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九, 天朗气清,惠风和畅,宜踏青。
然而曾景明却坐在三才县的一家客栈前怀疑人生。
街上的人来来往往,有些人停下来,目光在他尚算完好的衣服上转了一圈, 紧接着看了看他身后的客栈,犹豫一会儿, 然后往他面前放了几文钱。
曾景明见状, 嘴角一抽, 揉了揉抽痛的额角,起身回了客栈.
客栈里的小二熟练的招呼着他, 丝毫不觉的他一个看起来并不贫穷的人在客栈门口乞讨有什么不对。
曾景明回到房间,面色沉凝, 他知道三息之后楼下会爆发一场争吵, 起因是因为客人在菜里发现了一根头发。
再过一刻钟, 便会有一个中年人走错到他的房间。
他深吸一口气, 头疼的闭上了眼睛。
在五天前,初四,他来到了三才县, 凝实魂体, 扮做游人住到了客栈, 然后出去探查了一圈,将周遭的竹林,还有三才县都草草看了看。
然而从第二天早上开始, 他的经历就开始不断重复,接下来的三天,每一天都开始重复初四的经历,但是仅限于活人,会发生这种重置的只有活人,因为这个镇子里根本就没有鬼,干干净净的好似一个刚刚擦净的盘子。
曾景明曾对这种奇怪的现象做过短暂的试探,却发现每一天会发生的事情都是固定好的,主体或许会改变,但是事情必须会发生。
就比如刚刚路人往他门口扔钱。
其实门口原本是有一个小乞丐的,趁着客栈生意清闲的时候会在掌柜的默许下讨点银钱,今天曾景明花了点银子打发走了那个小乞丐,然后换自己坐在客栈门前。
却仍旧有人给他投钱,即便从装束来看他并不贫穷,但是他们仍然认为他需要钱。
这种事情已经发生好几次了,没有小乞丐,也会有老乞丐,没有老乞丐也会有其他人。
总之辰时三刻,“施舍”这个动作必须要完成。
这种事情在这儿不止一例,这三天来曾景明粗略的数了数,发现必须要完成的行为一共有五十四个。
他确信自己在无意之中踏进了某个奇怪的地方,就好比话本中的结界,但是可悲的是他此时并没有打破僵局的方法。
曾景明快把头发挠成鸡窝了。
他掏出挚爱泥人小七,丧着脸开始喋喋不休。
“怎么办啊小七,我要怎么出去啊,岑百悦没找到,还把自己搭进去了,大人说我是活了四百年的厉鬼很厉害,但是现在我还没开始打架就被困在这里了啊!”
“小七你给我支个招。”
曾景明拿出一颗骰子放到小七手里,装模作样的抛了抛。
筛子在桌上滚动几下,四个红点仰面朝上。
“哦,你让我仔细回忆回忆到底是什么中招的。”
“可是我真的不记得啊,到底是初三中的招还是初四中的招,那两天完全没有什么异样啊,或者说……我还没来得及找寻到异样。”
曾景明又捏着小七的手抛了次骰子。
仍旧是四。
他趴在桌上,下巴埋在手肘中,声音听起来闷闷的。
“你让我找异常?”
“我觉得这儿全是异常。”
再抛一次。
五。
“是这重复的这一天的异常?”
曾景明不抛了,他一手撑着下巴,一手抱着小七,双眼无神的看向窗棱上的一个小划痕。
窗外行人如织,身上轻薄的夏衣透出薄薄一层汗,脸上脖子上甚至还有肉眼可见的汗珠。
微风拂来,带来了些许凉意。
曾景明忍不住搓了搓胳臂,然后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立刻起身开门,与门外的中年人撞了个正着。
“你走错房间了。”
曾景明面无表情的说着早已早已烂熟于心的台词。
紧接着,他目光一顿,在来人过于轻薄的麻衣上梭巡片刻,问道:“先生,你穿这么少不觉得冷吗?”
“啊?不冷啊?”
来人似乎被他问懵了,用手扇了扇风,奇怪的看了曾景明一眼。
“我倒是觉得你穿太多了。”
“你觉得热吗?”
曾景明没有理会,步步紧逼。
“热、热啊,你看我衣服都黏在背上了。”
“好的,谢谢。”曾景明礼貌道,然后转身关上了门。
他知道问题出在哪儿了。
九月份,虽然天气仍旧温暖,但是已经开始逐渐转凉,有些人已经开始加衣服,有些人不太怕冷,但也不会出太多汗。
而这儿,曾景明调动着前三天的回忆,发现无论是街上的行人,还是大堂的客人,身上几乎都热的汗流浃背。
在这个夏秋交界之时,他们却仍然宛如生活在炎炎盛夏。
曾景明打开窗户,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窗外热闹喧哗,一车一车用于造纸的竹子从不远处的竹林一路运过来。
街边的小摊贩叫卖着冰饮,甚至还有个摊位堆满了又大又圆的西瓜。
这是夏天的盛景,但实际上却是已经即将入秋,吹来的风中带着些许凉意,甚至连天上的太阳也不这么热烈。
这种微妙的错位让曾景明意识到了什么。
他并不清楚自己是何时中的招,但是他确信自己并非是不断重复时间,而是被困在了一个不断重现同一天的场景的地方。
——时间仍旧向前流逝,但是所经历的场景确是从未变化。
制作此地的那人应当是将过往某一日的场景全盘复制了下来。
不知他用了什么方法,这儿又是什么地方,总之此处同三才县一模一样,且期间场景在保持大致走向的同时有轻微的自我纠错的功能。
——但却因为天气的变化露了马脚。
只是他如此大费周章又是有什么目的?
