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君信步踏入厅中, 与座上府邸主人会谈。
两方正坐于一席, 雕花古楠木桌上争锋对冲,言商明日兵马调用的具体部署, 暗潮汹涌中争夺,些许利益间执词互议, 他入座垂眸启唇, 未有退让, 不失缺漏。
纠葛许久, 主人面色难看, 失了锐气而半晌未语。
郎君神色如常, 没有放手这个空隙, 定下最后一棋。
终了。
凌砾压覆后, 郎君起身缓缓行礼, 道声谢意便拂袖离场,他步履不停,偶若山人, 又同辉清贵君子闲适于世间, 运筹帷幄。
痛!
檀香去了大半截, 女郎的睫毛也被汗打湿了,她蜷缩着抱住黑釉仕女枕, 小声呜咽问施针那人,是否快了。
高髻青色裙袍的异域女郎额间也渗出汗珠,手间又换了根银针,紧张回答, 最后一针。
她轻轻吁出一口气,兰若芳华。
眼眸失神,随着那最后一针的到来,刚刚放松的神经才一次紧绷。
那抹身影已回到自己院内,安排完今日还需做完的事务后,遣了身侧一圈仆从,坐于庭院石椅,敲了敲桌,召来今日陪在公主身侧的仆役。
郎君扶着额,垂着眼听罢一日间行程后,清声命周身仆役也退下。
最后一点点香灰也落在莲花紫巅香炉中。
针还未结束。
最后一针后,还有最最后一针,和最最最后。
女郎乌发浸湿贴在背部,她咬住了如白玉般毫无瑕疵的手腕,面容失色,腰间的绷带染出丝丝血意,喘息虚弱骂着这用不完的最后一针。
终于在差些虚脱之前,迎来了那句结束。
技艺高超又庸医的异域女郎擦了擦汗,望向无暇肌肤上新生的纹样,呼吸骤歇,神情激动着将这刺青夸了个遍,慌乱间竟弄翻了洗身的热水,逃也般出去烧水了。
公主听着此话,失去全身气力,舌尖半字也说不出,只得点头示意她快去快回。
哐当。
门合上。
留她去了半条命在室内,肩部微微起伏,抚着腕间玉镯,闭眸也被痛意折磨着,无从安憩,挣扎着坐起身来。
院外,郎君腰间玉佩荡响,独身穿过回廊,院间灰墙青瓦,栏外古木径深,重重叠影在鬓间略过,而他眉间拧着冷霜,眸中墨潭沉静,看不出神色变化。
踏着清风,他长身玉立,跨过门槛,步入门中。
在几步外,室内红烛招摇,帷幔也被晕染,满堂赤红,烟浮流动间云遮雾罩,牡丹屏风后仙鹤飞天,层层遮掩,才露出榻上一角,是若隐若现的绸缎与雪白。
郎君静默,身后的门合上,他站在门口的位置,将室内一览无余,最深处榻上那人撞进他冰凉的眼底。
金银平脱镜侧映出榻上女郎,乌发散落肩头,轻纱盖着赤足,她的脚趾微拢,玉牙般柔软的足落于绵延菱纱,菱纱交缠着潋滟海棠花纹的绢色绸缎,娇软的双臂有意无意地挽着绷带,长长的带子垂落至地上,堆落着稍许血色。
发萼初攒紫,余采尚霏红①。
镜面虽照不清面容,但隐约可见,伴着檀香烛光,她似而踩在暮色清烟中,拨开赤橙极乐,从云端走下俗世,寻得唯一归处。
令人心颤的是,枝蔓盘于女郎的腰间,旋绕着大朵大朵的花瓣盛开,蝴蝶骨上花儿肆意涂染,至艳至疯狂的蔷薇宝相重叠熙攘,缃色一点点褪去,化开了红到绚烂的朱丹色。
丹色衬的她,恍若人间妖姬,倾倒众生。
她垂眸涩然,香汗黏腻于身上,因感受到延迟而来的痛楚蹙眉,红唇轻启:“……这么快便回来了?”
