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5章 “危险结论”
黄幔大帐之中, 康熙双目寒邃, 半晌没有说话, 心中一半是恼怒，一半是欣慰。
恼怒的是太子胤礽，这个自己一手带大，扶上储君之位的嫡子, 近年来越发骄纵！
直郡王胤禔已经多次参奏, 太子胤礽对王公大臣傲慢无礼, 驭下暴戾不仁，甚至指使凌普截留贡品……
当初索额图教唆太子欲行大逆，自己只除去了索额图，并未追究胤礽。看来这逆子没有体会到自己一番包容的苦心！难道真要废了他不成？
欣慰的是德妃的两个儿子, 老四诚心任事, 奉公勤谨，十四生龙活虎, 朝气蓬勃。他们证明了自己教导有方，自己还是圣明天子！
康熙转念一想，幕后之人也有可能来自草原。
塞外出巡、木兰秋狝，目的正是磨练八旗不忘武德, 也是为了向草原各部宣威。
入关以来，朝廷与草原诸部的关系亦战亦和，北方还有沙俄的影子时隐时现。经过几十年编旗、联姻、会盟、封赏、围猎、赈济、朝觐，漠南诸部编入八旗，喀尔喀诸部实行旗盟制；厄鲁特诸部实行外扎萨克制。
噶尔丹虽然兵败身死, 但各部王公心怀异志者不知凡几。昨夜之事，也有可能是他们所为。
想到这里，康熙微微松了口气。
尽管对胤礽有诸多不满，他还是不愿相信太子会做出大逆不道之举。
只要不是太子所为，对于草原诸部，康熙跟他们打了一辈子交道，还是信心十足的。
没有皇上发话，胤禛与胤祯一直在帐中垂手肃立，在沉重的威压下不敢多言。
胤祯到底年轻，紧张得有些透不过气。
还是四哥说得对，皇阿玛天威如有实质，谁敢冒犯？个把小人鬼鬼祟祟，根本不足惧！虽然这次没证据，但太子跋扈难改，迟早自取灭亡！
康熙见十四眉眼微动，似有所得，旁边老四严肃的脸就无趣多了。他现在潜意识里更喜欢幼子，随口问道：“十四，你来说说，此事应该怎样处理？”
胤祯突然被点名，有些无措，脱口而出道：“儿臣以为，行营再往前不远，就是滦河行宫，可在那里休整三五日，”他心虚地看了一眼胤禛，见四哥对他点头微笑，胆子大了起来，“加派人手整顿秩序，让小人无所遁形！”
康熙将二人的神情都看在眼里，就知道大概是老四说过的，十四说了出来，老四也不介意，这不就是兄友弟恭？一颗老父心得到了安慰，点了点头又问：“老四，你说呢？”
胤禛平静地道：“十四弟说得有理。行营从上到下有数万人马，长途跋涉难免懈怠，给小人可乘之机，先在滦河行宫休整一下也好！只是十五弟需要静养，儿臣以为，皇阿玛可带大队人马先行，儿臣带一队侍卫和两位太医，护理着十五弟在后面慢慢走。”
康熙想起十五，也是心疼，“朕会拨给你一营人马，好好看护十五。你日行三十里即可停下，但要遣人将十五的情况每日报与朕知晓。”
胤禛应是。胤祯也想帮忙，但一来用不了那么多人，有四哥照顾十五足够了；二来跟着大队才有机会找太子的麻烦，想到这里，胤祯就没有说话。
兄弟二人出了康熙大帐，各自行动。胤禛回到自己帐篷里，几个小阿哥已经起了，跟四哥打个招呼，就一溜烟跑去给皇阿玛请安。
不多时皇上谕旨传到各处，整个行营开拔，离开永安拜昂阿驻地，两日内赶到滦河行宫。
