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8章 “合纵连横”
一片阴云缓缓移动, 遮住了炎炎骄阳, 天色从炽白染上一层尘灰。畅春园九经三事殿外, 丹墀两侧文石台上的江山社稷亭,原本长长的投影已经融入地面。
然而暑气未曾稍减,倒变得愈加沉闷,如同九经三事殿内的气氛一般。
殿角木桶内的冰块儿已经下去一多半, 小太监忙不迭地更换。
诚亲王胤祉失却了修书撰稿之时的审慎从容, 只觉得朝服前后心的五爪金龙都在发烫, 炙烤得他浑身燥热,呼吸间都似有火星子乱迸。
他不是恼羞成怒,而是兴奋异常!
老八,本王的肩膀也是好踩的吗?这回可是你自己撞上来的, 要不狠狠给你个教训, 本王在礼部这些年就算白干了!
胤祉平素温文尔雅,内心却孤高自许。除了孝诚仁皇后, 就属自己的额娘荣妃陪伴皇阿玛的时间最长,康熙十二至十六年,每年都诞育皇子皇女。虽然只有姐姐荣宪公主和自己长大成人,但额娘的荣宠非同一般, 自己的地位自然也与众不同。
他骨子里从未真正看得起良妃所出的老八胤禩,更别说当成兄弟了。在这一点上,他与太子胤礽不谋而合。
胤禩的相貌承袭了良妃的优点,风仪出众,待人亲切随和, 素有谦谦君子、温润如玉之称。这又与自诩文采风流、风度翩翩的胤祉撞了一部分人设,胤祉看胤禩就更不可能顺眼了。
胤祉既然起了夺嫡之念,最大的对手当然是太子胤礽。而兄弟们之中,老四胤禛和老八胤禩都是出类拔萃的,胤祉对他们也不得不防。
只是在看人的时候,胤祉常年与文人墨客一起高谈阔论、不通世务的弊端显现,有色眼镜戴上就摘不下来了。
在胤祉看来,老四胤禛自幼就是个不讨喜的冷硬性子,在清流之中没有多少人脉,工部又不是什么位高权重之地,尽管老四办差尽心竭力,终究难成大器。上回老四越权编纂什么医书,自己稍使手段,他还不是乖乖服了软?
老四手下人才远不如自己,亲兄弟十四被德妃宠纵得不知天高地厚,反而跟老四不亲;和老四走得近的十三更是个愣头青,文不成武不就的,不是在外头瞎跑就是给自己添堵。将来自己得偿所愿,少不得敲打他一番!
而胤禩就讨厌多了。母族卑微,仗着妻族和老九老十给他撑门面,倒做出个平易近人的样儿来,到处收买人心!老九是宜妃之子,却一身洗不掉的铜臭味,老十出身更高,却傻呵呵跟在老九后头,除了吃喝玩乐什么都不上心,真跌份儿!
特别是胤禩还滑不留手,说话做事常常滴水不漏,让人拿不住把柄。这一点上胤祉又与太子胤礽的看法一致了:老八就是个奸佞小人!
但这一次,胤祉却觉得老八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这回我就让你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九经三事殿之上,群臣纷纷称许浙江巡抚黄秉中的济民之策,恭维八贝勒胤禩慧眼识人,但有眼尖的,见太子胤礽气得面色发白,这些人立即屏气敛息,退回队列。
本应和太子一样颜面无光的诚亲王胤祉,表情镇定自若,嘴角甚至噙着一丝冷笑。他的表现让更多朝臣选择了观望,殿内的声音渐次低了下去。
康熙命人将黄秉中的折子当众宣读,又听了胤禩的奏请,并未立刻表态,而是玩味地看着众人的反应,最后将目光投注在胤祉身上。
胤祉整理一下衣冠,向前一步奏道:“启禀皇阿玛,世人皆知,浙江省内有八大水脉,台、温之米要运往宁、绍,难道那椒江和甬江已经干了,偏只能走海路不成?浙江巡抚黄秉中不思赈灾,竟对朝廷禁令阳奉阴违,这是大不敬,其罪当斩!”