语调微弱,撒在静谧间,随着轻烟飞鹤,结作歌乐传入郎君耳中。
他眼眸如墨潭,掠过女郎的乌发、眉梢、娇艳欲滴的红唇。女郎细密纤长的睫毛下,因疼痛而闭眸歇憩的凤眸承着京城最负盛名的美,面上是最无才情的美艳皮相。
他眼底有浅淡克制的光,看向她,有关她,忘记……有关她。
那汪墨潭原本深不可测,却骤显不具名的浓情。
封笺已久的冷意被燃着,那抹光也随之融逝了。
他薄唇抿紧,视线一寸寸来到雪白的背部,与缀满蔷薇宝相艳丽的盈盈一握的腰间。
玉韫山辉的郎君脚下未挪一步,行遍万千种风月。
女郎毫无察觉,端坐于榻上,对所发生之事一无所知——而她已堕染荒芜原野上最高处的月。
不露声色的眼神最终落在她的足上,停留片刻后移开……
似乎感受到了冰凉的视线,女郎微微缩了缩身子,虽心疑阿兰丹为何迟迟没有回应,但浑身不适,阖眼痛乏且困难的挤出声道:“阿兰丹,替我擦擦身罢。”
话音落下,那双靴不再迟疑的踏过奢华的屏风。
烛光落在宽袖上,又被拂开。檀香抚上他的眉眼,缭绕厮缠身侧。
他踩及浸湿的榻下薄毯,恍然间停顿,在榻前不动,向四周看去。
桌上放着用过的银针,针尖上还残余些许药汁,凝结成褐色,远处是未用完的药草与放在炉上的药锅。
而榻下一旁的水盆倾撒了半盆,里头还剩余了大半热水,帕子浸在盆里正飘在水上。
郎君垂眸……沉默。
面前的娇俏的人儿脸上染着绯红,身上也浮着细密的一层汗意,背部毫无防备朝向着他,将腰间的美不自知的花朵儿呈上前,似乎在讨好着他,期盼他垂怜。
丹色的花瓣儿甚是灵动惹人怜爱,炙热不顾一切的展示着那份盛放。
郎君喉间动了动,收了方才眼底燃着的情意,再次睁眼后,恍若未曾见过那些正盛放的花儿,一丝痕迹也未留下。
他只是淡淡凝视着她绯红的面色,坐在了榻边。
修长的手指拾起落入榻下的带着嫣红的绷带,指腹轻轻抚过绷带上的纹路……
郎君再次抬眼掠过那些争先恐后的蔷薇宝相,望向女郎,神态自若注视着她,也似乎探查着些什么。
女郎阖着眼,不说话时安静乖巧,足足变了一人。
她的嘴唇生的好看,天然翘着的弧度显得尤为无辜,若那柳叶眉蹙起,面上就是一副娇嗔生闷气的娇媚模样。
烛台上红色的火苗烧蚀消耗着蜡身,融化使得蜡烛的高度一点点坠下去,光也微弱了些。陡然,室内空气似也稀薄了起来。
镜中随着烛光变化,照出清冷与妩媚此刻相衬,介乎寂灭般无欲。
方才一切都发生在一瞬。
见无人应话,女郎察觉到不对,艰难地睁开凤眸——
焦灼的视线在空气中交织,温度悄然升高,与上巳节重逢时的眼神巧合般重叠。
那日她躲开了,未看清楚。
而如今,那人在榻边,墨色的眸正专注无比注视着她,不带杂色,比往日更加接近至纯的黑。
她也终于也透过这个眼神,明白了多日前那个不明意味的相视:顾昭于自己的身上,注视而寻找着另一个灵魂。
吞下险些出口的脏话,她一把拽过绸缎,掩住腰间。
陆怜烟喉间极为难受,但眼下是她未曾想到过的场景,强撑起一口气:“世子有何事?”
