痣显露出来,像是警惕的黑猫突然遇见了什么突发事件, 炸起了浑身的猫毛。
无尘定定的看着他, 若是他的眼睛此时并未被蒙住, 裴孽定能从期间窥见一丝笑意。
不过很可惜,此时裴孽的脑子是一团浆糊,再次被抓包的他既想不出合理的理由, 也没发现无尘话语中的漏洞。
无尘对鬼神之事向来敬而远之。
这次之所以会出来,并非帮沈陶然,而是帮柳书亭。
但是他大可以在白天出门,之所以要连夜探查,无非是看到裴孽出门了而已。
裴孽的脑子里面终于出现了一丝清明,他意识到了时间的不对,眉毛一皱,一声低叱脱口而出:“师父,你半夜出来有多危险知道吗?!”
无尘一愣,随后微微抿嘴笑了笑,上前一步伸出手,将他拉了下来。
“你是在想那个能让人看见鬼的东西?”
“啊……对。”
裴孽看着无尘朝他伸出手,微凉的指尖擦过耳垂,从他的头上取下一片树叶来。
“可有查出些什么?”
“有……”
裴孽一颤,捂住耳朵往旁边侧了半步,然后又迅速端正了身子,强自镇定的将刚刚发生的事三言两语复述了一遍。
“所以你现在是要去县衙?”
“对……”
“我们一同去吧。”
“……”
裴孽觉得自己好像一不小心跌进了一个坑里,他应当拒绝的,但是他看着无尘唇边清浅的微笑。
张了张嘴,最后却只是轻轻道了一声……
“好。”
于是两刻钟后,他们成功来到了县衙内。
然而在这个时间点,偌大的县衙中却仍旧有一盏灯亮着。
两人站在屋顶上,圆圆一轮月亮高悬于身后夜空,给两人镀上一层浅淡银光。
裴孽看着底下如棋盘一般错落有致的房屋,最后视线落在了那一扇昏黄的窗户上。
一个黑色的剪影投影其间,影影绰绰可以看得出是一个书生,正在桌案上奋笔疾书。
——那是莫子谦的房间。
但若是前往姚崇的住处,那儿是必经之路。
裴孽直接一朵黄粱花扔了进去。
房间内乖乖趴在一旁的酒曲被砸蒙了,抬头看去,却听见“咚”的一声,莫子谦就这么的趴在了桌上,原本抓在手中的毛笔啪嗒摔了下去,墨汁四溅染黑了莫子谦的脸。
酒曲爬起来,他的样子变了很多,原本粗糙的外边似乎被人修饰过,便连身上也被涂上了彩绘,看起来更加精致。
他立刻跌跌撞撞的去拉莫子谦的耳朵,却反被他抱在了怀里。
于是这才发现,眼前这人并非出了什么事,仅仅只是……睡着了。
窗外突然传来了一丝声响,酒曲转头看去,却只看到了莫子谦一张放大的脸。
上面不仅沾了墨,还沾了刚刚从酒曲身上蹭下来的彩绘,让人忍不住怀疑他是否一不小心掉进了染缸里。
兴许是野猫也说不定。
县衙里偶尔会有几只野猫。
酒曲又探头朝窗外看了一眼,双手抱住莫子谦的袖子费尽的替他擦拭起来,
窗外,两人逐渐靠近那个被黑布团团包裹的屋子,却是一无所获。
那里面极其整洁,裴孽转了一圈,没有换洗衣物,没有动过的被褥,甚至地上连一根头发都没,干净的简直毫无人气。
****
郊外,幽深黑暗的深林里。
姚崇靠在一颗树上,此时他并没有带那顶斗笠,漆黑的发丝散落开来,有几缕耷在他的脸上,又随着他的动作滑落肩头。
此时他的面色依旧惨白,嘴唇更是连一丝血色都没,但是他的面容却没有之前干瘪,而是充盈起来,衬着他过白的肤色,反而有种阴冷的俊秀。
“再来一遍。”
他说,闭了闭眼,又重复道:“再来一遍。”
下一刻,无数压抑的抽泣声响起,无数个破破烂烂樟柳神从他的衣袖衣摆处纷纷出来,挤在一起。
他们的数量看起来比之前少了很多,挤在一起的样子像是一团扭曲挣扎的阴影。
“他们、他们在……”
樟柳神的声音交杂在一起,然而还未说完,便突然像被掐住了喉咙般,齐齐止住了声音。
几个樟柳神忽然开始浑身颤抖起来。
咔哒几声响。
身上的裂痕蔓延开来,瞬间碎成了一堆碎片。
剩下的樟柳神身上的裂痕也瞬间加重。
“可恶!”