百官默然,诚亲王所言无差,椒江与甬江分别流经台州和宁波,滋养两地百姓,绝无干涸之理。
八贝勒胤禩干咳一声,局促道:“启禀皇阿玛,黄秉中不敢不奉禁令,只是因为灾情紧急,椒江甬江水路宽窄不一,船只通行不顺畅,走海运更加便捷——”
胤祉冷笑道:“海外吕宋、噶罗巴等地,不通教化,沦为西洋诸国泊船之所,藏匿盗匪甚多,内地之民希图获利,往往船上载米带去,赍银而归。所以朝廷才有禁米出洋之令!船板下了海,驶入茫茫大洋,又没有铁链拴着,谁知米粮究竟贩卖到了哪里?他空船而回,说是遇到风浪,米粮都喂鱼了,谁人可辨真假?走海运更加便捷,我看是某些人走私捞钱更加便捷!”
胤祉一语既出,殿上鸦雀无声。
俗语云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江浙凭借水利之便,商贸发达,航运获益甚巨,是闻名天下的富庶之地。别说沿岸民众,就算殿上的王公贵族、文武百官,也有不少人搭着漕运河道、各地航路发财。诚亲王此问诛心之至,却是无人能够质疑。
胤禩“噗通”一声跪在御阶之前,叩头道:“皇阿玛明鉴,儿臣以性命担保,黄秉中万万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折子中写明票据凭证验收之法,可确保粮食及时押运至灾区——”
“那也不能走海运。”一个阴沉沉的声音响起,却不是刚刚慷慨激昂的诚亲王胤祉。
群臣悚然而惊,因为突然开口截断八贝勒辩解的,正是太子胤礽!
胤祉大出意外,他还准备加一把火呢,不解地向胤礽看去,恰好胤礽的目光也转过来,两人的视线一触即分,但都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胤祉定了定神,后退了半步,以示尊敬太子,请太子训话。
殿内的空气陡然紧张起来,群臣连大气都不敢出,最多互相瞟一眼,眼神之中的含义可是极大丰富。
太子和诚亲王方才还脸红脖子粗,这片刻的功夫,为了打压八贝勒,竟然结成了同盟!这可是破天荒头一回的奇事!
胤禩跪地的身躯都打了个突,面上露出压抑不住的惶恐之色。
康熙的目光深沉了起来,微微前倾道:“哦?胤礽,你说说为什么不能走海运?”
“启禀皇阿玛,儿臣听闻,西洋、南洋商船前往福建、厦门等地方贸易,官兵查得严了,他们不敢滋事,但在外海却半商半匪,有强行劫掠我国商船的劣迹。还有那英吉利国的奸商,既想收我们的货,又想偷逃商税,甚至纠结他国商人无理取闹。”
这倒确有其事。几年之前,有英吉利商人借口在广州被中国商人骗了他一万两千两银子,在数千里外的柔佛抢劫一只中国商船,抢完还要骂一声“中国恶棍”。广东碣石总兵陈昂上疏,称粤东红毛有英吉利诸国,最为奸宄。此事影响十分恶劣,康熙曾下令水师出海追缉,但大海茫茫,最终一无所获。
如今胤礽又提起这个话头,康熙想起往事,也对西洋尤其是英吉利商人十分不满,“那你说应当如何?”
太子胤礽略一沉吟,奏道:“诚亲王方才所言甚是有理,江浙水路四通八达,运粮并非只有海路不可。儿臣记得,当日靖海侯施琅曾上书称:海禁一开,沿海内外多造船只,飘洋贸易捕采,纷纷往来,难以计算……”
“……水师汛防,无从稽察。恐别有用心者至海外诱结党类,蓄毒酿祸。远隔重洋,设有藏机叵测,生心突犯,虽有镇营官兵汛守,间或阻截往来,声息难通,为患抑又不可言矣!”
“儿臣请皇阿玛三思,下令禁海,以绝后患!八贝勒胤禩为私利纠集党羽妄议朝廷禁令,有私通西洋之嫌,请皇阿玛治罪!”
