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要找一个人。”
夜晚, 裴孽离开了那具躯体,拖着魂体站在街上,他看起来很凄惨、很憔悴,金色的冠冕不知所踪,原本束好的头发散了下来, 凌乱的遮住了半张脸。
浑身上下湿淋淋的,衣摆在地上拖出一道血痕, 纤细苍白的手上满是鲜血。
街边游荡的孤魂怜悯的看着他, 但是目光中又不乏羡慕。
眼前这个小鬼看上去死状相当凄惨, 但是他至少还有一丝记忆,不管是妻子、父母, 亦或是仇人。
只要他还握有一点,哪怕是块记忆碎片, 也足以在无数的孤魂中脱颖而出。
这真是一副令人无比羡慕的“特殊”。
孤魂们犹如乞丐羡慕富翁般羡慕着他, 但是裴孽的记忆谁都夺不走, 所以他们也乐得给一点援助。
“你想要找谁?”
一个老妪打扮的亡魂问道。
“我想找一个男人, 他很高,大概有七尺,浑身上下都笼罩在黑衣之中, 连面庞都遮掩住了。”
裴孽似乎是真的很苦恼。
“这……有点困难……”
老妪似乎相当不忍心说这句话, 但是衣服毕竟是可以换的。
“还有一个特征。”
裴孽微微侧头, 看了不远处等他的无尘一眼,嘴角似乎是笑了一下。再回过头时却又恢复了之前的那副凄惨样子。
“他的右手腕正中,有一颗痣。”
……
清晨, 厚重的晨雾中突然出现了一个人。
他浑身上下笼罩在一件袍子里,漆黑的衣摆上似乎隐约溅上了泥点。
一片静谧之中,他敲响了一扇房门。
开门的是个年俞四十的老伯,他膝下无子,采药为生,此时似乎还没睡醒,眼睛虚虚的眯着。
“老伯,我想买下您这儿所有三十年以上的商陆。”
来人道,听起来很有礼貌。
老伯一愣,很快就回屋挑挑拣拣,捧出六七株来。
姚崇果断付了钱。
老伯不过转个头的间隙,他便突兀的消失在了一片浓雾中。
手中的钱顿时烫手了起来。
老伯看了看尚未完全亮起的天色,一屁股坐了下来,汗如雨下。
姚崇此时已经来到了一座废弃的林间小屋里。
潮湿的地上放着许多商陆,都是他早上天未亮时进山里挖来的。
可惜这么多株,没一株是能用的。
商陆想要能制成樟柳神,最重要的便是底下要埋着一具死尸,否则他刻出来的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木头娃娃。
但是这么多年无数朝代更迭。
谁敢说百年之前不会有人不幸死于此,又被草率埋入地下呢?
姚崇曾花了五年时间跑遍各地收集了一百株五十年以上的商陆。
但是此次他的运气似乎格外的差。
即便他将条件放宽到了三十年,也没有一个符合要求。
他将手中的商陆狠狠的掷在地上,焦躁的走了几圈后,便又一头扎进了山林里。
一阵风吹来,吹散了些许浓雾,姚崇的黑袍在风中翻滚,走的似乎比浓雾还要快。
但是他没发现的是,在浓雾中的一块墓碑前,有一个小姑娘抱着膝盖,坐在一旁,呆呆的盯着他。
漆黑的袖子在小姑娘的眼前划过,她发现了那人右手腕正中的一颗黑痣。
诶?
找到了!
然而还来不及欣喜,小姑娘便见前面那人突然转过脸来,几乎是瞬间便移到了她的面前。
怎么可能?
在意识逐渐涣散的时候,她还在想这个问题。
她只是普普通通的亡魂,并非厉鬼,活人、即便是三门的人,也绝对是看不到她的。
更……碰触不到她。
脖间的手立刻收紧,小姑娘咳嗽几声,呛出些许眼泪来。
“你在看些什么?”
眼前之人的声音很好听,即便是在此刻,也温柔的像是在说情话。
“你在看些什么?”
他又重复了一遍。
小姑娘的眼睛猛的睁大。
她看见了一双眼睛,但是这双眼睛并不是斗笠之后的那双。
而是来自于男人的腹部!
确切的说,那并不是一双眼睛,而是三双、四双、无数双——如同黑夜里围拢过来的狼群一般的眼睛!
随着姚肃微微弯腰的动作,一阵风拂开了原本紧紧包裹着他的黑袍。
露出了其后的样貌。
森白的骨架在其间森然挺立,整齐排列的肋骨尖锐的宛如夜晚野兽的獠牙,而在那肋骨间,什么都没有,唯有一团团扭曲的雾气充盈其间。无数张扭曲的脸在雾气间出现。
他们哀嚎着、嚎哭着。
然后伸出手,齐齐抓住小姑娘,将她拖了过来。
“你是什么东西……你到底是什么东西啊!”