姚崇捂住了脸,从喉间发出一声怒气压抑到极点的喘息,片刻之后,他猛的站起来,长长的黑色衣摆随着他的动作一荡,露出了其下近乎空无一物,只余骨架的腹部,又迅速合拢。
“再来一次……最后一次,我不问你们训鸟人的下一个地点是哪里了,我也不问你们他们下一步要做什么了!你们现在,用尽全力,给我做一个关于训鸟人的预言,给我一个有关那一人一兽的预言!”
此时姚崇的樟柳神还剩下五十只,另外的五十只因为预测不到远超自己能力的预言,全部碎成了齑粉。
余下的樟柳神互相看看,颤抖起来,木质的身体发出轻微的碰撞声。
“他们在……他们在……”
五十张嘴巴机械的上下开合,叮叮咚咚交织成一首毫无规律的乐曲。
但是没有答案。
面对一个如此模糊的要求时,求生的本能与心中的侥幸掐住了他们的喉咙。
让他们在说出答案的那一刻忍不住生出一丝犹豫。
但是这只是一时的。
姚崇居高临下的看着他们,背着光的神色晦暗不明。
风似乎越发的冷了。
木头相撞的声音逐渐加快,樟柳神的脸上永远是木头雕刻出来的笑脸,无忧无虑的像是年画上的娃娃。
就在这时,一个细弱的声音突然传来。
“……白衣泼墨。”
他说,只说了四个字,自四肢开始,便有无数的裂纹出现。
他张大嘴巴又挣扎着重复了一遍,然而最后一个字还未落下,他便瞬间分崩离析,如同风化了千年的土石一般,化为了一堆碎片。
剩下的樟柳神颤抖的越发厉害了。
正当他们准备说出预言时,姚崇突然一声低喝:“够了!”
原本喧闹的林子立刻安静下拉,唯余风声穿梭在林间。
“够了……”
姚崇靠到身后的树上,闭上了眼睛,地上的樟柳神摇摇晃晃的爬起,黑压压的如蚂蚁一般自他的衣摆袖子爬了进去,消失不见。
他还需要一个樟柳神。
姚崇拢了拢自己的披风。
漆黑的袍子在地上如蛇一般游弋,黑色的锦靴踩上樟柳神遍布裂痕的头颅。
姚崇向前走去,在身后留下了一堆碎屑,风一扬便消失的无影无踪。
他需要一个完整的、清晰的预言,而不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樟柳神的预言从不出错,但是却预测不到大事。
即便想法子将一百个樟柳神的预言能力汇集起来,但是仍旧预言不出训鸟人的下落。
但是他已经想好要问什么了。
他要问一个适当的、关键的、但是樟柳神又恰好承受的起的问题。
不过在此之前,为了保险一点。
他还需要一个樟柳神。
***
三才县之内,王秀才正在街边给人写字,谁料几个玩耍的小孩子没看路一下子撞到了他身上,王秀才一个趔趄,胯骨磕在桌子上,他倒吸一口冷气弯下了腰。
一抬头却看见桌上的砚台顺着力道飞了出去,落到地上瞬间四分五裂。
不远处恰好走来一个身着白袍的人。
飞溅的墨汁顿时溅了上去,染黑了一大片。
“这位公子,对不住对不住!”
王秀才一瘸一拐的出去,看着那似乎价值不菲的白色锦缎惶恐的矮下了身子。
“无碍。”
青年伸手将他扶起,声音温温润润的煞是好听。
雪白的衣袖一荡,露出了他提在手中精致小巧的一个黄金鸟笼。
王秀才呐呐起身,看着那人逐渐远去,然后猛的瞪大了眼睛,恍惚间,他似乎看到那青年身后跟着一个巨大的黑色狮子。
然而当他揉了揉眼睛再次细看时,别说狮子了,便连那青年都不见了踪迹。
“真是奇哉怪哉……”
他嘟囔道,收拾好了碎裂的砚台,然后转过身,糊了那乱跑的熊孩子一脸墨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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