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氛从轻松有爱到剑拔弩张有时候仅隔着一句话的距离。
少年疑惑地抬起头，像是在无声询问发生了什么事情，脸上的表情纯然懵懂，但男人已经不会再被欺骗了——有路灯充足的光线映照，少年眼中宛如寒潭般的宁静暴露无遗。
——在眼前有一把枪指着自己的情况下。
冷汗从额角滑落，明明男人才是持有武器的那方，但在无声的对峙下，先落入下风的还是自己。
男人知道这是什么原因——在他的杀手生涯里，见过无数面对枪口仍然面不改色的人，有人忍耐着恐惧强作镇定，有人心有沟壑临危不乱，有人置生死于度外……时间久了，甚至不需要分辨，仅仅依靠直觉便能判断对手的情况。
正如和别人玩笑时所说：闻味道就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
这是无数次在生死间打滚的人所特有的天赋，然而如今这天赋却将他拖入无比绝望的境地。
男人不知道少年是否不怕死，但他确信对方一定认为自己无法伤到他——少年的眼神，不是在注视持枪的对手，而是在注视一只蚂蚁，一本书，或是一具尸体。
显然无论蚂蚁，书本还是尸体都无法伤害到别人，所以他才能这般平静。
为了不让自己被沉重得仿若凝聚成实体的压迫感击败，男人强迫自己发出声音：“果然是你……呼唤死亡的黑猫，没想到今天选中我了吗？”
少年歪了歪头：“黑猫？选中？”
“68天前，一个少女被发现死在无人的小巷中，没有任何受到攻击的迹象，表情安详仿若沉睡，这便是黑猫事件的开端。”男人艰难地背诵着文件上的内容，“之后的两个月里，陆续有15人依次丧生，死状与少女完全相同……你敢说那些人不是你杀害的吗？”
“……好像明白你在说什么了。”少年嘴角微微下弯，这是见面以来他显露的第一个类似于不悦的表情，惹得男人握枪的手指下意识抽动了一下，少年的视线在他手上轻飘飘扫过，动作快得仿若幻觉。
“不过我得做个声明——我从未【杀害】过任何人，好人是不会杀害别人的，”他说：“我只是给了他们选择的机会。”
“选择……”男人喃喃重复道，仿佛正在思考，但他的心思完全不在对话上。无论少年说的内容是什么，在对方默认自己是黑猫后，任务便算完成，他已经可以按照预想中的路线撤退了。
他表面上认真聆听，实际在用余光扫视周围的环境，确保自己能够一击必中顺利逃脱——直到少年用平静的语气说出令人无法置信的内容。
“你说什么？”男人觉得自己端着枪的手臂在微微发抖，但他已分不清这是长时间端举后的劳累，还是对于所听内容的震惊。
少年好脾气地重复了一遍：“平田三郎，男，38岁，职业杀手，死因为心脏病突发，死亡时间……”他将手中的书翻过来示意男人观看，“在十分钟后。”
仿佛被巨大的恐怖所捕获，男人一度连呼吸都停滞了——成为杀手后他使用的都是代号，平田三郎是只有当初孤儿院的同伴才知道的名字，为什么这个少年会……！
他下意识向他指向的地方看去，原本还能看到皿屋敷故事和插图的书页被风格华丽的纸页取代，满眼都是由黑点、折线和曲线组成的奇奇怪怪的符号，唯有他本人的照片张贴在书页的左上角，正对着观察它的人类展露出饱含杀气的眼神。
“啊……抱歉，忘记你看不懂我们的文字了。”少年耸耸肩，又将书本收了回去。
“不、这不可能。我明明带着……”他慌乱地向怀中摸去，自从确诊后他便养成了随身携带药物的习惯，没想到抽出手后见到的不是熟悉的小药瓶，而是不知何时被取代的黑色装置。
“这是什么啊……为什么会……不可能……”他早已忘记瞄准的事，枪口早不知道偏到哪个角度去了，少年也没有趁机反抗，只是托着腮默默看着他掏遍全身所有口袋。
原本应该被妥善安置的药瓶，不翼而飞。
恍若被智慧女神亲吻眼帘，男人脑中闪过一段记忆：他的药瓶从来不曾离身，唯一的例外便是在和雇主共进晚餐的时候，自己曾按照对方的要求换上西装……！！
雇主的话在耳边回荡，意味深长的笑容仿佛出现在眼前。
【带来死亡的黑猫，也必将被死亡吸引】
啊啊……是这么回事啊……
我被雇主背·叛·了啊！
男人从喉咙间挤出不甘的嘶吼声，仿佛被逼到绝路的猛兽，他猛然站起身，在迈出脚步前，耳边传来了少年清润的声音：“如果你想现在去买药的话，很遗憾，以你的脚程十分钟内走不到最近的药店。”
他停顿了一下，又继续迈步。
“唔……想要向附近的居民求助吗？这倒是个有趣的想法，可惜最后你没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呢。”
他掏出了电话。
“提前叫救护车？确实比你本身的速度要快，但是你不会忘记从医院到这里正好有一段路在维修中吧？绕远过后的车赶不上你的死亡时间哦。”
