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选择的地方在靠近贫民窟的街区,本不应该出现躲在墙角偷听的黑发少年这样的人——皮肤白皙,衣着考究,气质文雅,看上去就像上流社会的小少爷,或者乡绅家的继承人。
事实上,少年确实不属于这片土地,他既非横滨本地人,也没有主动投身于如野犬般活着的人群的爱好,他和此地唯一的缘分,不过是在某次失败的自杀后得到附近的居民救助而已。
少年总是会用各种方法尝试自杀,可惜大多因为输给自身的求生欲而导致失败,但偶尔也会被路过的人见义勇为。而在被救下的经历中,又有极少数的时候对方好人做到底,不但将自己领回家,还会附上热心的劝解。
他正是在罕有的好人婆婆邀请下来到她的住处,等待入水后浸湿的衣裤风干。
对于一心求死的人来说,他人的救助本质上是一种妨碍,所以他不会对救下自己的人表示感谢。
但说到底自杀也好,想要死去也好,本来便是自己的事情,让别人看到濒死的人或者尸体而产生心理阴影已经不该,若是再对表达善意的人进行斥责,那这个人当得也太难看了。
少年不忍伤害真心的善良,不仅出于内心对自我的约束,也是因为尽管微弱,他仍然能从星光般的温暖中获得短暂的救赎。
可惜这光晕实在太渺小,太黯淡,太遥远,和少年心中宛若深渊的黑暗相比显得如此软弱无力,飘渺不定。
听着耳边絮絮着爱惜生命的话语,他努力克制着如同毒烟般滋长的不耐——如果遇到的是恶人就好了,恶人往往更吝啬于散发善意,即使偶尔漏出几分人性,也是矜持而又克制的,稍微点拨几句便会缩回警惕的壳里,更不会被自己的话语刺伤。
在少年的耐心告罄前,一个陌生人的闯入打断了婆婆的劝解,也引起了他的注意。
婆婆经营着一家杂货铺,小本生意,无论什么常用的东西都会卖一点,陌生人选择的咖啡和蜂蜜牛奶也能提供。
当时少年正把自己裹在棉被里,像只高傲的猫咪般盘踞在店铺二楼的阳台上,漠然地俯视着来往的人类,所以他很清楚这个人第一次路过时无疑是独身一人。
是遇到认识的人吗?可是他身边并没有人跟随。特意买两种口味的饮料来尝鲜?这家店看上去没有特别吸引人的地方,为此折返回来也太奇怪了……回想着附近的地形,少年悄悄眯起眼睛,敏锐的直觉正在发出尖叫,似乎有什么有趣的事情正在发生。
趁着陌生人还没走远,少年猛然起身,在棉被的包裹下像一只色彩艳丽的巨型甲壳虫战车般轰隆隆地奔向晒衣架。
然后被婆婆拦住了。
“穿湿衣服会感冒的啊。”
少年试图用歪理绕晕对方:“没关系的婆婆,衣服只要稍微晒晒就能穿了,就像牛排,做成三分熟不也挺香吗?”
婆婆有点耳背:“啊?你想吃牛排?那我再给你放个鸡蛋吧。”
“……不,算了。”
少年并非真拿对方毫无办法,他或许对纯粹的善意束手无策,但善良的人恰好相反,他们总有许多破绽。只要随便说几句话,就能让对方确信自己是不值得被拯救的渣滓,这样既不会打击善行,也能立即获得解脱。
他只是忽然没兴致了。
如同夏日祭的烟火棒,亦或者深夜的流星,少年的热情本来就是这样璀璨,短暂,并且注定迅速归于黑暗的事物。
……又来了,那种溺水般的窒息感。
·
世界上寻死的人很多,少年作为其中之一,理由却稍微有些不太一样。
他不曾遭遇家庭变故,也没有遭受无法接受的打击,更别提在感情上受挫——以他的年龄来说,如果能经历感情上的困扰倒值得称赞一句情感丰富,天赋异禀——他只是觉得无聊。
无聊、不快乐、活着没意思——每个人或多或少都产生过类似的想法,此时往往和朋友一起打牌,吃火锅,或者玩一局游戏,便足以将这种程度的负面情绪抹去。
可惜没人和他打牌,吃火锅,玩游戏……因为他没有朋友。
或者说,他不曾让别人成为他的朋友。
并非没人对他伸出手——少年头脑聪明,外表出色,自杀后缠绕着绷带的身体看上去格外脆弱,出于油然而生的保护欲,或是别的不好说出的想法,想要拯救少年的人比能想象到的还要多出许多。
但是都被拒绝了。
包含恶意的试探——报复回去。
想要得到回报的利用——利用回去。
出于善意的帮助——很感谢,但不需要。
少年不讨厌人类,也不愤世妒俗,他只是太过清醒地意识到,这些人无法理解他的世界,更不能真正拯救他。
他将伸过来的手一一挥开,把自己流放到空无一人的旷野中,放任孤独在断壁残垣中肆虐。
慢慢地,孤独的风化成了雨,水滴凝成了小溪,河流汇聚成大海,大海掀起海啸将少年吞没。
痛苦吗?很痛苦,痛苦得快要死掉了。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干脆去死呢?
