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第098章

    第098章 “中山世土”

    胤祥奉旨带队出海册封琉球, 一路上处事公平果决, 待人没有架子, 还深识水性, 亲自救起侍卫, 最后得到异宝，护佑船队平安。

    这听起来仿佛一出功德圆满、好人有好报的折子戏。而在亲历者的心中，传奇滤镜又加重了几层，如今船队上下, 官兵侍卫对胤祥敬若神明一般。

    副使冯修文对右旋白螺的看法和胤祥差不多，都是是半信半疑，他更钦佩的是胤祥的人品和才干。另外一方面，他是老资格的外事官员，心明眼亮, 知道在诸皇子之中，十三爷深得皇上喜爱，将来的前程绝不会差了, 因此也有意结交。

    胤祥主动虚心请教，冯修文自然知无不言, 将很多关节窍要讲了出来，两人谈到深夜方散。

    转过天来，琉球通议大夫金海又至“天使馆”, 称奉了世孙尚益之命，为上国钦差大人准备了一些土产礼物。

    胤祥提到的型纸印染布匹自然是重头戏，印着梅兰竹菊“四君子”的淡雅纹样, 款式十分别致，最别致的是这些织物内有乾坤，全部都由模特立体展示——四位花枝招展的琉球美女一字排开，向胤祥飘然行礼。

    胤祥愣怔了一瞬，切身体会到了冯修文的老辣之处，前晚的提醒绝非无的放矢！

    他骨子里的骄傲不比任何兄弟少，见这琉球官员搞这一套，难道以为自己是酒色之徒？他心中着恼，变得面无表情，仿佛没听到金海方才的介绍一般，沉声道：

    “通议大夫今日过来，不知有何见教？”

    金海一见上国钦差神态不对，而且不是欲迎还拒的谦辞，就知道世孙殿下想得太简单了，这一下拍到了马蹄子上。

    噫，这钦差大臣皇十三子乃是金枝玉叶，又在年轻气盛的时候，竟然毫不骄纵，极有定力，与二十多年前那次的册封使作风完全不同。都是上国钦差，差别怎么这么大咧？

    金海能做到通议大夫，自然也不是碌碌之辈，当下笑得更加谦卑：“我琉球国小力弱，物产不丰。钦差大人博学广才，本地型纸染布能让大人记得，是莫大的荣耀。这四名婢女都会染布，大人若有兴趣，可让她们演示一番。”

    伸手不打笑脸人，胤祥容色稍缓，语气依然坚决道：“世孙殿下的深情厚谊我们领了，至于演示就不必了。来时我们也备了一些礼物，请通议大夫收下。因我们来时遇到风浪，已经耽搁了时日，为了不耽误册封吉时，还望金大人提醒殿下尽快准备。”

    金海诺诺称是，命人抬来一批精致箱笼，不止是型纸染布，还有漆器、药材、香料等土产。胤祥也命人抬来回礼，主要是瓷器和药材等物。金海又客套了几句，才领着仆役带着四名婢女离开。

    回到馆驿的上房里，胤祥沉思片刻，吩咐道：“莫德里，去请冯大人来。褚贤，册封典礼之前这段时间，对御赐册封用品要严加看管。你约束手下，不得外出生事。”

    莫德里和褚贤是亲兵正副队长，一齐躬身应是。

    侍卫周云知道胤祥待人随和，忍不住小声道：“启禀主子，那些女子不会染布。”

    胤祥看了他一眼，“你怎么知道？”

    周云道：“师父带我们练武时，村中也有染坊，门口摆着染布石，状如元宝，大如牛头，重几十斤。师兄弟们打赌比拼气力，扛着染布石绕村子跑，被染坊里的婆娘追着骂。”

    “染布最是伤手，那婆娘们的手伸出来都如鬼爪一般。今日的琉球女子个个细皮嫩肉，手若春葱……”

    胤祥忍俊不禁，截口道：“偏你看得清楚！滚滚滚，少惹爷生气！”

    回到侍卫处，周云还是管不住嘴，小声嘀咕：“主子乃是尊贵国宾，这等‘礼物’也很平常，主子长途奔波，正该好生受用——”

    褚贤作为大师兄，皱眉喝道：“胡言乱语！主子不是贪花好色之人！”

    周云争辩道：“这不是贪花好色，主子乃天神下凡一般的英雄人物，纳几个外室怎么了，师父不是说过吗，唯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风流！”

    褚贤气道：“师父还说过你心思跳脱，要好好打磨，今晚加练一个时辰！”

    周云闻言垂头丧气，众侍卫哄笑起来，褚贤脸一板道：“统统加练！”

    上房之内，胤祥对冯修文道：“是我的不是了，忘了财不可露白的道理，竟被人惦记上了。”

    冯修文拈髯道：“此事怎么能怪十三爷？船队因风浪中途修整时间稍长，所以才对琉球方面通报解释一番。那位世孙殿下心思转得到快，只是做事就有些欠考虑了……”

