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源县内, 裴孽突然若有所觉的向北方望去,然而蔚蓝的天空万里无云,他什么也没看见。
反道是那株种在姚崇身上的藤蔓,突然间断了联系。
裴孽的神色顿时比锅底还黑。
一股不安猛的攥紧了他的心脏——桃源县还来了第二个人。
他倒吸一口冷气,突然发疯般的跑到了柳府, 一开门,却见无尘正坐在院子里浇花, 见他来了, 疑惑的半侧过头。
“怎么了?”
“没什么……”
裴孽像是松了口气般, 扯了扯嘴角,然后缓步上前, 将手背在身后,然后掰断了自己的指骨, 然后化为了一颗果实递了过去。
“师父, 你尝尝看。”
“这不是槐树的果实吗?”
无尘笑了笑, 见裴孽又往前递了递, 他便无奈的接过吃下了。
“这下你满意了吧?”
谁料裴孽却摇了摇头,小孩子耍赖般的说道:“你舌头吐出来给我看看。”
待确定无尘是真的吃下去了之后,他才像是松了一口气般, 匆匆打了声招呼, 便头也不回的跑了出去。
一出了门, 他的脸色便肉眼可见的沉了下来。
他敢肯定桃源县来了第二个“人”。
姚崇并非独身前来,他是别人手中的一把刀,那个持刀者能断掉那株藤蔓, 或许还是给了姚崇镯子。
而如今,这个人正待在桃源县内,或许还得知了裴孽的存在。
……
南镇,姚崇见到那段枯萎的藤蔓后,终于狠狠的松了口气。
“你可真没用,搞得这么狼狈。”
此刻姚崇正在一间破败的庭院内,他面前坐着一个身穿紫色宫装的妇人,小腹隆起,怀胎八月,面庞虽然艳丽,可是眉宇之间总是透着一股若有似无的颐指气使。
姚崇看了心中不悦,但是没敢表现出来。
“你可知那个裴孽是什么人?”
“不认识。”
女人懒懒道。
姚崇张了张嘴,似乎想骂人,但是又死死的压抑了下来,好声好气道:“你让我在你这儿躲几天。”
“为何?”
姚崇眉毛一跳,终于忍不住厉声喝道:“班姝,你别忘了我们之间的交易!”
“我没忘,”班姝突然勾唇娇小,从怀中摸出一本花名册扔在桌上,可说出的话语却轻柔的好似毒蛇吐信,“可是你总该要拿出些诚意才对。”
姚崇神色变了,他死死的盯着那本花名册,额头淌下一滴冷汗。
姚崇此行虽然说是来帮助岑百悦的,但是实际上是来送一本花名册的,这本花名册被纵尸的长老神不知鬼不觉的塞到了他的行李里,本来也应当神不知鬼不觉的被人拿走。
可巧就巧在因为姚崇早早的得知了自己容器的身份,因此对那些长老的行为格外留意。
他发现了那本花名册,然后拿着那本花名册在十天前守株待兔,见到了前来取名册的班姝。
并同她做了笔交易。
班姝助他成为厉鬼得到永生,而他投诚班姝,以姚崇的身份帮助班姝做好在桃源县的布置,一旦所作所为被三门的人发现,他就会成为班姝的挡箭牌。
可是姚崇却在进行交易的时候留了个心眼。
那本花名册上满满当当写了裂山和丹旸两大派所有弟子的信息,摆明了纵尸是将他们卖给了眼前这个厉鬼。
姚崇从上面撕下了最为关键的几页,想着万一东窗事发的时候或许能靠这些在三门手下保住自己的小命。
然而现在……
姚崇扯了陈嘴角,瞬间没了底气。
他从怀中掏出十张纸,扔给了班姝。
班姝接过,略略翻看一眼,勾起了一抹冷笑。
“姚崇我向来认为无论做什么事情都要做绝,留后路这些想法……让人瞻前顾后的,最后反倒一事无成……你当真觉得耍我很好玩吗!”
班姝扬手将那十张纸扔在了姚崇脸上。
姚崇面上终于显出一丝狠厉来,他站在原地阴鸷的盯着班姝,却如同树桩一般紧紧的驻在原地,一字一顿道:“班姝你莫要欺人太甚!”
“欺人太甚?这其中为何有关丹旸掌门薛熔银的信息只有一行字!”