言语间满满当当的敌意。
她向后退至墙边,花瓣碰上冰凉的墙,秀丽的乌发落在胸前半遮住精致锁骨,柳叶眉扬起,凤眸冷冽忌惮着面前的人。
眼前郎君的眸色,不可见的又暗了些许。
他的容貌在光影下无可挑剔的俊美,往日谪仙的面上竟也沾染了些许世俗的模样,令她心下惴惴不安,没有表现出来。
他的眼神下移,望向陆怜烟腰间,绸缎未盖完全的丹色蔷薇不再肆意盛放,只小心探出叶子与少许花瓣,孱弱无助,可怜巴巴的样子。
眸间微动,又被压了下去,淡色的薄唇这才轻启:“我未料到,公主会为救蕙贵妃与十三皇子而受这般折磨,是情深义重所为。”
陆怜烟心从半空放下,舒了口气,她方才一时间还在猜忌,自己在顾昭执着保护的身体上搞了份刺青,他是不是过来找她算账。
幸好不是,顾昭的语气间竟然有些夸赞的意思,倒是令她稍有些受宠若惊……
不过,这边猜疑才放下,忽而她又意识到,眼下这场景极为不妙。
虽说本朝自由开放,但两人这般相见……也实在不妥当,她脑中浮现了罪魁祸首:阿、兰、丹!
这北域女急匆匆跑出去,连个看门的婢女也没给自己留下!
女郎不可思议地睁大了眼睛,默默记下了阿兰丹送给她的“大礼”。
她回过神,唇间微张,正欲说话,准备和眼前唐突孟浪的郎君争论一番,可当凤眸冷冽着对上那人,却看到顾昭此时神情不沾半分情|欲,冷静自持。
他身姿俊逸坐在那里,静静等待她的回应。
女郎微微噎住……好是清风明月,气度不凡,似毫不在意自己这幅皮相,真乃圣人再世!
这种男人竟然真的存在于世,她陆怜烟,无话可说,心服口服!
可!这还要她怎样批判他行径孟浪不合宜?说出来就好似输了一半。
心中恼羞,女郎最终撇过脸去,瀑布般乌发挡住她不情不愿的面色,冷冷道:“情深义重?我阿弟此时说不定正在受苦,这又算得了什么。”
虽然痛极,可如果起效,一切都值得。想到阿弟,她迫切的想要知道身上的颜色是否有变化。
阿兰丹说是施针的穴位都在后腰,按照位置纹了蔷薇宝相,可她自己眼睛也未长在后背上,得照镜子才能看见。
陆怜烟念及此事,心下着急得想要去取室内放着的镜子,怀揣紧绸缎盖着身就想要下榻去。
她刚刚虚弱过后,能说话不久,遇到顾昭后又冲了理智,脑海里此刻正乱着,猛地忘记了自己体力透支,从榻边向下的足尖未挨着地,身体便晃了晃——
榻下郎君正眉目淡然,开口道:“待落绊山擒庆淮王事毕……”
香软的身体压了上来,与他一同跌至浸湿的毯上,剩下半盆热水一并倾撒了个干净。灰色的外袍与锦罗绸缎被打湿了,郎君的里衣也露出了半截,温润的水渍渗在二人身上,一点点蔓延。
陆怜烟凤眸间流离着迷蒙,她的手按在坚实的胸膛,乌发落于身下人,气息缠绕。
她仍不忘心头惦念着的颜色变化,轻轻向一旁镜中侧头,隐约照映出自己肤如白雪的腰间,蔷薇宝相红艳至娇,似燃尽天下的火。
自己也忍不住愕然。原本她的姿容便已经国色天香,这花更添了份迷魂夺魄的疯狂。
缃色褪后为丹色则成,眼下丹朱色明媚点缀着,便是成了。
意识到这治疗法子有用,她心中怦怦直跳,欣喜不已,了却了一件大事后,浑身的力气都松弛掉,软软瘫在顾昭身上。没有发觉,自己的耳畔靠近了面前人的胸膛。
听着那暗暗加快的心跳声,陆怜烟猛的意识到,这声音并不是自己的,抬起头看向身下的郎君——
顾昭的手正撑着地,半身向后仰着,冠发也乱掉了,几缕发丝落在冷淡的面上,面容晦涩不明。
那令她心安的清香盘绕在她的身周,两人离得极近,像是在耳鬓厮磨。
顾昭眼睛生的极为好看,令人琢磨不透的神情,引得女郎们为之所吸引,深深陷进去后再难自拔。
而此刻,他外表仍矜贵清淡,可心跳的速度暴露了他的内心。
陆怜烟又惊讶又心生了打趣的念头,将娇软的双臂环住郎君的腰间,仰着头附在一直冷淡自持的郎君耳边。挑着眉吐气问道:
“顾郎在为谁心动?”
