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短短一句话, 掺杂了一丝鼻音, 像是这浓浓山雾里的湿润气息,闭上眼都能感觉得到。
傅棉棉不用回头看,都能想象到他那张清冷的俊脸上出现的是何等不相宜的委屈表情。她没办法, 每次被他气得在发火边缘试探,都会惦念起之前他的救命之恩,能有什么办法呢?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他一没要她钱财,二没要她以身相许, 叫声哥罢了,就当是哄哄他吧。
“廉大哥, 可以了吧?”
因是无奈, 她这尾音拖长了些, 倒跟撒娇似的, 廉蔚听了眉梢一扬,露出几分惬意的神色:“可以了。”
不知为何傅棉棉反而有些不自在,分明只是叫声哥而已, 村里几个相熟的她都叫哥啊, 何时这么扭捏起来?还脸红?!
她抬手搓了搓自己的脸颊, 开始找话说:“明早你要跟着去也好, 到了城里给你找个郎中看一看,有什么法子能解这毒。”
廉蔚不解:“大婶都说我没变化,你却巴不得我赶紧恢复,我与从前比, 到底有什么不同?”
傅棉棉随手揪下路边的狗尾巴草把玩:“除了失忆,你比从前……更呆了些,更傻了些,叫人不放心,话还更多了,总之就是……”
“没从前好?”
“倒也不能这么说,只是从前觉得你高高在上,无所不能,不敢怠慢,突然之间变得要人照顾,受人奚落,我这心中越发觉得对不住你……”
廉蔚跟在其后,模仿她的动作也揪了一根狗尾巴草:“若是从前的我,会因此怪你么?”
傅棉棉的脚步慢了下来,仰头看着天上的云卷云舒,想象不出来:“应该不会怪,但是……脸色也不会好。”
“那还盼着我恢复干什么?如今的我是不会怪你的,在你家住得很舒服,干脆一直这样好了。”
傅棉棉见他说得轻巧,跟稚子一样天真,不知是该气还是该笑,假装放狠话:“你若总不恢复,一直待着,就没有那么多好吃好喝伺候了,赶明儿跟我下地干活去,看你还觉得好不好!”
谁知这位养尊处优的贵公子像是听到要带他去玩一样,满是期待:“好,听你的。”
傅棉棉自然是没有认真的,若真带他下地操劳,等他恢复了记忆岂不是更要琢磨了?不知会不会误会他们是故意将他毒成这样,好添一个壮丁劳动力呢!
她没当真,便也没往心里去,回家收拾了一下明天去花市用得到的东西,烧了哥哥阿娘的中午饭装好,准备给他们送去,顺便扛了个犁头,想将村东头那亩新田翻一翻、透透气。
廉蔚盯着那犁头看:“这是什么?”
傅棉棉不意外,即便他没失忆,大概也不认得这东西:“犁地的农具,我要下地一趟,你就别跟来了,好好看家啊?”
话音一落,傅棉棉觉得好像有点不对劲——这句话好像是她以前经常跟他们家大黄狗说的。
廉蔚不想答应的样子,紧紧地跟了她几步,被傅棉棉推了回来:“你真要跟我下地干活啊?说着玩玩罢了,给你穿的衣裳都是新的,我才不舍得见你弄脏呢!”
将他推回屋里,傅棉棉还给他倒了杯茶,叫他坐好:“你若真想帮忙,留在这儿帮我看家,记得,谁也不许放进屋里!”
毕竟那里屋床底下还藏有四百七十两银子呢!
廉蔚点了点头,傅棉棉走出去没几丈,又折回来嘱咐道:“饭菜在锅里还热乎,你饿了自己吃啊,别玩火,别下河,别……”
她说着说着,嘴巴一顺溜便停不下来了,反应过来才发觉全是小时候她阿爹阿娘嘱咐他们的话。
他虽说失忆了,但是比一般小孩还是省心些的。
她及时住嘴,拍了拍自己的脑壳,背着犁头离开茅草屋干活去了。
廉蔚看着她那小小的背影逐渐消失在林荫里,直到一拐弯,再也看不见了,他才转身回屋,魂不守舍的,差点踢到随地乱溜的母鸡,那母鸡跟记仇似的,撅起屁|股在他脚边留下一坨陷阱。
廉蔚脑中还浮现着方才那小姑娘的面貌身影,一不留神,感觉脚下踩感黏腻,抬脚一看,俊朗的眉头蹙成个川字,下意识地走到一旁的大石头上蹭鞋底。
蹭了两下,他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场景,这是谁教他的来着?