文武百官暗自心惊。太子殿下一出手,“朋党”和“私通西洋”两顶大帽子直接扣到了八贝勒头上!
很多人觉得不是那么回事儿,八贝勒和黄秉中想从海路运送米粮,明明是为了赈济浙江灾民,怎么让太子一说,竟成了里通外国的反叛了!
至于禁海,群臣的反应不一,有人觉得太子小题大做,有人觉得太子说得有理,海路贸易弊大于利,很应该禁止。
雍亲王胤禛闭目不语,脸色更冷了十分。
诚亲王胤祉心中一凛,自己只想查办浙江巡抚黄秉中,最好断去老八一臂;太子更为狠绝,直接落井下石,要治老八的罪!
自己是否太心软了?太子虽然义正辞严,但皇阿玛在上,会不会觉得太子对兄弟太过严苛?
胤祉心里没底儿,决定先以观望为主,看康熙如何处置,再决定自己今后是走“大义灭亲”路线,还是“兄友弟恭”路线。
八贝勒胤禩连连叩头,户部尚书王鸿绪满心不服,也跟着胤禩跪下:“皇上明鉴,八贝勒一心为民……”
群臣中王鸿绪的兄长,官至左都御史的王九龄气得别过头去。这个弟弟自诩才高八斗,不顾自己劝阻,一径跟八贝勒搅合不清。今日之事哪里是为了运粮?人家神仙打架,你算哪根葱?
胤禩浑身发抖,声音带着哭腔,“皇阿玛明鉴,儿臣只想赈济灾民,绝无私通西洋之心,儿臣冤枉啊!”
直亲王胤禔有几分不忍,有心给老八说两句好话,突然想起惠妃的叮嘱:“我请了高人做法得知,伊尔根觉罗氏这次病重,竟是为你挡了灾了。你若还由着性子胡闹,只好‘恩爱夫妻不到头’了!”
胤禔性格鲁莽,嫡福晋伊尔根觉罗氏自成婚以来,没少规劝他。他年轻的时候听不进去,总想跟太子斗个高低,现在年近四旬,有什么看不明白的?皇阿玛虽然给自己封了王,但待遇别说和太子相比,就是和老三老四相比,减薄了都不止一分。除了自己的额娘和妻子,谁会真心为自己着想?
罢了,罢了!胤禔心思转淡,脚掌在地上蹭了蹭,终究没有迈出去。
九贝勒胤禟急了,“私通西洋”的罪名可大可小,当初太子就给自己扣过这顶帽子,如今轮到八哥了!
他满心激愤地出列,跪在胤禩身后,向上叩头道:“皇阿玛明鉴,儿臣担保八哥绝无此心!”
八哥也太冤太苦了吧,明明是为了百姓,却被按上这种罪名,做兄弟的很应该帮他!八哥若登上那个位置,一定比太子强!
人群中的恒亲王胤祺就是一趔趄,心中叫苦:老九,你可真不让我省心!这回胤祺是真的大汗淋漓了,但他不是有急智的人,只能干瞪眼没办法,又不敢出头说话。
敦郡王胤俄一向是跟着胤禟行动的,也跑出来跪下,“皇阿玛明鉴,儿臣也担保……哦,八哥绝无此心!”
一听就是跟着胤禟学舌,只怕他自个儿连什么事情都不清楚呢!胤俄这一出来打岔,反而减弱了胤禟出头的效果,将殿内沉重的气氛搞得尴尬起来,甚至有几分滑稽。
康熙都差点保持不住冷脸,想当着群臣的面翻白眼了。老十这蠢材,就不该叫他到殿上来!
诚亲王胤祉一看气氛有所松动,心里一着急,也顾不得观望康熙的态度了。
好不容易按住了老八,得敲钉钻脚,让他翻不了身!胤祉急忙又上前奏道:“启禀皇阿玛,太子说的都是老成谋国之言,儿臣附议!”