他还在透过这幅躯壳寻找那份过去吗?
下一秒,那人面色冷峻,握住了压在胸膛娇弱无骨的柔荑,令她轻呼一声,衣袖也在空中带动了一阵微风,扑灭几盏烛光。
陆怜烟被反压过身时,乌发散落在地上,睫毛扑闪,晕晕乎乎,茫然着对上面前的郎君。
她腹部有伤,却未感到疼痛。
身下好似有人为她垫着,小心护好了受伤的地方,又随即抽离走了胳膊,低头看着她。
明明未至晚间,室内却昏暗了下来,令顾昭的影子与她的融在一起。
他高高在上,腰间别着佩剑,银边灰袍纠缠着绫罗绸缎,向下俯视着:“公主,我钦佩你试药,可……”
可什么?
“落绊山擒拿庆淮王后,我会押那位侍女询问调查清楚谋害一事。”郎君转换了话题。“若并非是你所为,作为赔偿,我会解除婚约。”
!!
解除婚约?
他顾昭凭什么说解除就解除婚约,难道?
陆怜烟注视着眼前男人,好似他充满了危险:“婚约一事,是你的安排?”
郎君正欲起身,回眸坦然承认道:“是我。如果公主未曾行加害之事,我不会将你强留在府中,即便所夺舍的是阿月的身体,但这魂魄属于你自己,也应当按你的意愿行事。”
他坦坦荡荡,却不知自己此话又给予了陆怜烟怎样的冲击,没想到她前几日的预感成真了。
顾昭做了什么,竟能控制帝王心思?
他远比自己心中所想象的,站的更高更远,付出更加惊人的代价。
在忽明忽暗的光下,郎君眼眸如墨,眼下略微显得疲倦,虽不减风华,仍是她心中世间最俊美的郎君。
忽而,陆怜烟拂去了记忆里再次相逢后顾郎的假象,记忆又一次回到了太行山,那个清苦生活的郎君,生活在黑暗中,在寒冬腊月仍然不忘读书写字,克制用功,从未有过抱怨,更从未堕落过。
女郎脑中回映往事,匀出几件翡翠般的碎片。在雪中道观旁,少年拉着女孩的手,手提着红灯笼,两人足间留下一串雪印,冰凉清脆的风雪砂砾掩盖了影子。
那份明亮,也托起了她,拉着她的手一同走出了黑暗。
“顾昭。”娇艳的女郎轻声道出他的名字,眼中闪烁着不解与试探:“这三年,可有人陪伴于你身侧,关心你……?”