“廉公子,使点劲,这牛粪干了就蹭不掉啦!”
熟悉的声音,是她,对了,他想起来了一点,他在路上帮他们赶走匪盗,他们执意热情地挽留他吃顿饭,结果中了毒,一留便留了这么些天……
他好像与他们素不相识,为什么要帮他们?廉蔚?这是他的名字么?怎么好像十分陌生,又有些熟悉……他真的如他们所说是个地主么?
他闭起眼,脑中晃过许多场景,巍峨的红墙高楼,金碧辉煌的庙堂,素缟装饰的白玉台阶,只是这些与他有什么关系,一时记不起来。
正当他思考得有些头晕的时候,耳畔突然炸开一个声音:
“哇!你用磨刀石蹭鞋底的鸡屎,你这人没毛病吧?!”
廉蔚一惊,睁开眼看见面前一张欠揍的大脸,是那个汤家孙少爷,此时皱着五官打量他,仿佛在看一个傻子。
廉蔚有些火大,难怪棉棉讨厌他,这人确实惹人讨厌。
他这么想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抬脚把剩下的鸡屎全刮他身上了,转身去打水来洗洗这大石头——他刚才又不知道这是磨刀石。
他的速度极快,那汤成备躲闪不及,精心挑选的一身好袍子被糟蹋了个彻底,火比他更大,追上去放话:“我要告诉小棉花去,你这远方亲戚该不会跟他们家有仇吧?!”
廉蔚舀了瓢水折回来,往大石头上一浇,水溅起来将汤成备的袍角也溅湿了,他正要跳脚发作,却见廉蔚四下看了圈,没找着抹布,索性就近扯了他的袍角往石头上擦去。
“哎哎哎!你干什么?!小棉花,你快来看看你们家这个亲戚,小爷我要动手了啊!别说我欺负他啊!”
“她下地去了,不在。”
廉蔚冷冰冰的一句话,指望他立马滚蛋,谁知汤成备一听她不在,开始挽袖子装出一副恶人相:“既然小棉花不在,我就不对你客气了,弄脏了我的衣服,你打算怎么说?”
廉蔚横了他一眼:“她不叫小棉花,她叫傅棉棉,你别乱叫。”
汤成备瞪大眼睛,双手叉腰:“我就叫她小棉花,你管得着吗?这是昵称!哦——我知道了,你莫不是喜欢她,嫉妒我吧?”
廉蔚憋着一股无名火,奈何一时不知该怎么反驳,他自认自己也确实想叫她小棉花,不仅想叫,还不想让别人叫。
汤成备见他不说话,以为是默认了,更得意起来,叽里呱啦在他面前显摆:“你这不知哪个山村旮旯冒出来的穷亲戚,哪比得上小爷我,你怕是不知道吧?小时候我常和小棉花一块玩,算得上青梅竹马,青、梅、竹、马,你懂这意思吧?”
廉蔚暗自捏紧了拳头,正要揍他,却听他猝不及防地话题一转:“哎,方才没说完呢,我这袍子你打算怎么办?今儿不给小爷我洗干净,小爷打得你满地找牙!”
廉蔚眼儿往西边一瞟:“河在那边,自己去搓。”
汤成备自然发觉此人是在挑衅,也不玩虚的,二话不说就要挥拳上来,让他这小白脸穷亲戚知道,在这小村子里是谁说了算!
谁知拳头还没挨到他脸上,他自己先是一阵两眼昏花,晕眩时只觉得脚离了地,睁开眼一看,自己已经被放倒在了地上,那穷亲戚正用那只沾了鸡屎的脚踩在他胸口。
“你!你这小子……起开!方才是一时大意,等小爷热个身,再跟你打一场!”
廉蔚倒听话,当真抬了脚,汤成备一个鲤鱼打挺站起来,学着武馆师父的架势,躬起身子往掌心唾了两口唾沫,支棱起一副擒拿式冲了过来,然而又被放倒在了地上。
廉蔚此时俯视着他,一脸嫌弃:“为什么要往手上吐口水,脏不脏?”
汤成备恼羞成怒,脖子都涨红了:“再来!”
于是等傅家大婶梁氏回到家中,便远远看见两个身影不知在她家门前干什么,掀起一阵漫天灰尘,走近了才看清是谁,盯着这两人神情复杂:“天爷呀,你们这么大的人了,别是在打架吧?看把我家鸡吓得!赶明儿生不了蛋了找你们!”
两人迅速站端正,汤成备拍了拍身上的灰,抹了一把满脸的汗,赔笑道:“大婶儿别误会,我最是守礼,怎么会打架呢?我们只是在玩耍罢了,小棉花呢?怎么没同你一起回来?”