另有一道旨意，四贝勒胤禛带一队御前侍卫二十名，绿营兵丁一百名，太医两名，仆役五十名，照顾十五阿哥胤禑，日行三十里即止，五日后在滦河行宫汇合。
胤禛带着临时划拨的部下目送康熙的仪仗离去。
直郡王胤褆冲胤禛点了点头，就策马去了队首，率领大队赶路。
十四和胤禛说了两句话，也追着大哥去了。
太子的车辇经过时，胤礽对胤禛完全视而不见。
大队走远，胤禛回过头来，看着胤禑换了药，安慰几句，将胤禑安置在加了软垫的马车上，在兵丁的簇拥下挑着平坦的路面，慢慢的赶路。
苏培盛瞥了一眼自家府里的马车，又看了看一夜未眠仍骑在马上的主子，微微摇了摇头。
胤禛瞪过来一眼，苏培盛赶忙赔笑道：“主子，要不要喝口茶？”
胤禛点了点头，跳下马来，从苏培盛手中接过紫砂茶碗，将热茶一饮而尽，放下碗的时候低声问道：“消息传回去了？”
“是，已经按照主子的意思办妥了。”
苏培盛苦着脸，不敢追问，前一天还说将张明德好生押解到热河行宫，后一天怎么又说要将他直接灭口呢？
胤禛又翻身上马，悠闲地跟着胤禑的马车走着，心中却绝不平静。
本打算将张明德交给皇阿玛审讯，无论审出大哥还是老八在算计太子，对自己都是有利无害。
但这两日所发生的事情，结合“梦中”所见，胤禛逐渐得出一个危险的结论。
皇阿玛老了。
“梦中”十八弟胤衸在永安拜昂阿驻地突发高热，皇阿玛命人医治，自己也寸步不离。
经过治疗胤衸有所好转，皇阿玛才会拔营继续前行，留下胤衸一边治疗一边赶路。
太子胤礽虽然跋扈，但开始的时候，表面功夫还是做到了的。也是因为胤衸有所好转，才自行离去。
谁知胤衸的情况突然恶化，皇阿玛闻讯回转，却已经迟了，十八弟不幸夭折。
皇阿玛心痛幼子，见太子也是匆匆返回，而且毫无悲戚之色，这才勃然大怒，认为太子没有尽到兄长之责。
这一切都发生在短短几日之内！
太子很可能被人阴了一把，没收到十八弟病情突然加重乃至夭折的消息。
突然被皇阿玛大骂没有孝悌友爱，太子一向骄纵，不服之下竟与皇阿玛顶撞起来，父子之间形势更加恶劣。
皇阿玛还没平复丧子之痛，又发生了“帐殿夜警”！
“梦中”皇阿玛说太子“每夜逼近布城裂缝向内窥视”，有弑君父之意，罪莫大焉。但胤禛已经想通了，那绝不是皇阿玛亲眼所见。
以皇阿玛对太子三十多年的宠爱，太子一个背影一个动作说不定连走路的声音，皇阿玛都不会认错。
如果太子真的做出这等大逆不道之事，又被皇阿玛抓个正着，那一废之后，皇阿玛绝不会后悔而找借口复立！
以皇阿玛的杀伐决断，太子都不会押解回京圈禁，只怕连夜就会“暴病而亡”！
只可能是像昨夜那样，有人看到了窥视的影子，有人告发了是太子所为。
皇阿玛相信了，加上十八弟夭折的打击，长久累积的对太子的不满，让皇阿玛的愤怒一股脑都宣泄到了太子头上，才将他废黜。
看到人影的人，坚信是太子所为，或者坚持说是太子所为。这样的人选有很多，宗室、大臣都有可能。太子的人缘，真的不怎么好！
告发太子的人，是皇阿玛非常信任的人。后来皇阿玛后悔了，说太子“虽被镇魇，已渐痊可”，将之复立。而当初告发的人，成为皇阿玛的迁怒对象，从此再也不受信任。
胤禛心中一阵苦涩，这个告发太子的人，一定就是十三！
“梦中”那段时间，皇阿玛对十三的宠爱甚至超过了十四，只要出京，必然要十三伴驾。