太子胤礽又看过来一眼,胤祉坦然与他对视。两人都心中有数,一码归一码,先整倒了老八,咱们哥俩再慢慢玩!
十四贝子胤祯心里一咯噔,哎呦,坏了!
太子和三哥真要联手做掉八哥!八哥是多好的一个幌子,可别这会儿就倒了啊,爷还没建功立业呢!
胤祯往前迈了一步,突然,两道冰冷的目光把他直直地钉在了原地。胤祯心中警讯大作!
是四哥!四哥只回头看了自己一眼,那感觉竟然冷到了骨子里!
这是什么意思?不让我出头?那、那你自个儿怎么走出去了!
四哥,你不会是想……
雍亲王胤禛上前一步,群臣纷纷侧目!
这位爷也要出手不成?看来八贝勒今儿可真是难了!
太子胤礽与诚亲王胤祉一起转身,目光灼灼,盯住走上前来的胤禛。
怎么,看着老八不成了,你也来踩一脚,想分润些好处?早干什么去了,这会子跳出来,不嫌吃相太难看吗?
康熙一直没有表态,此时也注视着胤禛。
既然你们一个比一个有主意,朕今日就让你们说个痛快。
胤禛自从练了体术,气场更加沉稳凝练。他一步步走到御阶前,看了看跪倒在地的胤禩,心中感叹。
老八,如果你把挑事儿这份心机,用在做正事上,前程还能差了吗?
胤禩一直弯腰曲背,姿态颓唐,抬头见胤禛走到身边,苦笑了一声。
他侧后方的胤禟却是眼前一亮,张开嘴无声地叫了一声:四哥!
四哥最是公正直言的,曾经帮自己洗脱了“私通西洋”的罪名,也一定可以帮八哥的!
胤禟这么想着,发现八哥的脊背挺直了一点,想来八哥也觉得有希望了吧!
嗯?
这么多年兄弟,胤禟对胤禩的了解也是全方位的,他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八哥的样子,怎么仿佛更加戒备了?
难道八哥以为四哥是来落井下石的?嗐,八哥一定是想左了,让太子和三哥唬得杯弓蛇影了!四哥他——
“启禀皇阿玛,儿臣以为,太子和诚亲王所言非虚——”
群臣屏息,胤礽和胤祉面露不屑之色。胤祯心往下沉:八哥完了!
胤禟大吃一惊:四哥?!
“——只是有些过虑了。”
噫,您怎么说话大喘气啊!众人差点闪了腰。
等大伙儿意识到雍亲王竟然是向着八贝勒说话,比方才还要震惊。
太子殿下和诚亲王把话都说成那样儿了,雍亲王还想做和事佬不成?
胤禩的身子猛地一抖,难以置信地抬起头来,看着胤禛。
胤禛居高临下,淡淡瞥了他一眼。
只一眼,胤禩觉得自己五脏六腑仿佛都被利剑穿透!他只愣了一瞬就调整了表情,换成了感激涕零!
但胤禩不知道,那一瞬的转变被关心八哥的胤禟从侧面看个正着。
胤禟觉得更不对劲儿了,四哥这是在为你开脱,八哥你怎么仿佛并不高兴?
太子胤礽先是不敢置信,然后火冒三丈。老四,你到底是哪头儿的!先前我对付老九,你就扯我的后腿,这会儿又给老八说好话!怎么,难道你和老八结党了!
诚亲王胤祉一脸错愕。老四不会想讲什么兄弟情谊,要在皇阿玛面前充好人吧,你不是一直标榜公正严明、不徇私情的么?
康熙古井不波的表情都微微动容,他向后靠在龙椅上,目光深邃。老四,你倒是很有勇气,但同时应对太子和老三,你还是有些托大了!
胤礽怒道:“老四,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过虑?事关国计民生,社稷安危,岂有过虑之说!”你今儿要不说出个四五六来,我连你一起参了!
