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二十六，日曜日，天气：晴。
灼热的太阳几乎要将空气都炙烤得扭曲过来，焉巴巴且沾满了一层灰尘的树叶如同死物一般垂在枝头，让人感到一股扑面而来的死寂。
偶尔可能会响起的鸟叫声，在这里会显得格外突兀，就像是火星上出现了一个人不时地冒出一两个嘶哑的、无意义的音节一样。
或许连他们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发出声音，只是单纯地确认自己是否还活着，或者说——世界是否还存在，一样。
与此相反的则是：横滨城郊的建筑空地上，巨大的轰鸣声裹挟着枪.声带起一阵又一阵的灰尘，几乎要将这片空间给完全包裹住。
而就在这里，正发生着一场穷凶极恶的战斗：一伙以走私枪.械为谋生手段的恶徒因为在交易途中被发现了，然后与前来的军警展开了殊死拼搏。
对于这群恶徒而言，如果没能阻拦住前来的军警的话，等待他们的将会是永无止境的刑期——这是所有人都不愿意面对的事情。
于是有着地形优势的恶徒们借着残破的水泥墙掩体，用交易的内容物进行最后的反击。
不远处，另一边的军警中，一个面色凝重的中年男人皱紧了眉，拖着枪的左臂已因为中弹而鲜血淋漓。
身边一个看起来很年轻，像是没入队多久的青年声音有些颤抖地问他。
“队长，我们现在该怎么办？敌人实在是太强大了啊……”
男人是小队的队长，摸爬滚打多年才混到了这个位置，对于新人的惊惧他也是经历过的，所以闻言虽然心里有些不快，却还是安慰道：
“放心吧，我已经向总部求救了，等会儿就会有人来支援了！”
新人嗫嚅着应下，但很显然还是十分不安。
究竟是在安慰新人，还是在安慰自己呢？
队长想不通，也不准备想通，他所做的只有在现在誓死守护，必要之时牺牲自己的性命。
一切为了国家。
这是身为军警所必须知道的一点。
正这样想着，敌方火力更加强劲，甚至将他头顶上的一块硬砖打碎，子弹贴着他的头发狠狠地擦了过去。
在那一瞬间，队长几乎以为自己已经死了。
但很快反应过来，对带来的为数不多的军警队员叫了一声：“注意掩护！”
然而声音很快淹没在另一道嚣张的声音中。
“废柴们，都趴下！现在到了我的表演时间了！”
青年人的声音带着独属于这个年纪的毛躁，自信且狂妄。
然后众人便看到一枚□□划过弧线落到敌方的阵营里，枪声倏地一下子停下来，像被按住了暂停键的收音机，紧接着，一道矫健的身影冲进灰尘之中。
以近乎非人的速度，快得让人只来得及看清一道残影！
人们只能听到灰尘中传来紧凑的十二道枪声，然后一切便归为了平静。
或者不能说是平静，而是一种被暴力镇压后唯余的死寂。
让人窒息——无论是对于敌人，还是对于己方来说。
队长忍不住屏住呼吸。刚才的一切很显然都是一个人做的，而能够单枪匹马干翻对面十二个凶恶歹徒，且又有理由出现在这里的，只有一个人——
那名曾经拒绝了“猎犬”征聘，年仅二十二岁却被称作“猎犬之下第一人”的最强体术师：唐治！
军靴叩击在水泥地面上的声音不断响起，向死神的钟声一样，不紧不慢，却让人感到一股强烈的窒息感。
灰尘之中，一名青年的身影显现出来：
身高不高，因为常年不规则的作息，眼下带着青黑，然而眼角却微微向上挑着，显出些痞气来，嘴角的弧度下垂，紧贴身线的绿色军装没入腰下，外套十分随意地搭在肩上。
此刻他一只手插进裤子口袋里，另一只手捏着手机靠在耳边，有些苍白的脸色和手上严丝密缝的白手套相映，显出些色│气来。
在他的身后，十二名犯罪分子横七扭八地倒在地上，脸上带着生前遗留下来的、难以置信的表情，而在他们的额头上，无一例外，都有着一个弹孔！
恐怖如斯！
青年身形俊拔，微微下垂的嘴角让他的神情看起来十分的冰冷严肃。
不过从青年口中说出来的话就不是如何令人愉快了。
“搞清楚好不好？老子今天才从欧洲飞回来，你们他妈的就给我塞一大堆工作？压榨人也不是这么压榨的吧？
嘶，为了国家，道理我都懂，可是老子去年的年假呢？不是说好出差回来就批给我的吗？还有，为什么要让我来花费宝贵的生命救这样一群可有可无的废柴？！”
废柴们：“……”
虽然眼前这个人的的确确救了他们，可却一点也没法高兴起来是怎么回事？
唐治近乎是有些暴躁地挂掉了电话，将手机放进胸前的口袋里，眼神不善地看着眼前这群被自己救下来的人。