·
但偶尔的偶尔,就像遇到超级好心的好心人一样,少年也会自己从海底浮上来——通常在他遇到有趣的人或事的时候。
少年的无聊本来便是如此浅薄的东西,不过因为其如跗骨之蛆般时刻缠绕,才会日渐壮大最终凝聚成无法消除的黑暗深渊——好似牙疼,这疼痛不像钢钉刺入皮肤般尖锐,也不像骨肉分离般凄惨,那是一种木然的胀痛,时间长了仿佛还会感到麻木,但如果日日疼,夜夜疼,无时无刻不在彰显其存在感,疼得人鼻子发酸,太阳穴抽搐,脑袋炸裂,理智全无……恨不得一死了之。
而有趣的东西对他来说便是一次性的止痛针,即使不能根除,稍微获得喘息的机会也是很好的。
他本该像闻到了木天蓼味道的猫咪一样随着陌生人的脚步离开——前提是,别被阻拦。
少年他,犯懒了。
或者用文艺一点的说法,在理智回归后,预见到短暂的快乐结束必将迎来无边的无聊地狱,明亮的光芒闪耀过后的黑暗更加难以忍受,不如一直沉沦在无人的寂静中……
总之,从结果上看,他又缩回到二楼的阳台上,在孤独的海中咕嘟咕嘟的吐泡泡。
啊,好想死。
·
没想到过了一段时间,那个引起他兴趣的陌生人再度出现,而且看上去好像更有趣了——谁会在身上毫无脏污痕迹的情况下匆忙买面巾纸呢?
他一定是在勾.引我,少年深沉地想。
他决定接受这个邀请。
这次没有再被阻拦,衣服已经干透,晚饭也吃过了(牛排里真的加了鸡蛋!),婆婆即使再善良,也不会主动让陌生人留在家里过夜,少年顺利地溜了出来。
此时夜色已深,陌生人着急赶路,估计没有注意身后的动静,他的跟踪行为超乎想象地成功。
那个陌生人最后拐到了一个巷子里,少年左右观察地形,最终决定从另一个比较靠近他们所在地的巷口进入,并十分幸运地发现了绝佳的偷窥位置。
也可能不是幸运,而是某种必然——对他来说是绝佳偷窥的位置,对那个身上痕迹很微妙的男人来说也是绝佳逃跑路线。
少年坐在地上,掏出顺手捡到的镜子碎片,美滋滋地准备看戏。
……
钓到大鱼了。
……
当男人吼出那句“能预见死亡很了不起吗?”时,少年不由得睁大眼睛,然后很快重归平静。
这是他的天赋,或者说诅咒,也可能是与生俱来的才能——少年生来怀疑一切。
即使是完整的故事链条,若是没有见到关键证据,他决不相信。
即使是看上去完美无缺的证言,只要发现一点瑕疵,他能彻底推翻。
这样的性格在别人身上或许会显得神经质,但出现在少年身上再恰当不过——他总能证明自己是正确的。
正确性——这玩意既不能拯救人,也不能保护人,往往还会将他刺伤。
但是没有办法,即使捂住眼睛,堵住耳朵,把自己塞进空无一人的木箱里,只要大脑还能思考,就会得出最正确的结论。
少年近乎本能地思考着陌生人的破绽:心理操控?不,看那个杀手的反应,他应该掌握了极其罕见的情报。提前调查?有可能。临场发挥?需要强大的观察力,经过训练也可以做到。只是不知道为何要针对那个男人……
如同计算机信息流的数据在脑中快速刷过,他整理思路,准备来一发强势植入——如果这个所谓的黑猫是假的,那么他掌握的无痛杀人术也是个好东西,如果黑猫是真的……那不是更香了吗!