她眼中似有星辰,紧紧盯着面前的郎君,手也拽上了他的一角,阻止他起身。
女郎躺在毯上,正在等待顾昭的一个答案,她的眼神令郎君不语,只是看着她沉默,
他心中定有争夺,在猜测她并非曹月的灵魂,此刻不应与她多有相谈。
她都明白。
可不知为何,陆怜烟心中隐隐觉得,他也在内心纠结着,但那令他判断自己与曹月并非一人的“证据”,定然如谋害他的一般,无可驳斥。
故而,她卑鄙的利用了这人过往的脾性:他是顾昭啊,他既然爱曹月,也无法痛下心面对自己顶着这张面容的殷殷关切。
其实陆怜烟也摸不准现在的顾昭了,不敢肯定他还如以往一样。
幸而,他别过脸去,半晌道:“无人。”
这话却令她蹙起眉。
郎君如今身姿毅挺高大,成为镇国公府的世子,得到通往权谋局中的通行证,做任何事都从容不迫且得心应手,登上人上人的位置,得到了他配得上的所有。
明明他不再身形单薄,不再过着日复一日清贫的日子。
人人皆知其将要大放异彩,他注定成为一颗闪耀着的星星。
她揭开那层纱,注意到了顾昭眼下的疲惫:为了站在那个位置上,究竟付出了多少。这些年来,未曾有人关心爱护过他。
他想走上仕途,但凭借他的能力,未必要通过进入镇国公府做世子来达到目的,因此,也许他已不再是山间的青松翠柏了,亦或不再自由无拘束。
这一路走来,顾昭一定吃了很多苦。
女郎不由自主地伸手,怜惜着轻轻抚上俊美而冷漠的面容。
这个动作似极大地触动了眼前的人。
她看到了郎君怔住的模样,这张万年冷清自持的神情,似乎被击碎了,流露出一丝异样。
陆怜烟也在他的眼中,看到了噙满眼泪的自己。
曹月是极爱哭的,是需要人疼爱的。
陆怜烟不是,陆怜烟三年只哭过一次。
她未曾料到,还能有机会再见到这位幼时恋慕过的郎君,记起那段快乐过的时光。
就像原以为自己坚强到不会再哭泣,结果时隔多年又一次的落泪,竟轻易到只为那人一句“无人”。
无人爱他啊。
她心里好难受。
好像碰到这个人,什么都不对了,她的心也往曹月的方向跑去了,可她不想成为曹月。
那个小鬼有什么好,傻乎乎的,总是被欺负,连自己的亲人也保护不了。
泪珠子流淌在脸侧,顺着耳边鬓角即将落下。
一双温热的手掌轻轻拂去滚烫的泪意,她湿润的睫毛眨了眨,木灰色的凤眸顺着手掌望了过去,他们四目相接——
“公主,烧好热水啦!”门猛地被拉开,高髻北域女郎端着盆热水,大声冲屏风里头喊道。
旖旎被毁得分毫不剩。
女郎被惊吓到,想要扶着地板起身,结果将毯子拽出一部分,桌上零零散散的物件随之噼里啪啦摔落在地,兵荒马乱,彻底陷入了手足无措之中。
阿兰丹向里走近了几步,大大咧咧问道:“公主还有力气摔东西?你们中原女郎也没有那么娇弱嘛。”
脚步声愈发近了。
她惴惴不安看了眼顾昭。
只见郎君收回了手,眸中深了些许,也一同收回了方才情绪流露,他利落起身将衣衫不整的女郎一把抱起,一手按在她嘴上,压下了陆怜烟差点脱口而出的尖叫,稳稳的将娇小的身躯放于床榻上,拉上了帷幔。
陆怜烟气息不稳,她脸上还淌着泪珠,面上红晕渐渐向别的地方延伸,连耳朵、脖颈,通红得像胭脂一样,她未察觉过来,已经从温暖的怀抱中被温柔放置在了床上。
最后一眼,是他清冷的眸扫过来,随意落在她腰间,不紧不慢整理着衣袍的模样。
女郎没有听到,郎君在帷幔即将拉上时,微不可闻道:“既不是她,无需任何人在我身旁。”
帷幔隔开了二人,影影绰绰。
陆怜烟像从干涸的河床中被转移到湖泊里的鱼,再次活了过来。只是心间缺了块东西,空落落的。
床榻上,心声如鼓震得她振聋发聩,女郎闷闷抿着唇缩成一团,拨转着手腕上的玉镯,安静听着外头的动静。
“你是谁?怎么会出现在房内!”阿兰丹显然已经看到了房内的男人,她的声音警戒,语调上扬。
帷帐外的身影整理好了衣袍,缓缓回身,顾昭低沉的声音在帷幔外响起:“圣上赐婚,我与公主有婚约。方才过来时见四下无人值守,进来看望她是否安好。”
在顾昭回身时,阿兰丹已经深吸一口气,小声嗫喏道:“咦,好俊朗的郎君。”
声音是小,但屋内静谧,她听到了,顾昭也必定听的清楚。女郎在帷帐内咬着指尖,面色不愉。
听了顾昭的解释,阿兰丹顺理成章接话:“我叫阿兰丹,是容景商会会长家的嫡长女,过来是给……”
突然意识此事应当保密,但眼前人是公主未成婚的驸马,她该不该说呢?