“薛熔银几乎不下当归崖。”
姚崇深吸一口气,沉声道。
“她在崖顶看了六百年的炉火,即便三门之间有要事相商,也从不到场,而是直接让副掌门拿着一个纸人充当传声筒,三门之中,哪怕是各派掌门,也只知道她是个外貌十六岁的红衣少女罢了,所以这上面只写了她的外貌。”
见班姝面色稍缓,姚崇微微敛眸,露出一个温柔的笑来,口中话锋一转。
“但是我可以帮你们。”
“薛熔银执掌丹旸六百年,是人世间活的最长的人,但同时也是最神秘的,无人知道她的底细,但是你们若是实在想探寻他,我可以帮你们去打探。”
姚崇放轻了声音,循循善诱:“你们身为厉鬼进不去丹旸,但是我现在非人非鬼,既不容易被发现,又不像活人那样脆弱……不过在此之前……你得先让我活下去。”
姚崇意有所指的看向那截枯萎的藤蔓。
班姝定定的看着他半晌,勾唇笑了。
“可以,不过你得先把答应我的事做完吧?”
“那是自然。”
姚崇拿出怀中的一个瓶子晃了晃——那赫然就是岑百悦身上的那瓶续弦胶!
……
金乌西坠。
姚崇站在一颗偏僻柳树旁,把玩着手中的一个小瓷瓶。
沈陶然姗姗来迟,他弓着肩背走了过来,时不时侧头看看不远处零星的路人。
姚崇似乎低笑了一声。
“别看了,你莫非真当自己是活人不成?你又不是厉鬼,除了我,还有周边的鬼物们,其他人根本就看不见你。”
沈陶然像是被戳中了什么心思,转过头愤恨的看了他一眼,摸着自己腕上的镯子道:“你叫我出来干什么?”
斗笠下,姚崇眯起了眼睛,上下打量了他一眼,意味深长道:“我来帮你。”
“你……你能帮我什么?”
沈陶然捏紧了手上的镯子,硬邦邦道。
姚崇终于确定他有点不对劲了,上前一步缓缓凑近,面纱下阴阴沉的眸子紧紧的盯着沈陶然。
“有人跟你说什么了?”
“没、没有!”
沈陶然一颤,听着那略显阴冷的声音下意识将裴孽瞒了过去,只是他只有十二岁,实在是不擅长说谎,话还未说完,就淌下了冷汗。
见他言辞闪烁,姚崇的目光越发的不善。
“真的?”
“真的没有!”
沈陶然后退一步鼓起勇气大喊了一声,然后又磕磕巴巴的说道:“你是个骗子,说什么镯子不能被人看到都是骗我的!明明……明明可以被看见,什么也没发生……你撒这个谎到底是为了什么,对我娘他们到底有什么企图!”
“你手上的镯子被看见了?”
沈陶然之前的心虚被他理解为了害怕,姚崇狐疑的看了他一眼,目光最后落在了他手中的镯子上。
“嗯,可是……明明什么也没发生!”
姚崇蹲下身,亲昵的搭上了他的肩,语气中突然带上了一丝惋惜。
“你完了。”
“你胡说。”
“我可没有胡说,”姚崇嘴角勾了勾,“所谓‘被看见’的惩罚可不是落雷啊、诅咒啊这么明显的东西,你想跟你的父母好好生活在一起吧?不过可惜,今后你母亲应当不会再将你当儿子,她会想……杀了你。”
沈陶然瞳孔一缩,后退一步慌乱的看着他。
“你骗人……”
“你骗人,你就是个骗子,我娘才不会想杀……不要我。”
说道最后沈陶然声音中几乎显出了一点哭腔,他抹了把眼睛想要转身离去,然而刚跑出没几步就被姚崇一句话顿在原地。
“所以我来帮你啊。”
姚崇双臂交叠懒懒的靠在身后的树上,慢悠悠的说。
见沈陶然停住了,他又笑了笑,接着道:“所谓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我早知道你这个手环藏不住,所以特地来帮你,好让这件事彻底解决。”
“但是没想到……世事就是这么巧。”
见沈陶然不答话,姚崇上前几步,拿着那个小瓶子朝他晃了晃。
“这是续弦胶,可以粘合人的灵魂,也可以将灵魂粘在别的物体上。我把他交给你……”
姚崇将瓷瓶放入了沈陶然手中 ,一同的还有一个小巧的木偶,样貌同沈陶然长得一模一样。
“你回去之后看我说的对不对,”姚崇低声诱哄,“倘若事情真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你拿着这两样东西到时候自然知道怎么做,他们可以帮你,他们可以帮你实现……你心底的那个愿望。”
姚崇走了。
他走后,沈陶然仍旧呆呆站在原地,半晌之后,他突然拿着手中东西高高举过头顶,却迟迟没有砸下。
沈陶然鼻翼翕张,颤抖着手剧烈喘了会儿气后,突然将东西收回抱在怀中。
“就试一下……”
他喃喃道。
看着不远处自家厨房升起的袅袅炊烟,又重复了一遍。
沈氏此时正在摘菜,手上的那个银镯被她摘下远远的放在一旁。
就在此时,婴儿突然大声的啼哭起来。
沈氏擦了擦额头的汗,脸上的神情柔和下来。
“来啦来啦,真是,就不能让我安稳一会儿。”
沈氏起身,半是无奈半是高兴的进了屋,然而就在她刚刚踏进门口的那一刻,放在远处的银镯突然凭空飘了起来,像是有什么人拿着一样,径自飞过去套到了沈氏的手上。
沈氏只觉得的手腕一凉,下一刻,自拿着手镯的青白的手开始,沈陶然的身影一点一点的显现。
“娘……”
他看着沈氏,喃喃开口道,然后上前一步。
沈氏却像是被马蜂蛰到一般,猛的后退一大步,一把甩开了沈陶然的手,见沈陶然红了眼眶将哭未哭的样子,她又忍不住软下神色,上前轻轻摸了摸他的发梢。
“陶然,你不是说你有事出去了吗,怎么又突然回来了,事情办完了?”