杀手的问题制止了他。
因为这同样也是少年的困惑。
人活着是有意义的吗?人生的必要性是什么?值得追求的事物真的存在吗?
……正是因为找不到问题的答案,他才会如此痛苦。
少年虽然一直追逐着自己的死亡,但却不曾亲眼见过他人的死亡。
如果是有着丰富经验的黑猫,一定能给出独到的见解吧,他期待地想。
像是感应到他的期待,一时间风停了,树叶静了,连男人都屏住了呼吸,狭窄的小巷中唯有陌生人的声音回荡,那是对自己的答案完全笃定,毫无迷茫的声音。
“当然没有。”
他的心跳停了一拍。
“曾经有人也问过我类似的问题,我是这么回答的。”那个声音如同雨滴般敲打在少年心头,“所谓活着,本来便是一个伪命题,那是无法清楚看到自己人生终点的生物根据经验擅自创造的概念。本质上来说,人也好,别的什么也好,只有两种状态,死,或者等待死。”
少年紧紧捂住嘴,却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发出声音——若真如此,为什么那些话听起来像是我·说·出·来的一样呢?
……
男人呆呆地注视着银色头发的少年,连手中的烟掉落都没注意到。
如果最开始少年令人感到异样的地方仅仅是平淡无波的视线,当谈论到人生意义的话题后,他身上最后一丝人气也消耗殆尽,此时坐在自己身边的比起人类,更像是一尊铜像,一个木偶,或者是长得和人类相似的什么东西。
少年问道:“你玩过游戏吧?”
“啊……嗯,偶尔也会打打牌,或者跳个格子什么的。”男人胡乱地答应着,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噗——不是那种。我指的是RPG冒险游戏。”被他的回答逗笑,少年再度染上烟火气,此时他看上去又像是稍微有点怪异的普通人了。
“经常有那种剧情不是吗?主角的同伴为了胜利牺牲,化作了一把宝剑或者钥匙或者魔法什么的……最终打败魔王,拯救大陆,主角和公主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男人诧异地看着他——有点出乎意料,又感觉情理之中,这个年纪的少年果然还是爱玩游戏的。
少年说得很认真:“对那个同伴来说,为了最后的胜利牺牲是他注定的命运,但你能说他生来的意义便是化作一把剑吗?这样的说法未免太傲慢了……而且还有点恶心。”不知为何,他露出了感同身受的表情,“价值也好,意义也好,都是别人强加过来的东西,对那个配角来说,他只想在注定的结局到来前随随便便地活一下。”
男人苦笑:“随随便便……确实,我的一生,也相当随便呢……”
少年凝视了他一会儿,皱起眉,说:“即使我这么说,你也无法理解吧?似乎人类是那种没有理由就无法生存下去的生物……这样的话……”他思索片刻,锤了一下自己的右手,“决定了,平田三郎,你存在的意义就是——被我杀死!”
“什么?”
“我啊,天生就是一个没血没泪的杀人犯,无视法律的狂徒,喜欢将人拉下地狱的魔鬼……”
“等等——”
“作为被盯上的猎物,你的怨恨也好,恐惧也好,愤怒也好,我全都接受了!你只需要大声地咒骂,然后带着想要将我撕裂的恨意努力活到死去的那刻吧!这就是你生存的意义!”