可惜这并不是姚崇要的回答,于是小姑娘半个身子没入了那骨架之中,凄厉的嘶喊回荡山间,可却无人倾听。
在整个身子几乎快要没入骨架同姚崇融为一体之际,小姑娘抬头,倒吸一口凉气。
她看到了姚崇的灵魂。
一个没有脸的灵魂,白色的魂体上只有七个空洞充当五官,除此之外平滑一片。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她还未来得及多想,便被拖入了那无穷的厉鬼之中。
今早的雾仍旧没有散去。
姚崇抬头眯起眼。
在到达三才县前,他曾经同岑百悦有一场对话。
关于生命、愿望,还有永生。
“你有什么愿望吗?”
月夜下,火堆旁,岑百悦这样问姚崇。
这问题问的干巴巴的,似乎实在没话好讲了所以抛出来好不让二人之间冷场。
姚崇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将这个问题抛了回去。
岑百悦眨眨眼,似乎是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笑出两颗小虎牙。
“我的愿望……”
“安居乐业……子孙满堂啊……之类的。”
“很普通的愿望啊。”
姚崇似乎笑了笑。
“不然呢,世间人大多都是这么想的吧?我又不是什么王侯将相,王侯将相没准也是这么个愿望哩!”
岑百悦似乎有点不服气,他顿了顿,突然鬼鬼祟祟凑近,做贼似的压低了声音:“说起子孙满堂……你有没有……有没有想过……那个啊?”
“什么那个?”
“就是……就是……”
岑百悦难得涨红了脸,挠了挠脸颊。
“就是以后的……媳妇啊。”
斗笠之下的眉毛高高挑起,姚崇总觉得在说出这句话的一刹那,眼前这人连未来要抱几个孩子,孩子要取什么名字都想好了。
姚崇沉默了一会儿,淡淡道:“没有。”
“啊……怎么可能?”
岑百悦惊诧的瞪大了双眼。
“从小到大你就没有什么有好感的人吗?我八岁的时候就开始故意揪小师妹辫子了。”
“没有。”
“关心的人呢?”
“没有。”
岑百悦一噎,看向姚崇神色奇怪起来。
“姚肃呢?他不是你哥哥吗?”
此话一出,对面瞬间安静下来,良久,斗笠下来才传来一声轻笑。
“对啊,把他给忘了。”
明明眼前之人是笑着的,可岑百悦却觉的他的语气中没有半分笑意,反倒是犹如今夜穿过竹林的风,带着寒凉的水汽。
燃烧的火堆突然出现噼啪几声爆响,蹦出的火星四散开去。
岑百悦拿木棍挑灭了火堆,上马打算接着赶路。
二人的话题就此终止。
然而就在岑百悦打算动身之时,他似乎想起了什么,随口问道:“对了,你还没告诉我,你的愿望是什么。”
于是又回到了最初那个问题。
姚崇沉默了很久,就在岑百悦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他开口了。
“我想活着。”
他说,翻身上了马。
“世间的一切东西,只有活着才能得到,所以我想……尽可能的活的长一点。”
“直到……或者……没有尽头。”
最后一句话说的很轻,几乎在出口的那一刻便融在了风中。
岑百悦没有听清,他一马当先的冲向了弥漫着湿润雾气的竹林中。
身着绯衣的人影很快就消失不见。
岑百悦总是如此,他并不是个冲动的人,但是身上也有着少年人不灭的热情,如一团明亮却不灼人的火焰。
姚崇解下了那件一直披在他身上的长跑,骨骼之下,皮肉消融,唯有无数厉鬼冤魂盘踞在脊椎上,那如利牙般的肋骨,好似鸟笼般将他们紧紧禁锢其中。
人类的欲望似乎永无止境。
为了满足欲望他们渴求永生,而为了永生,他们可以挑衅世间所有法则,犯下世间一切错事。
在数百年之前,纵尸不过是一堆由各色名声不太好的修士组成的零散联盟。
他们并不是一个组织,只是对于一堆人的代称。
确切的说是对一堆名声不太好的、抓捕淬炼厉鬼游魂以满足自己私欲的一类人的代称。
厉鬼的爆发改变了这一局面,他们不再是话本里的恶毒反派,甚至勉强可以称作是抓鬼的英雄。
但是短短数百年并不足以完全改变其内里阴暗腐朽的那一面。
在丹旸门主的注目下,裂山的掌门人换了三代,而纵尸的掌门人换了十六代。
谁会甘心死亡呢?
但是死亡确实不可避免,即便身死为亡魂,终有一日仍旧会消亡。
于是他们提出了一个想法——在无数的身躯间转移,以达到灵魂的永生。
但是在这世上,即便是最凶恶的厉鬼也没有强占他人躯体的能力。
而在灵魂同身体彻底断开的那一刻,一具躯体便宣告死亡,即便挤进了另一个灵魂,也并不能让其起死回生。
所以他们得另想方法。
在这种情况下。
姚崇作为一个容器,诞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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