他是汤师爷的孙子,这村里谁看了他都会给点面子,他也因此嚣张跋扈惯了,但自从前日见到了越发标致的小棉花,他这颗花天酒地惯了的心就飞到了她身上,也不想回城里了,就想着讨她当老婆。
既然这么想,自然要跟人家阿娘打好关系,等打通了她阿娘这一层,娶她还不是轻而易举?
汤成备一边想一边美滋滋地搓手,梁氏打量了这个纨绔少爷两眼,没多说什么,前时她听棉棉回来说,汤师爷开玩笑让她当孙媳妇儿,将她这当娘的可吓了一跳。
还好是开玩笑,虽说汤家祖上有钱有名,这孙少爷却是个扶不起又败家的花花公子,棉棉若真跟了他,年轻时是能享点福,将来还不知这汤家能在他手上撑多久呢。
嫁给他,还不如嫁给大勇这孩子稳妥呢,起码吃苦耐劳,心地善良,日子总会越过越好的,也不用看人眉眼高低。
她心里想了这么一通,脸上自然没表现出来,笑着回他:“棉棉给我送饭去,说让小蔚在家看家,我想着不放心呀,今儿菜色这么素,赶回来炒个鸡蛋给他吃。”
廉蔚心中泛起一丝暖意,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旁边的汤成备醋坛子先翻了:“大婶儿,我也想吃。”
廉蔚立马打断他:“大婶,棉棉交代了不让外人进咱们家的!”
这个“咱们”听得梁氏一愣,转而知道了女儿的用意,朝汤成备笑道:“这个……汤孙少爷啊,我们家的鸡蛋哪比得上你爷爷专门养的乌鸡生的蛋?那可养生了,补身又补脑,你回去吃那个哈!”
她是不想得罪汤师爷,说得委婉了些,谁知他不肯顺坡下:“那个吃腻了,还是普通鸡蛋有滋有味,大婶儿,我从小常来你家玩的,还比不上你们家这十几年才走动了一回的远房亲戚?”
亲戚?梁氏怔了怔,料到是棉棉搪塞他胡诌的,也好,这样省得解释恩人的来路。
这个汤孙少爷也是脸皮厚,还好意思提小时候,小时候这小子没少来他们家田里拈花惹草,连棉棉她阿爹脾气那么好的人,都没忍住骂了这熊孩子一嗓子。
廉蔚看出大婶的为难,二话不说,上手提了那汤成备的衣领子,要将他拖出去扔下坡,吓得梁氏忙跑出来拦,万一将汤师爷的宝贝孙子弄伤了哪儿,她可担待不起。
一通闹腾,最后梁氏端上桌两份炒鸡蛋,廉蔚与汤成备面对面坐着,眼却瞪着对面的人,仿佛接下来要吃的不是鸡蛋,而是对方。
梁氏开始打圆场,催他们快吃,凉了要闹肚子的。
好不容易等他们吃完,左等右等不见汤成备要走,她只好朝他笑道:“你出来这么久,你爷爷会担心的,太阳快下山了,你快些回家去吧,这儿离你家宅子有七八里呐!”
汤成备却是慢条斯理:“反正你们家这茅草屋多一个人也是多,多两个人也是多,若是天晚了,我留在这儿住一宿也无妨。”
梁氏语结,廉蔚正想再上手,却听背后传来一声:“汤成备,你又不是无家可归,赖在我家干什么?仔细我这就告你爷爷去!”
廉蔚回头一看,正是傅棉棉回来了,只是她在田里犁地到现在,脸累得红扑扑的,像朵山茶花,鬓边几缕碎发被汗湿了贴在额角,竟有一股说不出的风情。
“啧啧,小棉花,跟你说了不要下地,你瞧瞧这一身臭汗,赶明儿我送你一支花露,可香了,女孩子就是得香喷喷的嘛。”
傅棉棉抄起手里的犁头,将他往外推:“我让你香!让你香!再不回去把你犁进地里当花肥!”
赶走了这个烦人精,傅棉棉一手擦汗一手拿起茶碗喝水,喝完了不忘嘀咕:“还嫌我臭,他自己不知摔在哪儿摔了一身臭鸡屎,还好意思邋里邋遢地到我家来。”
一旁的廉蔚心知那是自己的杰作,嘴角弯了弯,没有吭声,见她喝完,拎起茶壶续了一杯,十分默契。
作者有话要说:男主:毫无还手之力的追求者1号→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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