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崇并非由他们所创造。
纵尸的人不过凡人, 决计没有女娲抟土造人的能力。
姚崇早先应当是个山下樵夫的儿子,名字已经不重要了,因为纵尸的人并不会对一具容器报以过分的关注度,而那个名字在他的记忆中又早已被抹去。
姚崇只是从后来偷听到的只言片语中了解,自己应当是在遭到厉鬼袭击后被纵尸的门人捡到的, 因为当时自己一息尚存,三魂将散, 是绝好的制作容器的材料。
纵尸的人想法子抹去了他镌刻于灵魂之上的的记忆、感情、思维, 又抽出姚肃一缕无伤大雅的“魄”, 将其与他仅剩的灵魂相融,重构成了一个破烂的空白灵魂。
这个灵魂如同一根线吊着这个躯体一般, 保持着容器的生命。
但实际上却如提线木偶般耳鼻姚肃所掌控。
姚肃随时可以收回那一缕“魄”,让姚崇彻底消散。
也可以在自身遇到危险的时候, 让灵魂通过这缕“魄”来到姚崇的身体内, 彻底占据这具身体。
姚崇在他有意识的那一刻便被告知他是姚肃的弟弟, 然后被当做纵尸弟子, 懵懵懂懂,按部就班的长大。
然而纸终究是包不住火的。
姚崇得知了当年的真相。
彼时,十年的时间已经足够使一个破烂的灵魂重塑出新的、完整的意识。
可是在得知真相的那一刻, 自己整个人存在的意义也在顷刻被否定。
一刹那姚崇的脑海中空白一片。
空白之后便是满心的不甘, 像是拼了命想要逃出猎人笼子的猎物。
——一个灵魂, 哪怕再破烂,只要有意识又怎会甘心当一只待宰的羊羔?
或许是受到那块魄的影响,姚肃那追求长生的执念一并融入了他的骨髓。
活下去和长生两种扭曲的执念交织着, 日趋膨胀,如同火山一般堵在心口,终于在今次,喷薄而出。
这对他来说是个很困难的目标,但却如同一盏灯高悬在他既无过往,又无前路的世界中。
姚崇似乎是因此重新找到了人生的全部意义。
他开始翻越各类典籍,然后在五年前突然有了个异想天开的疯狂想法。
——倘若化为厉鬼,同时保证自己身为活人时的记忆不散,那便是永生了。
但是姚崇灵魂虚弱,一旦死亡便即刻消散,别说厉鬼,便连化为亡魂的机会也没有。
而且他要贪心的多,他希望化为厉鬼之时能保留自己原本的记忆。
但是好在,他如今快成功了,
姚崇感受着胸腹之间厉鬼的嘶吼,缓缓勾起一个笑容。
如同蜡烛和烛焰。
只要胸腔中被他拘束住的厉鬼不完全消散,他的灵魂就可以依托这些厉鬼长久的存在下去,就好像烛焰可以长久的燃烧。
但是这些厉鬼太难管了。
姚崇不想被反噬。
所以他还需要一个东西。
一个能让这些厉鬼乖乖听话的东西。
而这个东西,只能从那伴着丹珠出现的训鸟人身上取得。
……
裴孽做了个噩梦。
他梦见很多年以前,那抹血溅上了他手中的戒指,鲜血的颜色比红宝石更加红艳。
然后画面一转,无尘再次倒在了他的眼前。
渗出的鲜血一如往昔。
裴孽只觉的浑身上下一阵发冷,几乎要站立不住,就在这时,天边突然传来一道呼唤,不是他熟悉的声音,却是他熟悉的语气。
裴孽猛的睁开眼睛。
午后的阳光暖洋洋的照进屋内,他急促的喘息着,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出了一身冷汗。
“你怎么了?”
一旁的无尘见他被唤醒,微微侧过头,伸出手顿了顿,最后捋了捋他汗湿的发。
裴孽一愣,缓缓转头,定定的看了他一会儿,扯了扯嘴角,低下了头。
“我没事。”
他说,伸出手勾住了无尘的手指,无意识的抓住,低垂的眼眸晦暗不明。
裴孽并未将手镯的来历告诉无尘。
五百年前地府出了乱子,有人联合地狱里的厉鬼发生暴动,致使无尘跌落人间,裴孽沉睡百年,地府由此封闭。
因此有不少鬼差滞留人间,连带着一些地府的物件也散落开来。
比如黄粱花,又比如沈陶然手上的那对镣铐。
这对镣铐如今属于谁还很难说,毕竟知道这个东西怎么用的,除了当年滞留的鬼差还有五百年前地府暴动,后来又逃亡人间的那几百只厉鬼。
但是生死秩序不可打破,鬼差是决计不会用那对镣铐让死者和生人见面的。
那么……
裴孽的神色沉了下来。
无尘的记忆尚未恢复。
散落在人间的手下也没有重新召集回来。
他此刻旧伤未愈,并没有自信在暴露自己身份的时候全身而退,所以他不得不做最坏的打算。
那个手腕上有痣的人,不论他是谁。
找出来,杀了他!
这样想着,裴孽手中无意识的用力,却听得一声小声的痛呼。
裴孽立刻反应过来,松开了无尘的手指。
“师父……”
他呐呐道,神色一变,抬起的脸上顿时满是无措。
无尘觉得这小孩手劲有点大,至少自己此时的指节还一突一突的疼着,但是他没有说什么,只是在裴孽看过来后,给了他一个略带安抚的笑容。
“你做噩梦了?”