或许是为了迷惑如他一般误入此地的人。
亦或许是……
为了遮掩某样事物。
曾景明此时确信岑百悦一定藏在这个诡异的地方。
眼前的祥和景象就像是为了同森林融为一体而盖在陶罐上的一块绿色布料。
曾景明如今要做的便是将那看似无害平和的布给割破,露出下面黑黢黢的陶罐口来。
他出了门。
微风会使布料轻轻飘起。
这个地方的纠错能力一定会有限度,当超过这个限度时,便会有漏洞出现。
如今他便是要做那阵风,看看当那阵风大到何种程度时,才能吹动布料,进而露出破绽。
曾景明站在街心,两边行人来来去去。
现在太阳快落山了,一刻钟之后,便会有一个小偷慌不择路的跑过来,撞倒了一个行人。
无论怎样,在同一时间同一地点,“撞倒人”这个行为必定会发生。
曾景明打算从这儿下手,来阻止这个事件、阻止纠错行为的发生,
于是他站在小偷跑过的路线之上,静等着他的到来。
没过一会儿,前方便传来一阵喧哗,隐约听到“抓小偷!”的声音响起。
与此同时,一旁的一个小哥想走到他身旁的小摊上买东西却被挡了路,为难的看了他一眼。
曾景明也是第一次做这种事,但是他认出了眼前这个人就是那个被小偷撞了四次的倒霉蛋。
所以虽然内心尴尬,但是他还是抱歉的笑笑,随后强装出一副流氓的样子,杵在那儿。
小哥眉毛皱的死紧,但还是没说什么,到一旁的水果摊买了点香蕉。
此刻小偷已然拨开人群来到了近前。
说时迟那时快。
曾景明一脚踹开了迎面而来的小偷,心中还来不及窃喜,自己就因为这一脚失了平衡,下意识后退一步,却又恰好一脚踩到了刚刚那个小哥扔到地上的香蕉皮上,摔了个四脚朝天。
曾景明捂着脑袋□□着,眨眨眼眼角逼出几滴泪来。
“你没事吧?”
那个小哥见状丢下手中正在吃的香蕉立刻向前。
“没事。”
曾景明扭曲着一张脸摆摆手,看向小哥的眼中不由的带上了几分幽怨。
虽然没有同小偷撞到,但是阴差阳错之下“摔倒”这个动作依旧达成了。
如此无关紧要的小错误根本就造不成什么影响。
曾景明提着小哥友情赠送给他的香蕉回到客栈痛定思痛。
过于细微的改变就如同一颗投入湖面的石子,虽然会产生涟漪,但是那点涟漪很快就会被抚平。
如果想让涟漪长久存在,必须要在湖中造就一个漩涡,让整个湖都混乱起来。
他需要……
让整个镇子都混乱起来。
曾景明抱着小七双腿并拢坐在床的一侧,用力到几乎要将手中的泥人捏碎,脸上的表情十分之复杂,好像要一脚跌进张开的血盆大口似的。
突然,他妥帖的收好小七,在屋中走了几个来回。
“就算不成功,再过几个时辰也依旧会重置的。”
他喃喃自语,双手纠结的握成一团。
“所以……所以……”
他呼吸一顿,咬牙纠结半晌,然后视死如归的大踏步走出了房门。
此时屋外静悄悄的。
曾景明蹑手蹑脚的走到厨房里。
——偷了只鸡。
但是这种程度的行为只要不被发现就显然造不成混乱。
遵纪守法二十多年,一心想着考试高中为国效力的书生心中天人交战,他颤抖着伸出手去,扫下了灶台上堆放的一堆碗。
清脆的碎裂声响起,客栈内熟睡的众人终于有了些许动静。
但是仍旧不够。
曾景明觉得自己可真是个混账玩意儿,他吸了吸鼻子,拿着蜡烛点了三次终于点燃了厨房,然后撕心裂肺一声吼:“着火了!”
之后便一溜烟跑了出去。
接下来的半个时辰,他举着火把一路跑一路烧。
于短短半个时辰之内轻轻松松犯了南楚的半本法典,加起来的刑期够他从青葱年少坐到白发苍苍。
“君子处世,贵能克己复礼,济时益物。”
曾景明喃喃念道,颤抖着一脚踹翻了县衙前的鸣冤鼓。
“君子怀德,小人怀土;君子怀刑,小人怀惠。”
他又将火把扔到了县衙里。
身后的喧哗声尖叫声响作一片,热闹的如同白日。
哐当一声,县衙大门洞开。
从里面乌泱泱出来一堆衙役,一脸惊魂未定的将他团团围住,厉声喝问:“混账东西,赶快束手就擒!”
“这位大哥说的对,我的确是个混账,这天下没有人比我更混账的了。当年立志报效国家,想不到如今竟然做下这等事。”
曾景明长叹一口气,嘴巴一撇,看起来比他们还要委屈,如同被老鸨逼着接ke的小姑娘。
雪亮的刀剑闻言又逼近了一寸,险些刺到他的脖子。
曾景明好像毫无所觉似的,微微欠身行了个礼。
“各位,实在对不住了!”
他诚恳道,然后飞起一脚揣在了面前衙役的子孙根上。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