阿兰丹声音尾调有些纠结。
郎君轻声道:“此事我已听公主说过,你进来伺候吧,我改日再来看望公主。”
他的步伐永远沉稳,如他的人一样,永远相信自己,理智且以行动证明所有。
门声响起,也代表那人远去了,好像刚刚屋内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就这样毫无迟疑的走开。
方才自己流泪时他拭去的动作,又代表什么呢?
她不想再如霜月阁秘药银盒一般,自己空想一场了。
帷帐内的娇弱女郎仰着头,对着床榻顶的红楠木发怔,随即帘子被拉开。
“公主,你父皇找到驸马可真真是极品郎君啊,放在我们北域女儿中那是要赛马抢夺的郎君——咦,公主你怎么哭得这么凶,施针的后劲儿上来了吗?”
“呜呜呜……”
“别哭啦,来,帕子给你擦擦。”
女郎接过帕子,泪珠止不住得往下淌,委屈得擦着眼泪,抿着唇心里暗暗骂自己:分明在意到不行,还在心里嘴硬,放不下自尊心。
而那可恶的男人从未问过自己,也不愿相信自己。那她为什么要去先放下身姿,低到尘埃里去吗?她不需要!
她虽也有不对……但如今,他爱怎样误会,就继续误会去吧!
三年时间,足够改变她,令顾昭认不出来她是原来的那个曹月。也足够改变顾昭,让她头脑发昏,彻底看不透郎君的心里到底在想什么了。
他们不再是互相最珍贵独特的那人,都将彼此还给了世间,又成了普罗众生中的陌陌不相识的另一人。
顾昭爱曾经的她,而非现在的她。
月色透过云落于庭院中,清和月夜罗汉树下,如山玉般的郎君独自一人坐在院中,他仅着里衣,白衣胜雪,浑身透着冷意。
他正在沉眸静静饮茶,一旁的暗卫送了信上来,放于桌上,郎君随手揭开,问道:“近日可有古砂道长的消息。”
那暗卫小心翼翼回复:“似乎已去往东黟国,道长近来身体愈发不好了。”
顾昭沉吟片刻,开口:“替我带口谕给她,问一问,当年她所说之事,可是句句无错,确凿无疑?”
“主子,所说之事……恐传达有误,可以更具体些吗?”
“你告诉她,是关于我母亲之事,她自会知道。”
言尽,那人飞快的离去了,树下又只剩下清冷俊美的郎君,他在寂寥中处之泰然。
阿兰丹立了功,陆怜烟又送了封信去往逢淼淼处,要她批些银两过来,以救济贫困潦倒的公主,好给人家还债外加付了赏赐。
北域女郎倒是不在意赏赐来的早晚,兴致勃勃与她筹谋了法子,要回去整顿家里其他房内的庶子庶女们,确定事了后再去京城,陆怜烟替她估算了下,若是自己,不出十日就能将那些人收拾的服服帖帖,但若是阿兰丹……嗯,一个月吧。
于是以一个月为期限,千叮咛万嘱咐了番这位心性率真的医药世家的大小姐,命她一定要顺顺利利到宫中,可不能出半点差错。
见阿兰丹满口答应时不以为然的模样,陆怜烟心底是有些不安的,要是如今在京城,她定给这个大宝贝身边放上一百号人日日夜夜看守。可惜眼下她只能偷偷从顾昭的人手里抽了一位,放在阿兰丹身侧留看。
顾昭那边倒对此事没有异议,连个音讯也无,据说大清早就带着兵马到落绊山除“山匪流寇”去了。
他留给自己的仆役虽不多,每一个都是暗卫中的精锐,当然,要是能动用他的钱就更好了……想到那份契约,女郎大清早醒后,对着镜打开妆奁,心情无比糟糕。
有钱能使鬼推磨,没有钱,在这世间半步难行。
她如今,仅空有公主的名头能在这春水县以身份压着别人了,身边没有一个属于自己的仆从,更无银钱傍身。
见女郎镜中咬牙切齿的模样,身后新来的婢女萍儿吓了一跳,以为自己梳头的技艺不熟练,惹恼了这位尊贵的德馨公主。
上一位被公主赶出去的那位润儿,虽然公主本人没有责罚,可府邸大夫人知道后狠狠惩戒了一顿板子,到现在连床都下不来呢,她慌忙也跪下了:“公主,可是萍儿哪里做的不好,您骂我就是了!”