十三也许是亲眼所见有人窥伺，并认定是太子所为，也许是受人蒙蔽，坚信太子要谋害皇阿玛，出于一腔赤诚与义愤，不顾一切向皇阿玛告发。
十三绝不会想到，世事无常，皇阿玛的心思难以揣度。太子废而复立，又再次被废。而他自己却被皇阿玛厌弃十余年，再不受重用。皇阿玛直到最后，也没有原谅十三！
一切的源头，都可以说是从这次出巡开始！
为什么偏偏发生在今年，发生在出巡途中？
是了，因为皇阿玛的《平定朔漠方略》！
康熙三十五年，皇阿玛督师亲征，历时九十九天，行程五千里，追击噶尔丹，最终大获全胜。葛尔丹兵败自尽，边疆之乱平定。
翰林院掌院学士常书、张英奏请，将皇上征讨噶尔丹所记言行编成书，即可垂于后世，也是一朝盛事。皇阿玛当即准奏。
历时十二年，就在这次出巡前夕，《平定朔漠方略》终于编成，总计四十八卷，载述皇阿玛平乱之功！
这是皇阿玛的荣耀，但在草原诸部眼中，只怕是插进眼睛的一把刀子！
“梦中”十八弟的发病与复发乃至最后的夭折，真的只是意外么？
胤禛怀疑，是有人看出皇阿玛对幼子不自觉的重视，精心设计了连环圈套，踩中了皇阿玛的逆鳞。
皇阿玛一怒之下废掉太子，清醒过来后悔已晚。他对十三的迁怒如此严重，也许就是因为预见到废太子的严重后果。
从那之后，草原诸部蠢蠢欲动，噶尔丹虽死，他的侄子策妄阿拉布坦继承其位，康熙五十五年再起战火！
皇阿玛一生付出最多心血栽培的太子两立两废，前途尽毁；诸子夺嫡，自相残杀。“自己”千辛万苦登上大位，内斗牵扯了大部分精力，还要与策妄阿拉布坦的长子噶尔丹策凌交战……
一直到弘历登基，在乾隆二十二年才彻底将这些叛逆诛灭。这是一场历经康雍乾三朝，将近七十年的战争！
为什么打了这么久？“梦中”所示，沙皇俄国一直在暗中支持准噶尔部，尤其是新型火器方面的支援，使这些叛逆战斗力大增！
与“梦中”不同，如今这次出巡，胤禛顶替了胤祥，提前做了各种准备。
因为自己尽了最大努力，为皇阿玛的行程提前消毒灭菌，十八弟没有发病。
因为自己低调处理窥视人影，加强巡逻戒备，没有引发“帐殿夜警”之事。
皇阿玛没有经历丧子之痛，对太子的不满没有如“梦中”那样集中爆发，也就没有废黜太子。
幕后之人肯定不会就此罢休，但一场天大的危机化解于无形，还是让胤禛松了口气。
但转念一想，“梦中”废太子事件，和眼前的十五受伤事件，已经明白无误地表明一件事：皇阿玛老了。
皇阿玛老了，才会宠爱幼子，格外重视兄友弟恭。任何针对太子的阴谋，兄弟争斗的算计，都会引发皇阿玛的雷霆大怒。
胤禛虽然没有亲自审问张明德，但“梦中”所见，张明德案牵扯了大哥和老八，最终大哥被圈禁，老八被削爵，做出这一切决定的皇阿玛才是受伤最重的。
皇阿玛英明一世，却几乎被包括自己在内的不孝子们气死。
无论如何，这一次不能重蹈覆辙了！
前些日子自己一着急，推了张明德出来当挡箭牌，但皇阿玛若是亲审张明德，只会引发一场新的风暴！
皇阿玛老了，知道那些事只会让他气坏了身子。那个江湖术士，决不能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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