    胤祥长身而起，走到窗前，望着“天使馆”院内栽种的木槿和刺桐，冷哼了一声：“物华天宝，有德者居之！皇阿玛为了通航安全，命我不必献宝上京，而是将宝螺留存在福建预备出海再用，这才是有德之主！那位世孙殿下差得远了，宝螺就算赐给他，只怕他也无福消受！”

    他一面说着，一面想着四哥密信上的嘱托。

    琉球诸岛地处冲要，是南洋各国往中国、印度、日本贸易的中转之处，有“万国津梁”之称。但琉球王国始终人少力弱，这样就容易引来各种觊觎。

    明朝万历年间，琉球就曾经遭到日本萨摩藩岛津氏劫掠，丢掉了奄美五岛，被迫同意每年向萨摩藩进贡大米十二万石。萨摩藩压榨琉球几十年，财势大增，成为日本国内仅次于加贺藩的第二大藩。

    到了崇祯年间，日本德川幕府为了增强自身，削弱其他大名，一连颁布了五次“锁国令”，禁止日本人出国、禁止在外的日本人回国，对外贸易只留长崎一港，贸易对象仅限于中国和荷兰。

    日本地方藩主势力大减，琉球王国这才有了喘息之机，积极向中国纳贡，也是为了寻求保护。但萨摩藩岛津氏依然对琉球不死心，从未停止对琉球的渗透。

    胤禛在信中提醒胤祥，在琉球期间，一定要注意防范日本萨摩藩，他们视琉球为自家后院，根本不把孱弱的尚氏王族放在眼里。

    胤祥并不知道，胤禛写这封信时，内心为后来大清的闭关锁国逐步落后倍觉痛楚。他也不知道，江浙旱情造成灾荒，地方处置不力，自己的岳父吏部尚书马尔汉受了弹劾，已经丢了差事。八哥建议从海路运送米粮赈灾，太子和三哥却提出禁海，还是四哥出手才稳住了局面。

    胤祥只是单纯地感叹，若不是日本锁国，萨摩藩一定会继续扩张，琉球说不定早就换了主子。以邻为镜，四哥说得对，锁国之策绝不可取！

    纵观南洋舆图，琉球紧邻我国东海门户，不可大意。若外敌从海上来，琉球就是必争之地！只是如今朝廷更重视西北用兵，福建、广州水军少有历练的机会，船只军备参差不齐。等四哥大功告成，自然会有安排！

    与此同时，首里城王宫内，长史蔡温急匆匆穿过奉神门，来到王宫北殿阶下，求见世孙尚益。

    世孙尚益未得册封，只能暂住北殿，册封为王之后才能住进王宫的正殿。

    蔡温受召走进北殿时，世孙尚益正因为通议大夫金海的回禀而不自在。

    上国钦差真的只收了些土产，拒绝收下美女。看来赐留宝螺很难实现了，世孙尚益心中一阵失落，即将到手的王位仿佛都不香了。

    蔡温拜见了世孙殿下，他是听到殿下给上国钦差送重礼的风声才赶来的，此时一见殿下神色郁郁，知道必然是受挫了，不由得也替殿下难堪。

    蔡温瞪了只会阿谀奉承的金海一眼，跪伏于地，郑重地道：“殿下即将册封为王，成为数十万琉球生民之主，臣等必将辅佐吾王，励精图治，定国安民……”

    “蔡长史请起，”世孙尚益叹口气道，“我国历来贫弱，不得不纳贡求存。若能求得宝螺，有利国运也未可知。”

    蔡温心中苦笑。殿下，您也知道我国贫弱，自保都困难，若此时得到这种异宝，和稚子抱金过市有什么区别？那日本萨摩藩一直虎视眈眈……

    只是这话不能直说，蔡温略一斟酌，劝道：“殿下不必过虑，我琉球子民中，有上国闽人三十六姓后裔，多善于操舟，有利往来通商纳贡。近几年途经我琉球的贸易船只有增无减，海关税额逐渐丰盈，我国有望借贸易之力发展，昌隆之日可期！待国势增强，再求上国赐宝，更为名正言顺！”

    世孙尚益听得精神一振，患得患失道：“果真如此么？蔡长史可不要哄我！”

    蔡温想起一个消息，正可以安殿下的心。

    几个月前，在那霸港口新开了一家荷兰商馆，主家荷兰富商并不常在，管事的主要是几个南洋华裔，闽越乡音听得亲切，比日本商馆的人和善多了。

    那华裔大掌柜姓郑，十分通晓人情世故，抬了几份厚礼，托庇于蔡温这个王宫长史。正好蔡温对海路贸易很感兴趣，与郑掌柜相谈十分投契，这个消息便是郑掌柜在席间透露的。后来蔡温又派心腹出海打探核实多次，才敢相信是真的。