胤祉没说什么,只是一脸不能苟同,并连连摇头,做足了忧国忧民的姿态。
胤禛向胤礽躬身施礼,“回太子殿下的话,臣弟在治理黄淮水患之时,曾查看各地历年水患与河道情形。甬江由奉化江和姚江汇集而成,另有明江、十八里河等支流,虽然一同汇聚至宁波,但各自蜿蜒曲折,确实宽窄不一。台州的椒江干流为永安溪,上游多高山,下游虽为平原,河道纵横交叉,通航也有难度。八贝勒和浙江巡抚黄秉中还是做了一番功课的。他们也是为了及时赈济灾民,才想出了海运之法,这也是权宜之计,我相信他们绝无私通西洋之心。”
胤禛的声音不疾不徐,又言之成理,很有说服力。群臣中有出身江浙的,都是连连点头。他们早想到了此点,只是慑于太子殿下和诚亲王的压力,不敢出声,心中一直为八贝勒叫屈。
如今雍亲王点破关节,群臣心有所感。当初雍亲王还是四贝勒,不顾辛劳奔赴黄淮治水,连江浙的水系也牢记于心,几年后还能娓娓道来,当真难得。
更难得的是,在八贝勒形势不妙的时候,雍亲王还能站出来仗义执言!
胤祉一听,脸上不好看,老四这一番话,直接驳了自己的说辞。他心中不服,上前一步道:“就算是无心之失,运粮也不能走海路!太子殿下方才说的是靖海侯施琅的谏言,施琅征战海疆一生,惯熟海务,总比八贝勒了解海路吧!我也记得施琅的折子,曾说天下东南之形势,在海而不在陆,陆地之为患也有形,易于消弭;海外之藏奸也莫测,当思杜渐。当初皇阿玛仁慈,为沿海生民着想,才开了海禁,如今他们不思皇恩,走私者众多,西洋人又屡生事端,开海明显弊大于利,应当禁止!”
胤礽也火上浇油:“诚亲王所言不错,施琅还说过:安不忘危,利当思害,苟视为已安已治,无事防范,窃恐前此海疆之患,复见不远。老四,听清楚没有,你可不要和某些人一样,鼠目寸光!”
施琅因“平靖海氛,劳绩茂着,”加授靖海海将军,封靖海侯,深得康熙信重。否则他一个降将,岂能封侯,死后还被康熙追赠太子少傅?胤礽与胤祉薅起施琅的羊毛毫不客气,更多的还是意在讨皇阿玛的喜欢。
太子与诚亲王一搭一唱,又将局势翻了过来。群臣低头不语,多数都觉得这二位说的有道理。
八贝勒胤禩额头见汗,长跪不起。户部尚书王鸿绪紧皱眉头,冥思苦想对策。
九贝勒胤禟跪着一动不动,盯着地砖,不知道在想什么。敦郡王胤俄觉得九哥好像不大高兴,担心地看他一眼。
十四贝子胤祯紧张得喉咙发干,不自觉地咬着下嘴唇。他现在最恨的一个人,就是施琅!
太子和三哥左一句施琅,右一句施琅,合起伙来挤兑四哥。施琅不是死了十多年了,怎么还说过这么多屁话?海防什么的这么复杂?爷听得脑袋都疼了!
胤禛听了,面色不变,从内心深处长叹一声。
二哥三哥,你们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一口一个施琅说了,就不怕施琅从棺材里爬出来找你们算账?
施琅那些话是什么时候说的,彼时刚刚平定了郑氏父子,流寇还未荡清,沿海民心未定,很多人躲避战乱,背井离乡,乘船去南洋落户。当时朝廷的主要赋税之一就是丁银,人口流失就意味着财政收入减少,所以施琅才在《海疆底定疏》中建议限制出洋,善固邦本。
丁银编征,多有弊端,在民有苦乐不均之叹,在官有征收不力之参,官民交累。皇阿玛正是逐渐意识到这个问题,才会在康熙五十一年下旨“滋生人丁,永不加赋”,而自“雍正”元年起,“自己”则开始禀承先皇遗训,推行“摊丁入亩”……
那些后话暂且不提。施琅是福建泉州人,他的岳父是时任兵部左侍郎的黄锡衮。黄锡衮是福建晋江潘湖人,平抚三藩荣绩素著,累官至东阁大学士、武英殿大学士。
这翁婿两个对沿海私商的走私贩私活动,西洋商人兼职海盗的情况知之甚详,所以建议朝廷严加防范。
但他们也是土生土长的福建人,虽然上书朝廷建议严管海防,本意却绝非禁海。
战事平息后,沿海尚禁商舶出洋互市,施琅、蓝鼎元等闽粤官员屡议而开之,且力主蠲减相关地区应征钱粮数目,以利民间休养生息。二哥三哥,这些你们怎么又不说了?