无怪他会破例地如此暴躁，换做另一个人，被上司强制命令用一个星期的时间完成了常人一个月的工作量，之后还在急急忙忙赶回来的时候，一通电话又让他转个弯去救人，估计早就把电话都扔了。
如果不是拥有超于常人的体魄的话，唐治现在早就累得跪下来了。
说起加班，唐治又忍不住想起自己在异能特务科的一个朋友——一个将“不下班就不用上班”当做座右铭的社畜。
总感觉哪一天自己的发际线会和他一样危险啊。
唐治这样想着，在心里叹了口气，走过去将队长扶了起来，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比较平易近人。
“你没事吧？需不需要我送你回去？”
然后他看到队长的身体轻轻地颤了一下。
唐治：“……”
他有这么吓人吗？他明明已经在很努力地控制自己的气场了好吗？
“没没没……没事的。”队长几乎是受宠若惊地离开唐治，对这位在军警中流传为神话的青年恭恭敬敬地道：
“十分感谢您抽出宝贵的时间来营救我们这样的小人物，接下来的事情我们会处理的，再次感谢大人的援助。”
唐治对于队长看自己时带着的狂热的眼神有些莫名其妙，且刚才的话只是客套之语而已，如果没有上面的命令的话，他并没有义务来关心这群人。
于是用戴着白色手套的手按着帽檐轻轻向下压了压，语气有些疏远。
“那，祝任务顺利。”
只是很平常的一句话而已，然而队长却像是打了鸡血一样，抬着他还在流血的手臂给唐治行了一个十分板正的军礼。
“一切为了国家！”
唐治愣了一下，旋即轻轻勾了勾嘴角。
“一切为了国家。”
……
有些僻静的酒吧，因为夜色已经过晚而有些冷清，昏黄的灯光打在陈旧的吧台上，透着偏暗的红色。
偶尔能够听见一两个客人刻意压低的交谈声，然而很快便又安静下来，只剩下老款式的唱片机播放的舒伯特的《小夜曲》。
唐治进来看到的便是一脸丧气坐在吧台附近的坂口安吾，于是走过去坐到他身边，外套放在台子上。
“哎呀，安吾先生，好久不见。”
“唐君。”安吾扭头去看他，脸上带上了一点笑：“好久不见。”
“还真是稀奇啊，身为异能特务科的‘劳模’，却会在半夜的时候放弃加班，来同意陪我来这儿喝酒。”
唐治似是不经意地道，眼角微微下压，显出一丝的笑意，然而很淡，淡得几乎要让人直接忽略过去。
“一杯黑方威士忌，谢谢。”唐治对酒保如此道。
一边的坂口安吾皱了皱眉，有些不赞同地道：“你刚回来，还是不要喝太多酒的好。肯定又没吃晚饭吧？”
“唔……”
唐治有些心虚地接过杯子抿了一口：“嘛……这也不能怪我啊，谁让我刚回来，安吾先生就下达了好几个任务啊。”
坂口安吾推了推眼镜，厚重的镜片在光下反射出一片雾蒙蒙的冷光。
极为认真地道：“唐君，以你的能力的话，今日所派遣的任务是足够你完成之后再在十点之前赶过去吃个晚饭的。”
不愧是工作狂人啊！
唐治只觉得牙疼，他能应付所有人——包括假面的上流人士，不近人情的政府官员，可却偏偏对自己的这位挚友兼上司毫无办法。
因为大多数情况下他都是理亏的那一方。
于是叹了口气，托着腮侧头去看坂口安吾，笑道：
“嘛，如果是安吾先生说出这样的话的话，我果然还是没有办法装作听不见呢。啊啊啊啊，真是让人苦恼啊！”
坂口安吾一脸冷漠：“所以上面才是派我来做你的上司，曾经一个月赶跑了五名指挥官的唐治先生！”
“安吾先生这段话真的好过分啊……”唐治眨了眨眼睛，故作不满地道：“明明我还是有认真完成任务的啊~”
“但是那五名指挥官都被你吓跑了。”
“那是因为他们的心理承受能力太差啦，我只不过是和他们进行了一番‘友好的交谈’而已！况且……”
说到这里，唐治顿了一下，面容半隐在黑暗之中，显得更加冷漠。
他挑了挑眉，笑道：“我存在的意义是‘为了国家’，所以有且仅遵从上面的命令，但是‘善待指挥官’这件事情并不存在于命令之中。”
这也是上面最后不得不选派坂口安吾过来的原因，“唐治与坂口安吾私交甚好”，因为这件事。
坂口安吾沉默不语。
唐治将杯子放到台子上，冰冷的杯底在上面磕得清脆地一响，乱入进柔和的曲中，有些突兀。
“说起来还真是让人惊讶啊，上面会知道我们‘私交甚好’这件事。”
唐治有些无精打采地趴在桌子上，手指摩挲着冰冷的杯沿儿。
不，其实并不算惊讶。
应该说，如果上面不知道这件事才算奇怪吧，即使唐治为了让这段友情显得更贴近于“普通人的友情”而刻意隐瞒了。
