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第043章

    第043章 “成橘成枳”

    胤禛翻开名册的手指稳定如常, 只是动作突然停滞。

    他面无表情地凝视着那个名字。

    李卫？

    这个私造劣质救生衣, 人赃并获, 被定成死罪的李卫，就是“梦中”那个不畏权贵、义气深重、才猷干练，实心办事的李卫？

    就是那个历任户部郎中、云南盐驿道、布政使、浙江巡抚、浙江总督、兵部尚书、署理刑部尚书、直隶总督的李又玠？

    一阵荒谬感涌上胤禛心头。

    上天示警不止给我改了命，还让一代名臣从淮南橘变成了淮北枳？

    胤禛作为清朝土著, 没听说过蝴蝶翅膀的故事, 也没玩过多米诺骨牌, 更没有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他只是感觉冥冥中有机缘牵引，不知会将自己带往何方。

    从“梦中”醒来后，他已经不再痴迷经学佛理，但此时忍不住闭目默念：诸行无常, 是生灭法……命由己造, 相由心生，世间万物皆是化相……

    胤祥坐在旁边, 本想称赞徐州知府姜焯两句，见胤禛突然双目紧闭，不言不语，不由得一惊, 立刻站了起来。

    “四哥，你怎么了，是不是太累了？苏培盛，快传太医！”

    胤禛并不答话，片刻之后, 霍然睁开眼睛。

    不应随一切幻事的生住异灭，而起欣厌取舍！

    不管“梦中”前尘过往如何，不管谁变成什么样，我都不会停下应做的事，应走的路！

    “四哥……”胤祥伸手搀扶的动作硬生生顿住，他分明感到，四哥身上突现一种如有实质、凌厉无匹的威压，让他的呼吸为之一窒！

    胤祥这半年来一直在军中行走，练武不辍，令行禁止，举手投足间已经有了实实在在的官威。蓝理、姚堂等精悍将校对他毕恭毕敬就是证明。军人的尊敬归根到底是建立在实力之上的。

    但此时此刻，胤祥压力山大，感觉自己如同一点冰雪置于烈日之下，随时可能消散于无形！

    “十三弟放心，我无事！”胤禛气势稍减，抬头对胤祥说道。

    胤祥却看到四哥眼中有着尚未褪尽的寒意，足以令他不再贸然开口。

    他不相信眼前已经审结的案子会惹四哥发这么大火。不，不像是对这件案子，甚至不像是发火。刚刚的四哥让他想起了皇阿玛的天威难测！

    苏培盛慌慌张张带着太医进来，又被胤禛无情地赶走。

    徐州知府姜焯也似有所感，和胤祥一样，沉默地侍立在堂上。

    胤禛依然坐在公案之后，一手压着名册上李卫的名字，慢慢地问道：“此案可审谳详实，有无苦刑问供？”

    姜焯一向清高自许，如果换个人这么问他，他大约要冷哼一声，顶一句“本官代天子司牧一方，行罚行赏，皆出自朝廷法度”。

    但一阵突如其来的强烈求生欲，让他不由自主地低下头，恭恭敬敬道：“回禀钦差四贝勒，微臣审理此案，从头到尾不曾用刑。因主犯李卫系主动投案，供认不讳。若非如此，按照案情严重程度，少不得判他个斩立决。”

    胤禛与胤祥对视了一眼，都有些意外。

    非但不曾严刑逼供，反而因为有自首情节，量刑时已经减了一等！

    “主动投案，倒不多见，”胤祥好奇起来，“这主犯是做什么的，多大岁数，哪里人氏？”

    姜焯道：“主犯李卫，年十八，徐州丰县沙河镇人，已故乡绅之独子，家资殷实，尚未娶妻，也无功名。”

    “这么说他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又不缺钱，水患之中，竟然丧尽天良，坑害乡邻？”胤禛的声音无喜无怒。