太子胤礽见胤禛似是无言以对,转而向康熙施礼道:“皇阿玛,儿臣还是以为,应当禁海——”
“好了,”康熙淡淡道,“今日听政,是探讨如何缓解江浙旱情带来的饥荒,海防一事暂且不议。老八起来吧,你和户部阁臣再行商议,浙江省内水路宽窄不一,不能多运也可少运一些粮食。余下的部分可以走海路,但要制定一份更加完备的运粮章程来,保证杜绝走私。”
“儿臣遵旨,谢皇阿玛恩典!”“微臣遵旨!”胤禩与王鸿绪叩头后站起身来。
胤禩见九弟十弟还跪在地上,急忙上前搀扶,只听康熙又道:“九贝勒和敦郡王只知意气用事,毫无主见,更无良策。罚半年俸禄,闭门读书十日,以观后效!”
胤俄一听就愁眉苦脸,再看九哥仿佛没听见似的还在发愣,胤俄急忙拽了一下胤禟的袍服下摆。
胤禟回过神来,叩头道:“儿臣遵旨!”胤俄也跟着学了一遍。
康熙懒得理这对笨蛋兄弟,摆手让他们退在一旁。
胤禩将两位弟弟拉过来,小声抚慰:“这次连累你们了,哥哥回去再谢你们!”
胤禟低着头,含糊不清地答应了一声,就规规矩矩站到队列里,一声不吭了。
胤俄觉得九哥真的不太对劲,觑着胤禟的脸色,悄悄问:“九哥,你脸色不好,是不是中暑了?”
胤禟摇摇头,比划了一下,示意胤俄闭嘴,两人这才老老实实站着。
太子胤礽和诚亲王胤祉见煮熟了的老八竟然还能逃出生天,脸色都阴沉起来,狠狠瞪着雍亲王胤禛。
胤禛回到队列,面色如常,若无其事。
二哥三哥,你们为了打压老八,对施琅的话断章取义,群臣慑于你们的威势,且大部分对海防无甚了解,才被你们唬住。皇阿玛难道会听不出来?
你们真以为老八这么不堪一击,这么容易被你们拿到把柄?老八的心思大着呢,不仅套住了你们,还想连我也一勺烩了!我没如了他的意,这会子只怕正在肚子里骂我呢!
还是那句话,老八少说有一万个心眼子,怎么就不能用在做正事上呢?
想到这里,胤禛特意又看了一眼胤禩,欣赏了一下老八不得不对自己露出的感激之情。
是了,自己虽有了“上天示警”,但并未用于阴谋诡计,否则朝堂之上早就不是这个局面。
他骨子里还是那个骄傲的自己,对自己的能力有足够的自信,依然信奉宁在直中取,不在曲中求!
而胤禩……良妃娘娘的经历是坎坷了些,连带胤禩从小大概也没少吃白眼,养成了表面风光霁月,内心却缺乏自信的性子,长大了也影响到他的为人处世,做事总要拐弯抹角,格局自然就小了。
老八的格局虽小,但对付太子和三哥,也是绰绰有余了。
整个朝堂之上,知道皇阿玛从来不想真正禁海的,除了自己和那几个一直保持沉默的老臣,只怕也只有老八了!