陆怜烟:“……”
为何这府邸中的婢女动不动下跪,显得她好似夜叉罗刹。
勾得她好生想念夏莲,夏莲既聪慧,又会武,还了解她的习性……
陆子澜定不会杀她的贴身侍女,还要留着威胁于她,不知现下夏莲如何了?
清晨,室外鸟儿叽叽喳喳叫着,吵着她更加担忧不已,女郎不由得叹了口气。下头跪着的萍儿又颤了下身姿,加深了份焦虑不安。
在落绊山地窟内,阴冷潮湿布满青苔的囚牢里,关押了几十号人,一眼望去每个人都浑身发抖瑟缩着。
山中本就比正常温度要低出许多,地窟里与溶洞相似,温度低如寒冬腊月,他们的身上只穿着一件单衣,连正常入睡也困难。
恐怕不久就会有人病死在地窟内。
人们都沉浸在半睡半醒间,咳嗽声昼夜不停歇,一个身影打开地窟的门,悄然溜了进来,他未曾理会一旁噤若寒蝉的可怜人儿,一路猫着腰往着最深处走去,其余人也没有发现他。
最里头的牢笼里关押着浑身青紫的女人,墙上开了道小小的窗户,清晨林间的微光洒落在女人的脸上,照着她如今的模样:女人的双手被锁链紧紧拷在柱子上,已然昏厥了过去,眉头仍紧紧皱着,身体偶尔紧绷,应当正做着噩梦。
牢笼锁链在沉寂的湿冷中哗啦作响,引得她恍惚睁开眼,望向正在开门的那人,这一幕使她很快清醒了。
看他蒙着面,不是陆子澜的人,女人颤颤巍巍开口问:“你……是?”
你是何人,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夏姑娘,我是奉公主之命来救你出去的,这里不宜多说话,我们快些出去吧。”
声音极轻,怕吵醒到旁边笼中关押着的其他仆役,若是那时,上头也就有人发现了。
女人正是夏莲,她怔楞半晌,因在地窟里呆了太久。受尽各种折磨,思绪也不再清晰,她狠狠咬了口嘴唇,边转着脑边闷闷出声,答应道:“好……”
那人一步步向夏莲走近,行走于地面,却悄无声息。
而此时,陆怜烟心头一紧,手指颤抖,不小心摔碎了件乘放口脂的青花瓷盒。
她捂着胸口,轻轻弯着腰,意识到这应当是阿兰丹所说的后遗症来了。
以针刺青虽然正中穴道,可以疏通原本病症的位置,但并不能一蹴而成,最初穴道被打通时,人体会产生过激反应的症状,需要几个月时间慢慢调理,才能恢复正常。
阿兰丹回家去了,把帮助缓解后遗症的药方教给了陈秋白,于是做表哥的受此重任,在县令府邸也暂时歇脚住下,离她的院落也不远。
女郎抬起头,对着呆住的萍儿吩咐:“去请陈医师过来一趟。”
陈秋白过来得极快,带了份熬制好的稍凉中药,温度适宜,陆怜烟静静服下后顿觉消除了不适,有了闲情雅致,勾唇笑着打趣道:“小掌柜的,这药方为何不传外人,却能传给你?”
