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辞繁又和张鹤磨了两天, 期间张鹤还真读了看守所里放的法律小册子,似乎受到触动,张鹤断断续续地把四起案件的过程完整交代了。
之前存疑的玻璃瓶内去污剂浓度和煤炭燃烧时间, 张鹤也道出了实情。
他确实说谎了。
陆尧放在书桌格子上的玻璃瓶他碰过,里面的去污剂倒在了洗手台下方,顺着略有些倾斜的地面流到下水道管壁。为了避免陆尧起疑,张鹤用自然来水重新灌满,放回原位。
问老板要来的煤炭从张鹤准备洗澡前就开始燃烧,一根都没有浪费,警方没有找到的那两根也在洗手台下面的下水管道里。因为长期浸泡在水里全化了,废了好大劲也只弄出根铁丝, 上面挂着残缺的煤炭块。
牵涉出的另外三件命案都在涣城发生, 涣城当地警方也很重视,和港城重案组联动侦查, 工作效率极高。一天不到的时间就和受害者家属以及现场证人取得联系,大致还原了案发现场。他们还照着张鹤说的埋藏位置, 在他家后山的一棵梨树下挖出了掩埋的铁盒,里面是张鹤过去九年写的日记本。
至此,本案的证据搜查和审讯工作基本完成。
贺辞繁坐在办公桌前, 分析本案中凶手的心理变化,将近十年的时间里,张鹤的内心活动究竟发生了哪些曲折。
正像他之前跟张鹤说的,他们不需要理解犯罪分子的犯罪缘由,但是适当的犯罪心理分析很有必要。
贺辞繁一言不发地看着痕检处理过的日记扫描件, 事实上日记写下之初,张鹤的文字里非常阳光。他很擅长用奇妙的比喻形容自己的心情,或是今天的所见所闻,日记里甚至能读出温暖的味道。
第一本日记里的绝大部分内容和学业有关,张鹤极少在日记里抱怨,为数不多的几次都是和同学间的些许小摩擦,往后翻几页关系又和好了,字里行间都能看出张鹤对生活和学习的积极向上。
张鹤的态度陡转直下,发生在第二本日记过半的时候。
张鹤的母亲和父亲离异了。
贺辞繁看过涣城警方询问张鹤母亲的证词,得知了死者张喜年的过往。
张喜年小学文凭,年轻的时候靠双手操作灵活给工厂做零部件切割,收入不错。张鹤的母亲初中毕业倒是有点文化,在同一家工厂里做仓库调度员。
两人因缘结识,怀孕后张鹤的母亲就辞去了工作,专心在家养胎。然而随着张喜年的酗酒和不思进取,两人的矛盾越来越大。
张鹤的母亲顾念三个孩子,从不在他们面前和张喜年争吵,她原本以为自己可以一直隐忍,但是张喜年酒后的一巴掌彻底扇碎了她的耐性,她二话不说就收拾了东西回娘家,请了中间人要和张喜年离婚。
离婚的事费了很大一番力气,张喜年前前后后找了许多人来劝,给了天大的保证,张鹤的母亲就是不心软,咬定了要离婚,甚至没有带上任何一个孩子。离婚后她马上到其他城市寻找工作,尽管文化水平有限,她仍然凭借着毅力在新地方站稳了脚跟,两年前刚组建了新家庭。
今年年节听说张喜年醉酒意外身亡的消息,她还颇为唏嘘。
昨天涣城警方联系上她,跟她说明前后经过时,这个女人沉默了许久,在电话那头爆发出了哭声。
以父母的离婚为分界线,张鹤开始在日记里频繁抒发消极思想,他形容自己是彩色流光的泡沫,在阳光下照着美丽,实则一戳就破,连内里都是空的。
随后的日记里,他和同学,和家人间的矛盾不断放大,他逐渐讨厌起所有人。
张雨彤本是善意的分享,让张鹤嫉妒起她美满又优渥的家庭,内心的邪恶撕开了一个口子,汹涌而出的恶意终于将张鹤吞噬殆尽。
贺辞繁一字不落地看完了张鹤九年来的日记,再一次深刻体会到家庭、学校、社会教育同步进行的重要性。
张鹤的文化水平不用多说,能上港城大学的高材生,就差在家庭教育和社会教化上,如果能够及时发现,今早纠正他的不当思想,或许就不会发生这样的惨剧。
贺辞繁关掉页面,伸了个懒腰,久未伸展的骨骼发出喀哒的清脆声响。
光是日记里的这些内容他足足看了一天,面前的记事本写了有七八页纸,排得满满当当,明天还得花上大半天的时间整理。
“贺队。”袁湉从门外进来。
“怎么了?”转椅一动,贺辞繁转过身。
袁湉在自己的办公桌前放下资料,她刚从三楼文印室回来,手上提着两袋蛋糕点心,放到贺辞繁和高彪桌上。
“陆尧的家属来了,在二楼接待室里,我楼梯上碰见胡警官,他让我帮忙传话,让你过去一趟。”
袁湉指指桌上的甜点:“这个也是家属送的,下午茶。”
贺辞繁把甜点袋子推到一边,动手收拾桌面的凌乱。
“让我过去做什么?”