“嗯……”
裴孽低声应道,半敛着眸子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觉得自己此刻要加快些速度了。
窗外,一只鹅黄的蝴蝶停在了自屋顶垂下的紫藤萝上,又立刻飞走。
阳光闯过瀑布一般的紫藤萝,照在屋内的二人身上。
在这暖洋洋的阳光中,裴孽抬起头,正欲说些什么,然而还未开口无尘便抢先出声了。
“你梦到过去的事了?”
裴孽一愣,立刻顺畅的接了下去。
“我梦到你了。”
无尘哑然,一时间不知该怎么回话,只能疑惑的发出一个单音节。
“我?”
裴孽嬉笑着,耍赖般的蹭过去圈住了他的腰。
“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要留在你身边的原因吗?”
他突然问道,似乎只是心血来潮随口一问。
但是少年的直勾勾看过来的目光却好似沉淀了什么更为久远的东西,另他看上去像是封于锈迹斑斑的剑鞘中的锋锐古剑。
布条下的眼睛动了动。
无尘垂眸看着眼前的黑衣金冠的少年,他又看到了他眼角的那一刻黑色小痣。
然而下一刻,黑色的睫毛一闪,那小痣就不见了踪影。
少年半直起了身子,稍稍一动头顶便能碰到无尘的下巴。
“我说因为师父你的绿眼睛是我唯一记住的东西。”
见无尘没有回答,少年继续说道。
微凉的指尖抚上他的眼睛,又探入了布条下面,轻轻一勾,那雪白的布带便如雪花般悠悠落下。
血色的纹路自眼角蔓延至太阳穴,像是冬日荒原上燎原的一团焰火。
“所以师父,你就没好奇过……你自己究竟是谁吗?”
裴孽笑道,指尖轻轻点在无尘的睫毛上。
“你我都是特殊的,虽为一人一鬼,但严格来说并不属于任何一方……”
“既然我只记得同你如出一辙的那双绿眼睛,那么你就没有怀疑过……你同我一样,失去了某样东西吗?”
琥珀色的眼睛猛的张开,漆黑一片的视野中,随着光亮的注入,黑衣金冠的少年被神色矜贵的小少爷取代。
无尘低头看着他的眼睛,透过那双与常人不同的漆黑眼眸,他看到了在一刹那变为浅茶色的那一双眼睛。
——那是他自己的眼睛。
无尘眨了眨眼,突然想起了很久以前。
年少时想跟人说话,却被当做瘟神似的躲开。
他心中自然不忿。
但是即便不忿,时间长了,这种心情也淡了,事实上他甚至有点享受这种游离于人世之外冷眼旁观的感觉。
但是裴孽是个小混蛋。
他抛出了一个钩子,却不说钩子后面是什么,任由无尘被挠的心痒痒,尤其这个钩子似乎还连着裴孽的记忆的时候。
于是无尘叹了口气,他伸手点上裴孽眉心,曲指轻轻一弹,裴孽便故作夸张的顺着力道的倒在了床上。
实话讲,裴孽这幅样子对他来说有些陌生。
无尘眨了眨眼,他向来是情绪内敛的人,但是此时却显出一些困惑来。
还夹杂着些微的审视。
事实上,在他尚未被师父刻下咒文的时候,也曾问过那些亡魂门在惧怕些什么,他们知道但却不肯说,似乎只要吐露出一个字便能要了他们的小命。
而在刻上咒文之后,那些亡魂仍旧不敢看他的眼睛,却无论如何都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
前者他们惧怕从这双眼睛中看到的东西,后者则是在惧怕这双眼睛本身,或者说,实在惧怕无尘本身。
但是,但是!
无尘垂眸看着眼前这张陌生的脸。
裴孽,从一开始就从未惧怕过。
“你不是亡魂。”
无尘如是说道,然后眼中显出些微的恼怒。
因为裴孽是个小混蛋,而此时他多半会更加混蛋。
“我是你徒弟啊。”
裴孽轻快的笑着,伸出手点了点不知什么时候趴在床边的三花的鼻子,什么有用的都没说。
裴孽一开始就带着目的接近他,这点无尘已经可以确认。
但是此时这个小鬼似乎并不介意他探寻,相反,他似乎巴不得无尘亲手将这些秘密给挖出来——自己的,还有裴孽的。
于是他坐到床沿,点了点膝盖,半阖了眸子,点点金芒落到眼底,像是洒了银杏的湖泊。
“打个不恰当的比方……”
无尘淡淡道,青绿的眼眸一瞥。
“你现在像是想方设法吸引客人的青楼女子。”
裴孽眨眨眼,扬唇一笑。
“那么师父你满意吗?”
在无尘挥袖离去之前,裴孽连忙起身一把抓住他,讨好的说:“师父,我看你平日里蒙着眼也不是很方便,要不就我们两人在的时候你把布条摘下如何?”
无尘看着眼前这张略显陌生的脸,怎么都不自在。
于是他一挥袖子,侧过身闭上了眼。
“不用了。”
他不悦道,看着眼前熟悉的人,皱起的眉毛略略一松。
还是这个样子顺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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