一道无名火从心底烧起，男人顾不得忌惮少年可能的异能，也遗忘了行动被预料的恐惧，濒死的预感蒙蔽了他的理智，他重新抬起枪，重重抵在少年的额头上。
“唧唧歪歪地吵死了！你以为你是谁！？能预见死亡很了不起是吗？要不要我先送你去地狱啊！”男人已经被恐惧和愤怒冲昏了头脑，随时可能扣下扳机，在如此近的距离下即使是异能者也必死无疑，然而少年的眼眸仍然平静，笃定地说：“你不会开枪的。”
“凭什么！？”
“因为你的死法中从未出现【被反击而死】，”少年轻抬手中的书，“即使走到末路也不曾试图拉无辜者下水……你是一个好人。”
男人冷冷地说：“我是一个杀手。”
“我知道。”
“我杀了很多人。”
“我知道。”
少年抬眸凝视着他，眼中仍然只有平静，男人在这如同大海般经历漫长时间仍然不曾改变的恒久平静中恍然明悟——少年的视线投向的并非蚂蚁、书本或者尸体，在他眼中，自始至终看到的都只有死亡本身。
手中的枪仿佛带上了千钧的重量，他颓然地垂下手臂，喃喃自语：“我还……不想死啊。”
“我知道。”少年顿了顿，敛起如同面具般贴在脸上的微笑，声音庄严得仿若神明在对他的信徒宣判：“但这就是你的命运。”
“……”男人沉默了一阵，说：“你曾说给予我们选择……”
“嗯，我可以让你们走得轻松些。”
男人有些啼笑皆非，这种选择……他有些明白那些如同睡梦中死去的人是怎么回事了，可他宁愿不明白——明明这种时候让他选择宣誓效忠都可以考虑的啊！
“如果你一早便知道会发生……”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少年打断道，显然他不是第一次被问到这个问题了，“如果我说这本书的名字是【不可违背的命运之书】，你是不是就能明白了？虽然大多数时候它都只是一本【死亡笔记】……我可以救你，但你很可能死得比现在更凄惨。”
“这是你的异能？”
“……不，它不是我的东西……也不是异能力。”
他露出奇怪的表情，男人分辨了一下，似乎可能大概是嫌弃——这真是他脸上流露出最生动的表情了。
“这是念……算了，你就当是超能力吧。”
“……还真是黑猫啊。”男人意味不明地感慨了一句。
异能者总是拥有奇奇怪怪的能力，放出强烈的音波、跑得比光速还快、或者变身成什么奇怪物种……就算突然出现一个预言死亡的能力也不算奇怪，没想到居然连异能都不是。
结合少年明显异域风的外表，他心中涌现出大胆的猜测：这少年该不会是来自埃及的猫神吧？这样很多疑点都能解释通了，据说猫神是掌管死亡的神明……
“喂，猫神，”在少年一脸的你在叫谁的表情中，男人坐回墙边，点燃了一根烟，并没有将它放到嘴边，而是看着它慢慢燃烧——自从得病以来，他便戒烟了，揣着烟盒也只是多年来养成的习惯而已。
“我还是不相信自己会死。”男人无视少年耸肩的动作，沉默地注视着香烟燃烧后的烟雾在路灯下飘散的轨迹，“所以在你预言的时间到来之前，我们聊聊天吧。”
“可以哦……我对你的想法还挺有兴趣的，你想聊什么？”
男人苦笑：我宁愿你对我没兴趣啊。
“我是一个杀手……先别打断我，”他挥手示意，少年从善如流地闭上了嘴。
“我做杀手并不是因为有这份天赋，也不是出于兴趣，当然更不是因为走投无路……
真可笑啊，我居然有点记不起当初入行时自己的想法。
也可能从来便没有什么想法，只不过从孤儿院里出来的同伴都在做，我就也跟着做。
杀手的门槛很低，只要你不怕死，又能杀死人——或者实在不行，能杀死人便可以入门。当时正值战乱，眼前的人都在杀来杀去的，等回过神时，居然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战后各国之间勉强维持着和平，但是在横滨这座城市，军阀割据，黑手党肆虐，政府又过分软弱……仍然不缺杀人的生意，我又没有别的谋生手段，便一直留在这行里，这么多年过去，我早已数不清杀过多少人。
我本来以为自己会死在任务里，当然幸运的话也可能转行后像一个普通人一样死去，没想到居然会被雇主算计……啊，当然，我还是觉得自己不会死……不过如果我真的病发了，麻烦你也顺便帮帮我吧。
猫神，你应该见过很多死亡了吧？和我不一样，死在你手中的人大概是不会恨你的，甚至可能像现在这样和你聊聊天……见过那么多人生的你，可以回答我一个问题吗？
人活着，真的是有意义的吗？”
……
躲在墙角后的黑发少年屏住了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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