    四贝勒明显对案情有所质疑，姜焯不敢接这个话茬。

    “是啊，都说好汉护三村，好狗护三邻，这李卫素日名声如何？”胤祥顺着胤禛的话问道。

    姜焯更紧张了。李卫是自首的，案情严重但审理过程很简单，李卫一应罪名都认下了，毫无推诿抵赖，所以姜焯并未过多查问。

    胤禛看他表情就知道了大概，合上了名册，站起身来。

    “姜大人，赈灾为重，今日先清点救灾物资，汇总灾民安置情况。明日我亲审此人，若罪证确凿，就不必等到秋后了，择日当众斩立决，并在邸报上公示天下，以儆效尤！”

    姜焯头皮发麻，躬身应是。

    胤禛与胤祥匆忙对付了晚饭，一直工作到深夜，才有时间坐在一起说话。

    “十三弟，你这次带来的兵丁、装备和后面运送的马铃薯，都是雪中送炭！提高赈灾效率，就能解救更多灾民，就能早日重建灾区，两岸灾民都应该感谢你，我也要感谢你！”

    胤禛已经抛开杂念，真心实意地感谢胤祥。

    胤祥谦逊道：“若无四哥前面的布置，怎么来得及让小弟出这个风头？四哥可是谢错了人啊！”

    两人大笑起来。

    次日一早，胤禛在知府衙门里提审李卫。姜焯与胤祥在一旁听审。

    李卫穿着一身囚衣跪在堂下，蓬头垢面，萎靡不振，一语皆无。

    胤禛冷冷看着他，半晌问道：“李卫，你生于斯长于斯，天灾无情，你也无义？还制作贩卖劣质救生衣，害得乡亲丧命，你的良心让狗吃了么？”

    李卫紧闭双目，泪流满面，死死咬着嘴唇，直咬出血来。

    胤禛问了几句，李卫都不应答。胤禛一挥手命人带他下去，然后问姜焯与胤祥，“你们觉得这个人如何？”

    胤祥道：“看其情状，还颇有廉耻之心，只是他一心求死，其中应有隐情。”

    姜焯皱眉道：“他的供状从头到尾都清楚明白，我反复问了几遍都无二话。何来隐情呢？”

    胤禛看过李卫的表现，反而放下心来。

    按照供状所述，李卫让人仿制救生装备，前后投入了三百多两银子，卖价却非常低，直到案发，也没赚回十分之一。李卫家资殷实，这笔投资就算都扔到水里，也不至于绝望成那个样子。

    而他表现得心如死灰，怎么看都不正常。

    胤禛下令府衙捕快到李卫家中和邻居处调查走访，两天后不仅带回了各种情报，还带回了李卫寡居的母亲。

    李母跪在堂前嚎啕大哭，不住叩头道：“官爷容禀，我家老爷去得早，李卫又是独子，民妇愚昧，未多加管束，以至他游手好闲，不爱读书。但他并无坏心，前两年乡里的石桥裂了，我儿二话不说出钱修好，说积善行德，责无旁贷。今年水刚涨起来，李卫就送民妇到山上亲戚家暂避。后来，他听说朝廷发了什么救生衣，好奇之下就下山看个究竟，谁知竟惹上官司！民妇以性命担保，李卫绝不会因为蝇头小利就用假救生衣害人！”

    李母画押后被带下堂去，捕快班头上前禀告：“经卑职等细细查访，这李卫幼年失怙，其母溺爱，养成混不吝的油滑习气，但也有急公好义之名，经常掏银子给人救急。他自诩行侠仗义，其实大字不识，好几次被人哄骗了去。”

    “他下山的确是为了看救生衣，还到处打听能不能自己做。后来经人介绍，与本案的三个从犯结识，一起做出仿品救生衣，一开始卖出去的还挺有用，后来就出了事。”

    胤禛已经大致明白是怎么回事了，看着名册说道：“带从犯丁聪过堂。”

    原来李卫是听说了救生衣，好奇之下从躲避水灾的山上跑下来的。若没有自己赈灾一事，他应该如“梦中”一样，在家侍奉母亲，直到十年后，才捐了一个员外郎，走上仕途。

    丁聪外表憨厚，眼神却游移不定，没几句话就露出破绽。三个从犯原是一伙，先仿制了一件差不多的救生衣，忽悠到李卫的投资，在合伙契约上又将李卫写在首位，仿制中偷工减料，以此牟利。