袁湉看了眼紧闭的办公室门,轻声说:“慰问家属啊,我听胡警官说,陆尧的父母给我们局里捐了价值三百万的各类设备和一次性消耗品,我都惊了……”
“嗯?”高彪从电脑前抬起头,扒着办公桌间的隔板强势地加入话题,“我也听说了,档案室小王他们都知道,据说本来是留给死者买房的钱,家属听说公安系统里允许普通群众捐赠物品,直接捐了三百万,真的财大气粗!”
“……他们不会还带了锦旗,要我拍照吧?”贺辞繁整张脸都在抗拒,他真的超级讨厌拍照。
袁湉摇头,她没见到家属本人。
“说不准,毕竟人家东西也捐了,再弄面锦旗专门让我们重案组体面一下,也不是不可能。”
袁湉看着办公室里空荡荡的墙面,他们贺队真的很不喜欢这种外在的东西。
就算再不喜欢,也不好让家属多等,贺辞繁随便收拾了一下,确保桌面上的资料不会被风吹落,起身离开了办公室。
出乎贺辞繁的意外,接待室里只坐了死者的父母,没有挂着相机准备拍照的人,也没有大红的锦旗,接待室里安静又冷清。
“贺警官。”
陆尧的父母在贺辞繁推门的时候就站起身,没等贺辞繁走到他们面前,两个人一齐鞠了一个深躬。
“两位这是做什么?”贺辞繁加快脚步,托着他们的手臂,自己也微微欠身。
陆旻握着李安琦的手站直,两个人嘴角挂着浅淡的笑。
“真的非常感谢您和所有警员在这次案件中的付出,查明真相抓住了凶手,连带着还查出了凶手之前犯下的案子,给所有的被害人一个交代,让陆尧……”陆旻深吸了口气,缓缓呼出,“也安心了……”
“案件侦查是我们的本职工作,也感谢两位对公安工作的认可和大力支持。”贺辞繁挺直身板,端正地敬了个礼。
李安琦到底比陆旻更感性,眼前的年轻警官看起来和陆尧差不多大,顶多相差五六岁。李安琦几乎可以想象五六年后的陆尧,也会像他一样周正,阳光又有正气。
“钱财对我们是身外物,你们查案不容易,还有不小的风险,如果这些设备可以给你们提供帮助,加快查案的进度,我们的目的就达到了。”李安琦说话很轻柔,即使眼里闪着泪光也毫不失优雅。
“非常有帮助,我仅代表我局各科室的干警再次感谢……”
贺辞繁话没说完,陆旻做了个手势阻止他再往下说。
“客气的话就不用说了,局里的领导和我们说过很多遍,我们都要听累了。”
陆旻语气轻松地开了个玩笑,回头和妻子对视一眼,随后正视着贺辞繁。
“约贺警官在接待室见面,就是想单纯感谢你,没有别的意思,应该没有打扰到你吧。”
“不会,我们正在做最后的扫尾工作,时间比较充裕。”贺辞繁大致明白了陆旻夫妻的想法,脸上的表情随之放松。
李安琦的视线始终温柔地注视着贺辞繁,谁又不是父母从小精心呵护长大的孩子呢。
他们选择了警察这条路,肩负起社会安定和严惩犯罪的任务,不顾自己身陷危险的可能,尽最大可能保护人民的安全,侦办凶杀案件,有什么可图呢?不过是信仰和热血罢了。
李安琦灿烂一笑,语气郑重:“贺警官,请你们一定要保护好自己,因为你们的存在,我们才能真正生活在阳光下。”
贺辞繁一怔,没想到能从死者家属的嘴里听到这样一番话,随即反应过来,同样郑重地保证:“一定!”
“你忙吧,我们就准备走了。”陆旻挥挥手,拎起搁在桌子上的公文包。
“那我就不送了,两位慢走。”
贺辞繁转过身,已至西边的太阳正挂在树梢,温暖的阳光透过明亮宽敞的窗台照进接待室里。
李安琦看着贺辞繁的背影,眼眶里盈满的泪终于落了下来。
他的身上有光,比太阳更耀眼。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大家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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