    蔡温笑道：“微臣岂敢哄骗殿下，那霸港往来船只最近都在传一个消息，那印度国的孟买七岛，凭着往来贸易发展迅速，如今商馆林立，岛上土地都不够用了，要开山取土石填海造陆呢！我琉球是海中美玉，万国津梁，难道还不如小小的孟买？”

    世孙尚益自知能为有限，还算听得进劝，蔡温给他吃了一颗定心丸，他频频点头，这才不再提宝螺了。

    一转眼到了册封吉日，琉球世孙尚益先在上国钦差驻跸的“天使馆”内接受册封，再回到首里王宫内，由上国钦差主持登基大典。

    一般王宫正殿都是坐北朝南，但因为中国在琉球的西面，所以首里城正殿方向是坐东朝西，御座也是面向西方，以示侍奉宗主国的臣服之心。

    大典开始，首里王宫中门大开，正殿前方的御庭广场上，用红木搭建了庄严华丽的御台。

    册封使皇十三子胤祥、册封副使内阁中书舍人冯修文，内务府和礼部随行官员，由琉球迎封使正议大夫陈轩引领，经由守礼门、欢会门、奉神门，进入首里王宫。

    册封使团先参拜了正殿上康熙御笔亲题的“中山世土”匾额。这是康熙十九年册封尚贞王时康熙赐给琉球的御书。

    琉球王国由南山、中山、北山三国统一而来，“中山世土”四个朴素浑厚的大字，意为此地永为琉球王国国土。

    康熙不仅为册封琉球题写过御书，册封安南时也赐过“忠孝守邦”四字。

    众人参拜礼毕，胤祥和冯修文来到御庭，登上御台，代表上国宗主，新琉球王尚益率领琉球百官，在御台下三跪九叩，代表属国称臣。

    胤祥头戴镶嵌红宝石和东珠的贝勒三层冠，身穿石青色五爪蟒袍吉服，当众再一次宣读康熙的册封旨意，赐琉球王尚益四爪蟒袍国王吉服。

    四爪蟒袍代表了琉球国王的属国地位。首里王宫正殿前左右耸立的龙柱，上面的龙只有四爪，其实也是蟒。

    同为中国属国的朝鲜国王的吉服也是四爪蟒袍。赐属国四爪蟒袍的规矩是从明朝开始的，有一个例外就倭国王。

    明朝万历年间，日本丰臣秀吉发动二十万大军入侵朝鲜，朝鲜向中国求救。明神宗命辽东总兵李如松入援朝鲜，最后以战逼和丰臣秀吉，册封其为倭国王，赐的是三爪蟒袍。

    清承明制，一开始定的也是四爪为蟒，五爪为龙，贝勒吉服上本是四爪正蟒，但后来在图案上管得并不严格。

    皇子和重臣、勋贵，只要皇帝喜欢你，都可以赐穿“五爪之蟒”，反正还能从冠带等其他方面区别身份。

    同样长了五个手指头，穿在皇帝身上就叫龙袍，穿在其他人身上就叫蟒袍。世间若有真龙，可能也挺烦恼的，为了工作还要经常换马甲。

    胤祥本就很得康熙宠爱，这次又代表朝廷册封琉球，临行时被赐穿了五爪蟒纹样的贝勒吉服，用于册封典礼等国事场合。

    上国钦差册封完毕，新琉球王正式登基，琉球百官又向自己的国王一番跪拜。

    流程走完了，首里王宫摆开盛宴，新王与百官招待册封使团官员，席间又有精彩的琉球太鼓舞、花笠舞、清唱神歌等节目。

    使节团又在琉球盘桓了几日，胤祥和冯修文祭了孔庙和关庙，又赠给琉球官学和太医院一批新书和药材。

    长史蔡温捧着上国精致印刷的《痘疹定论》、《温热论》等医书，看着新型消毒灭菌药物，感激得无以言表，与学监和太医院院使一起叩谢上国皇恩浩荡。

    蔡温心中感念：这位钦差十三贝勒，和那年在热河见到的皇四子，如今的雍亲王爷，都是琉球的恩人！

    诸事已毕，只等信风到来，使节团便可启程回国。

    琉球尚益王和百官十分热情，日日都有宴请。那霸港与首里城的各国商人会馆，也有不少头面人物，到处托人想与使节团搭上关系，携重礼拜见册封使，以期贸易通达。胤祥和冯修文只择其一二见了，余者婉言谢绝。

    半个月后，水兵来报，终于等到合适的信风。使节团辞别了琉球君臣，离开“天使馆”，登船出港，西行而去。

    冯修文上船后长出了一口气，“不瞒十三爷，出使几个月，如今我可是归心似箭了！”

    胤祥笑了笑，却掏出一封密札递给冯修文，冯修文看了大惊失色。

    密札用毫无特色的正楷书写，无名无款，内容是警告船队在归途中加强戒备，日本萨摩藩岛津氏妄图抢夺至宝右旋白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