温柔郎君无奈看着她,似乎在责怪她的凉薄,连恋慕自己之人的八卦也能打听得出口:“我与表妹并非公主你所想的那样,她……”
他比昨日相见时,面容好像又改变了些许,可仔细端倪,哪里都未曾又不一样。
陆怜烟好奇极了,为何陈秋白近日与自己相见时,每次都令她感到舒适和煦如风,像温柔的阳光照拂人心。
他倒也没有避讳,正耐心讲述着阿兰丹的故事:“表妹她自幼生活在北域,我伯父来中原时,伯母不愿意,所以留下了表妹在北域,由伯母带在身边,直到她及笄后才来春水县,多年后再次见到自己的父亲,伯父给她与母亲的竟只有冷遇。陈家还在春水县时我曾多次照拂过她,故而她对我依恋了些。不过表妹也很厉害,打架骑马完全不输男儿。”
听了后,女郎有些出神,回忆起自己幼时,若是也有一个人在身旁护着自己,她应会将那人当做救命稻草,便也不会乖乖听话出宫,更不会遇到顾昭。
而她没有阿兰丹幸运,也没有她体力彪悍。
陆怜烟开口:“你们兄妹情深,成就一段佳话倒也不错。”
这话是真挚且发自内心的,这二人出身同为医药世家,都是嫡女嫡子,且情谊深重,门当户对,用世俗的眼光来看,再是般配不过了。
但说完后,她也心觉不合适,毕竟郎君恋慕于自己。
她抬眸打量着眼前这位郎君,而陈秋白未有恼怒,只是冲她温柔笑着:“若是公主想看,我必成就一段佳话。”
是她没有想到的答复。
女郎连连摆了摆手,她并不是想拿身份命令陈秋白,轻声叹道:“这种事情,旁人说都不算,你不像我,你还可以有选择的权利。我身为公主既然享受了俸禄与权力,有些事便无法自己做主了。”
他弯弯的眉眼带着不解,困惑着轻声问:“圣上赐婚公主与世子,公主不愿意吗?还是世子待你不够好吗?”
“并非如此……”陆怜烟沉吟道:“罢了,这些都是令人不愉快的话题,小掌柜的,你以前生活在春水县,今日便带我随处逛逛透透风罢。”
陈秋白不再多问,备好马车带她出了城一路赏春光好景。
他的确是陆怜烟见过的郎君中,相处起来最为舒适惬意的,温柔二字,仿佛刻在了陈秋白的骨子里面。
女郎基本笃定,曹陈百年交好的计划不会有变。毕竟陈秋白这般真心实意对别人极好的人物,也没有人能拒绝得了他的好意。
马车走走停停,最终来到一处河边的凉亭,上面题着“霖风亭”三个字,下了车,陈秋白踩着落叶缓缓对她道:“霖风亭是这附近最适合赏春景的地方了,前些年,我与表妹春日里最常来这里玩耍,我们在那边的河里钓出来过不少鲤鱼,只是表妹贪吃,每次不曾给我留下过鱼。”
逗着陆怜烟笑出了声:“你倒是好脾气,受了阿兰丹的欺负也还护着她不受别人欺负。听你这般,倒觉得方才打趣你二人适合结为亲事并非说错,你们脾气上互补,极有很可能成事。”
郎君看着她的笑,朝她道:“也许正如曹姑娘所言,我日后会多与表妹相处试试,说不定能结成良缘,那便是姑娘做的媒约,到时可要来吃酒。”
一旁亭中突然窜出来一个疯疯癫癫的男人,衣衫褴褛,毛发久未打理,他看起来神志不清,直直朝着女郎的方向冲了过来,被陆怜烟身后的几个仆役压倒在地上,疯狂挣扎着,嘴中叫着:“郑州……郑州……”
女郎凤眸间流过一丝惊异,向前匆匆走近,看了半天才认出这人。
作者有话要说:①《咏蔷薇诗》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