自康熙二十五年,朝廷设立江、浙、闽、粤四个海关,负责对外贸易事务,其中粤海关更有“金山珠海、天子南库”之称,很大程度上能弥补国库空虚。
老八领着户部,最明白其中的关节,他笃定皇阿玛不会真正禁海,才敢让浙江巡抚黄秉中写以海路运粮的折子。一来可以彰显自己体察下情,为民请命,让皇阿玛看到自己的才能;二来卖个破绽,只等太子上钩,来弹劾自己,好让皇阿玛看到太子目光短浅,难堪大用。
今儿恰逢太子和三哥因为祈雨争执,老八一出手,一箭双雕,将三哥也罩在网里了。
更有甚者,胤禛可以肯定,太子说出“私通西洋”这个罪名的一瞬间,老八就把主意打到了自己头上!
一切的症结在于老九。自己曾经帮老九逃脱了这个罪名,老九对自己的态度也比从前亲热了许多。而且老九机缘巧合,调查了棉布贸易,发挥了自身的长处,还得了皇阿玛的夸奖。对老九来说,再没有什么比这更让他高兴的了。
这样一来,老九更热心于往国外卖棉布,天天在工部和理藩院、鸿胪寺来回折腾,寻找各种贸易渠道,和老八无形中疏远了。
而在老八看来,这一切都是自己的阴谋诡计,想要撬他的墙角,抢他的钱袋子。
十三说过老十表明了态度,是“两不相帮”。而老九若不是和老八有了分歧,老十能是这个态度吗?
老九对老八的“大计”至关重要,老八绝不肯眼睁睁看着老九“倒向”自己。太子一说“私通西洋”,老八不定多高兴呢,他终于有机会在老九面前,“揭露四哥的真面目”。
若自己对老八袖手旁观,他过后可以对老九说“同样的罪名,四哥救你不救我,是因为想拉拢你”,若自己顺着太子和三哥的话打压老八,他更会把上面那套说辞演绎出花儿来!
老八啊老八,我是没打算救你,我只是可怜江浙地区吃不上饭的灾民!只要灾民能早一点拿到救命的粮米,为你说话又怎样?
胤禛想得没错,从始至终,胤禩都不曾想过,一向对他不假辞色的四哥会为他说好话。
胤禩正在心中遗憾,多好的一次机会,皇阿玛这会子只怕已经对太子失望了!能饶上一个三哥,真是意外之喜!可惜未能圆满,四哥竟然没有上钩!
失策啊失策,我怎么忘了四哥曾主持黄淮赈灾,以四哥的心细如发,必定会详查各地水文资料。
更失策的是,四哥比我想的还要心机深沉,就算看我不顺眼,也要为我“仗义执言”,换取皇阿玛的好感!
我的直觉不会有错,四哥比太子和三哥更难对付!
想到这里,胤禩微微侧目,看了一眼不远处站着的十四贝子胤祯。
十四正闷着头胡思乱想呢。四哥你不让我出头,自己跑出去给八哥救场,不会是想和八哥交好吧?
当初你把我推到大街上,说的可是咱俩在外头不能走得太近了!所以我还得靠八哥遮风挡雨呢,你可别撬弟弟我的墙角呀!
应该不会的,看八哥往日的做派,和四哥怎么都不可能合得来的。嘿嘿,四哥那个性子,也就十三哥受得了!哎,要是十三哥没有出门办差就好了,海荣也总念叨他师伯呢!
十四一边想着心事,抬头见胤禩正瞅着自己。他心念一动,对八哥露出一个毛头小子特有的傻乎乎的笑容,用口型无声地问了一句:八哥,没事儿了吧?
胤禩笑着摇摇头,放心地扭过头去,继续筹划。四哥再厉害,十四弟也是跟我更亲,还怕没有文章可做么?
十四松了口气,海荣那小子练功时想偷懒,就会这么傻笑,总骗得我心软。如今看来,对八哥也一样好使!下回找四哥试试!
胤禛怎么也不会想到,安安的弟弟竟然“带坏”了自己的弟弟,这真是一笔糊涂账!
他这会儿倒是有一种心理准备,那就是太子胤礽和诚亲王胤祉的脸色不善,眼瞅着就要找自己算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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