    李卫一直被蒙在鼓里，丁聪等人给他检查的救生衣都是好的，他还穿上救过人，因此放心地追加了投资。后来卖出去的劣质仿品害死人命，因为那一纸契约，李卫被定为主犯。他觉得自己之错害死乡亲，甘愿自首认罪，以命抵命。

    胤禛再次提审李卫，讲明了原委，改判丁聪等人为主犯，斩立决。李卫虽是受人蒙蔽，也有监督不力的过失，打了五十大板，罚了一大笔钱。

    李卫受刑时一声不吭，打完了还咚咚咚不住磕头，感谢青天大老爷。

    胤禛点了点头，问道：“李卫，你回去还敢仿制救生衣吗？”

    李卫又嗑了一个头，坚定地道：“回大老爷，敢！这次我还要扩大规模，亲自监督每一件的生产！”

    “李卫，你本性不错。但你在家乡人头熟，关系广，还是被人蒙骗至此，你说这是为什么？”

    “我，我……”李卫愁眉苦脸道，“我见识少，被他们骗了。”

    “下次再遇到骗子呢？”

    李卫这时候机灵劲儿上来了，继续磕头道：“请大老爷指点！”

    “你做救生衣，是为了什么？”

    李卫挺起胸膛道：“好汉护三村，好狗护三邻！我要当好汉！”

    “怎么当这个好汉，凭你大字不识，眼睁睁在坑自己的契约上按了手印？”

    李卫面红耳赤，发狠道：“我、我要念书！”

    “说得倒是铿锵有力。寒窗苦读，不知你能不能坚持下来。读书出来做了官，不知还记不记得自己曾想当个爱护乡邻的好汉。”

    李卫上钩了，昂头道：“我一定会好好读书！将来也一定当个为民做主的好官！”

    胤禛点头道：“但愿你言行如一。”

    “梦中”李卫是捐来的官，又屡次越级擢升，就算政绩突出，也一直为人诟病，说他是佞臣，以幸进。他又不爱读书，缺乏涵养，官做大了脾气也大了，对看不顺眼的人傲慢无礼，没少被御史弹劾，只是已经积习难改。

    如今李卫吃了不识字的亏，有所醒悟。如果他好好念书补上短板，又不失本心依然爱民的话，胤禛自会给他更好的前程。

    此案审结，徐州的赈灾工作也已进入尾声。

    胤禛与胤祥开了一天会之后，到了馆驿休息，两人尚无睡意，坐在桌前闲谈。

    胤禛心念一动，拿出一封密信，递给胤祥。

    胤祥打开只看了个开头，赶紧放下了。

    “四哥，这是府中女眷写给你的吧，是不是拿错了，我看可不合适。”

    “说的是赈灾的事，看看吧。”胤禛不以为意道。

    胤祥不敢怠慢，展开信细细读了，点头赞叹道：“四嫂果然是女中豪杰，仿制救生衣的事都让她说中了！”

    胤禛道：“这也不难想到。难的是后面以工代赈那条。”

    胤祥早看到了。在他看来，四嫂知书达理，却未必能想到这些。再往前想，四哥怎么会突然想起做救生装备的？一切大约与那位庶福晋脱不了干系。只是看破不必说破。

    “这一条的确困难。按理说赈灾结束，就应让流民回归原籍，但每次灾后还是有很多人流离失所。这次赈灾中工匠的作用尤为凸显，扩大工坊，招募工人，未尝不是一个安置流民的途径。”

    胤禛点了点头，“目前我们手上的工匠，有一半已经散发到各地帮助重建了。剩下的一半，我的意思是集中在一起，在徐州府下面找个灾情较重的县作为试点，让工匠们像规划救灾设备一样，给重建工程做个规划，联合施工，找专人记录进度。与其他地区的重建相比较，把结果上报皇阿玛，朝廷自有定夺。”

    “这个办法好。我带来的兵丁可以集中先去那个县救灾，开辟这个试点。”胤祥知道这样做可能招来非议，但他甘愿陪四哥冒险一回。

    胤禛重重地按了按胤祥的肩膀，没有再说感谢的话。

    胤祥心里也颇不平静。

    看来那位庶福晋真的被四哥放在心上了。

    赈灾大事要紧，海荣的事儿还是先别说了，四哥发起火来太可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