“嗯……”
沈陶然闷闷的应了声,张了张嘴,又突然道:“娘,我想去看弟弟。”
“不行!”
沈氏脸色一变,一口回绝,但是随后她很快便反应了过来,匆匆想要解释,然而还未出声便被沈陶然截住了话头。
“可是他是我弟弟!”
沈陶然沉声道,抿了抿嘴。
“我想去看看他,当日他还未出生我便死了,现如今我也只是远远的看了他一眼……”
“娘我想去看看他……”
两人僵持了一会儿。沈氏让步了,她僵硬的走在沈陶然的身前,将他的视线当得严严实实。
直到两人在婴儿面前站定,沈氏也没有改变自己的位置,她僵在原处,隔在沈陶然和婴儿之间,形成一个近乎保护的姿势。
她转过头来看着她的长子。
她的长子死的时候十二岁,因为常年缠绵病榻,格外的瘦弱,不仅身高低于同龄人,而且面色苍白骨骼凸出,道一声皮包骨也不为过。
而这种样子一直延续到了他死后。
自己的长子,聪明、善良、温柔。
而沈氏,是第一次见到有人以这种姿态站在她面前。
——以一个本该缠绵病榻奄奄一息的怪异模样
但这也是她五年来第一次看到他站起来。
沈氏看着他,眼中流露出什么来,最终蹲下身,轻轻抱住。
亡魂的身子冰凉,贴在皮肤上像贴了一块冰。
沈氏不禁打了个寒颤,下意识松开了手,又补救般的抱紧。
“陶然,你给弟弟取个名字吧。”
“我知道了。”
沈陶然似乎是意识到了什么,他低着头死死咬住自己的下唇,伸手抓紧了沈氏手腕上的银镯。
“母亲,我先出去了。”
当最后一个字落下,腕上的银镯掉落在地。
沈陶然瞬间消失在了沈氏面前。
沈陶然回到了自己曾经待了十二年的那一间房,久未有人居住的房间纤尘不染,甚至在窗户旁边,那曾经为了让他高兴而特地种下的花也开的好好的,上面甚至带着尚未干涸的水珠。
一看便有人打理。
沈陶然站定,从怀中拿出了那个瓷瓶和人偶。
这人偶做的十分精致,无论是关节还是眼睛都可以动作,其面目更是同他有八分相像。
沈陶然垂眸看着他片刻,最终还是打开了那个瓷瓶。
清澈的胶体流下,被他抹遍四肢躯干。
做完这一切后,他看着那人偶抿了抿唇,犹疑半晌,最后一闭眼,附了上去。
这感觉说来十分奇妙。
好似浑身上下都浸到了温水里一般。
沈陶然动了动手,然后他顿住了,不可置信的睁开了眼睛。
他感受到了重量。
亡魂是没有重量的,轻飘飘的恍如一团雾气。
但是就在刚刚,虽然十分的轻,但是沈陶然还是感受到了重量。
来自于他抬起的手臂。
他站起来,试探着走了几步。
于是“哒哒哒”的脚步声响起,又在他停下的那一刻消散。
沈陶然抬起头。
透过面前那面铜镜,他看见了一张木偶的脸。
刚刚那个不过巴掌大的木偶如今已是十二岁孩童的身量。
他获得了一具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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