就像是一个小孩子为了隐藏自己喜爱的“弹珠”一样小心翼翼，然而无论小孩子做出多少的努力，最后都会被大人完全找出来，扔到所有人面前。
还真是让人不爽啊，这种感觉。
唐治这样想着，忽然听到坂口安吾刻意放低的声音。
“不会觉得反感吗？对于上面干涉你的‘隐.私’。”
唐治抬起眼皮去看他，和那对掩在冰冷的镜片之后的双眼对上。
似笑非笑地道：“如果不是因为是安吾先生的问题的话，我都要以为是上面派人来试探我了。”
然后忽略掉坂口安吾几不可见僵硬的身体，声音融进柔和的《小夜曲》中。
“不会啊。”
坂口安吾有些讶异地看了唐治一眼。
唐治忽然撑起来转身靠在桌子上，摇晃着杯中的威士忌，将含在口中已经有些温热的液体吞咽下去。
眉眼掩在帽檐下的阴影中：“毕竟我是政府的‘鹰犬’啊，这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一切为了国家。”
他举起杯子，和坂口安吾相对。
坂口安吾脸上露出无奈的笑容，亦伸出杯子与半空中被纤长的手握住的杯子相撞。
冰冷的杯沿撞在一起发出突兀的一声响。
“一切为了国家。”
两人又重新陷入了沉默。
事实上这便是坂口安吾和唐治两个人相处时的一般情况，相比于今晚这样“轻松”的谈话，其实他们之间更多的时间应该是在一起紧张地加班。
有的时候一连加班四五天，精神已经十分疲软了，唐治会邀请坂口安吾来这间酒吧小酌一杯，然后再短暂地休息半日。
之后是依然紧张的工作。
有时候唐治都会由衷地佩服坂口安吾能够在这样近乎“压榨”的工作中任劳任怨，毫不懈怠。
只能说，果然不愧是把“不下班就不用上班”当做座右铭的男人吗？
正这样想着，唐治被一道有些怯懦的声音打断了思考，扭头一看，却见是一名大概20岁左右的女子，捏着裙角有些羞涩地看着他。
唐治看到了女子身后笑嘻嘻推她的姐妹们，一下子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果然听到女子犹豫地道：“那个……请问我可以问一下你的联络方式吗？”
坂口安吾一脸“见惯如此”的表情。
因为这种事情实在是太常见了，几乎每次他和唐治来酒吧，都会被至少两三个的女孩子问及唐治的电话号码。
这实在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因为单论唐治的长相而言，就能够迷倒一大片女孩子了，而且因为经历的原因，唐治虽然身为军警，身上却带着一股“雅痞”的感觉。
更重要的是，他很擅长对付女孩子。
坂口安吾冷漠地看着唐治笑着和女子谈论着，从“姓名”说到了“兴趣爱好”，然后又谈到了“人生理想型”的问题，在一个字都没透露的情况下把对方的身份背景挖了个透后，十分愉快地留下了一串潦草的电话号码。
然后问道：“这次又是留的谁的电话号码？”
唐治轻轻按着帽檐，刚才还勾着的嘴角微微放下，看了一眼女子离开的方向，然后才小声道：
“嘘，小声点，别让她听到了，是一个很纯真的女孩子呢！”然后痞气地笑道：“至于电话，是留的安吾先生你的哦~”
坂口安吾手中的杯子一颤，酒液洒到了桌子上。
唐治又笑道：“开玩笑的啦~我留的是情报部长的，上次找他要资料，结果送来的时间晚了一分钟。”
坂口安吾松了一口气，忍不住道：“麻烦请不要开这样的玩笑啊，毕竟很像是你会做出来的事情。”
“还真是让人伤心啊，这段话。”
唐治将杯子里最后的酒液咽下去，因为有些急促，漏出的少许冰凉的酒液顺着脖子流进紧扣的衣领中。他放下杯子，用拇指草草地抹去嘴边的残液，随意地将外套搭在肩上，跳下来，一只手插在裤子口袋里。
道：“那，我就先走了，安吾先生。祝任务顺利。”
语气中夹带着一分不易察觉的诚恳。
坂口安吾亦道：“祝任务顺利。”
门铃轻轻地响起，青年的身影消失在门的后面，只剩下清脆的门铃自顾自地震颤了一会儿，最终归于平静。
坂口安吾坐了一阵后，也起身离开了。
舒伯特的《小夜曲》在后奏的小提琴声中蜿蜒地结束，尾声融入昏暗的灯光中，渐渐消散。
就像是雾气一样，悄无声息地凝聚，又悄无声息地在阳光下散去。
什么都没有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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