少年努力咧开嘴角,展露出张狂的笑容,他一定曾经见过类似的人,才能将这表情模仿得如此生动,可惜他的表演仍然是拙劣的——那双眼睛平静得甚至挤不下一丝疯狂的痕迹。
男人张开了嘴,他想说什么,但却发现根本没有可以说出口的东西——此时任何否定的言辞,都是对少年决心的践踏。
半晌,他弯起嘴角:“啊……我恨你。”
“正该如此!”
熟悉的疼痛袭来,他扣住胸口,努力抑制着声音的颤抖:“我……不会原谅你的。”
少年伸手抚摸他的脸,声音轻柔下来:“我知道。”
“我会拉你下地狱。”
“我同意了。”
疼痛逐渐远去,男人闭上眼睛——
“……谢谢。”
“……”
少年轻轻将男人靠放在墙上,整理好对方不小心蹭乱的发丝,喃喃自语:“抱歉,我没打算吓到你的。”
“选择死或者更轻松的死,对人类来说还是太困难了吗……下次直接动手?可是万一对方更中意自己的死法,我不是帮倒忙了吗……”
他拾起地上放置的纸杯——男人到最后也没有动那杯蜂蜜牛奶——站起身前好像有向某个巷口看了一眼,又好像没有。
少年将纸杯递到唇边,慢慢向巷子的另一头走远了。
“唔……难喝……中也怎么会喜欢这种东西……”
……
重归寂静后,黑发的绷带少年从藏身处走了出来。
他走到男人身前,视线快速扫过嘴唇、衣领、手指、鞋面、鞋底……普通人无法注意到的线索在他眼中如荧光棒般鲜明。
“是诱饵吗?但是心脏病并不是能控制发作时间的病症,如果运气不好一个月都无事发生,但机会只有一次……”他的眼球快速跳动着,仿佛正注视着某种未知的空间,“除非有什么东西能够作为触发器……啊,有了。”
他捡起被男人扔到地上的黑色装置,凑近鼻端轻嗅,“嗯,果然……不知道!我对药物什么的完全不了解啊,但应该就是这东西了吧,一股子化学药剂的味道。”
“但还有个疑问,如果……”少年在思考的同时不停地打量周围,当目光落在男人平静宛如睡梦中的面孔时停住了。
五分钟后,他“啊”了一声。
平时少年也有在思考时突然安静的习惯,那是因为说话的速度已经赶不上大脑,不如直接得出结论来得方便,而在刚刚他确实是什么都没想,单纯地在发呆。
这么说也不尽然……他想的是之前透过镜片反光偷看到的眼睛。
不知是不是巧合,那个引人注意的陌生人自始至终都被男人的身体遮挡,只能看到暗绿色的斗篷和若隐若现的银色发丝,但陌生人站起身的瞬间,他看到一双蓝色的眼睛。
那目光来得快,去得更快,甚至让人恍惚间误以为是幻觉,但少年知道并非如此。
他本来打算出去的,直到那道视线射来。
某一瞬间,仿佛看到了【死】。
少年如同被蛇注视的青蛙一般僵直在原地。
为什么不能动了呢?少年感到疑惑:他是如此渴望着死亡的降临,即使在吊死之前仍然充满期待,即使在溺死前仍然毫无悔意。
他可以对任何事物产生恐惧——除了死亡。
少年的世界在意识到一个事实的瞬间被打破了。
——他对那个人所拥有的【死】产生了恐惧。
少年不由自主摸向嘈杂的心脏,这种感觉——这种恐惧的,慌乱的,还有一丝兴奋的感觉,就是……活着吗?
某种陌生的疼痛从心底涌现,不同于日夜纠缠的如同软刀子磨人的痛楚,那疼痛紧迫而又鲜明,甚至夹杂着甜味——他依稀记得,这种感情,名为渴望。
想要再见到那个人。
想要被那个人杀死。
想要,和那个人说一句话。
该怎么做呢?
啊……对了,这不是有现成的例子吗?只要这么做就好了,只要继续自·杀·就好了啊!
讨厌疼痛,讨厌血,讨厌伤痕……但是没关系,他可以忍耐——完美的死亡方式已经找到了。
如果是你,一定会出现的吧!
如果是你,一定能听到的吧!
拜托了,杀了我。
拜托了,【救救我】。
……
你没有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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