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还没往西斜, 村东田里的苗已经都下完了, 傅魁去旁边那条河的上游检查是否有要疏通的地方,梁氏则心事重重地回到家中,见女儿迎过来, 忙拉着她道:“棉棉,阿娘有事儿跟你商量。”
傅棉棉本打算跟她说廉大哥的事,见她一脸郑重,便先随了她去:“怎么了?”
“方才,你大勇哥提亲了!”
傅棉棉目瞪口呆:“……啊?”
梁氏扶着她的肩膀想将她摇醒:“顾家大勇这孩子要娶你!现在回去数钱了, 说只要你答应,他大可先下了聘礼、再挑良辰吉日找媒人纳采!”
“怎、怎么这么突然?!”
傅棉棉还沉浸在震惊之中, 一时呆若木鸡, 如同坠入漫无边际的湖泊, 上下左右都捞不着方向, 不知该怎么回答。
“你看,还是阿娘有先见之明的吧,方才就提醒你了。”梁氏摇摇头, 颇为慨叹, “都说饭要抢着吃才香, 没想到人也是……”
傅棉棉没听懂, 拖了她的手道:“阿娘,不行啊,我不能嫁人!”
梁氏纳罕:“刚才你不还说嫁大勇不错么,怎么现在又变卦了?我险些就替你答应下来了。”
傅棉棉急得原地打转, 将方才廉蔚同她说的事复述了一遍,梁氏神情变化了几遭,最后才拧起眉头满脸疑惑:“种花跟你嫁不嫁人有什么关系,我跟你哥下地的年数总比你长吧?不说比你种的好多少,总不会比你差吧?”
“大婶此言差矣。”
廉蔚踱步到她们俩跟前,背着手的姿势,明明仍穿着一身布衣,却将麻布穿出了锦衣玉带的架势。
“俗话说,万物有灵,以人为长,飞禽走兽次之,草木虫鱼再次。寻常花农侍弄花草,不过是按部就班,浇水施肥,花开收获换钱,心,并不在上头。”
梁氏眉头越拧越深:“可是……花不都是这么种么?不然咋种啊?”
一旁的傅棉棉也眨巴着眼睛等他说。
廉蔚避着地上母鸡们留下的斑驳,一边踱步一边信口道:“棉棉种花是用了心的,将花草当做朋友甚至是孩童侍弄照顾,方才说草木也有灵,花儿有知,也会怀着几分感激奋力铆劲,花开之时,自然比其他未曾用心的,不论花型、花色还是花香,都胜出一筹。”
傅棉棉听得都不好意思地羞红了脸,假借理鬓发的由头抬起手,不自然地掩住脸:“当真有用吗?我……我小时候确实经常跟花讲悄悄话的。”
廉蔚眼底一亮,驻足笃定:“对,就是这样,大婶,你看我没说错吧?”
梁氏看了眼女儿,想想她种出来的花,又看了眼那恢复了记忆、气定神闲的廉大地主,开始怀疑自己积累了半辈子的种花经验:“……还有这名堂?”
廉蔚还要开口说什么,抬眼看见傅魁气喘吁吁地跑回来:“阿娘,不好了!”
梁氏肃起神色:“怎么了?大呼小叫的。”
“方才我回来的路上遇到汤孙少爷,他问我为何笑得开心,我便将大勇要向妹妹提亲的事儿告诉他了,谁知他一下子发起狂来,撸起袖子就要去顾家打人,嘴里还说什么‘敢跟小爷抢人’之类的。”
梁氏责怪他:“哎呀,还没个定数的事儿呢,你怎么往外乱说!”
傅魁挠挠头:“我是想,八字不是就差那么一撇了么,棉棉从小就跟顾大勇要好,我还以为这一提,是铁定的了……棉棉,你什么时候又许了汤孙少爷了?”
傅棉棉气得在旁直跳脚,若不是知道他哥憨厚,她都要骂人了:“哥!什么许不许的,那个汤成备自说自话,何时问过我了?你也真是的,我从小跟大勇哥要好,是那种要好么?阿爹阿娘难道把我送给顾家当童养媳了?”
傅魁自知失言,也怕妹妹发火,缩了脑袋不敢大喘气:“谁……谁把你送给别人了。”
傅棉棉也不听他辩解,催促道:“咱们快去看看,别真闹出点什么见血的,顾家大娘不见得怎么瞧我们家呢!”
梁氏附和,一并赶过去,一边赶一边数落自家儿子:“你这五大三粗的,就拦不住那个瘦得鸡崽子似的汤孙少爷?”
傅魁这会子委屈得很:“他不是一向滑头么,我前脚拦住了正要走,回头一看他又气势汹汹地往顾家去了,只能回来先告知您一声。”
廉蔚不声不响,也跟在他们一家人后头,融为一体。
此时的顾家小宅里,顾大勇兴冲冲地数着老婆本,拿两张红布包了揣在怀里,沉甸甸一大包,足有四十几两呢,都是一贯一贯的铜板!他本想攒足五十两,到时候好看些,如今等不得了,事不宜迟。
顾家大娘看见儿子这满脸傻笑,担忧道:“人家棉棉答应了吗?你就傻乐。”
顾大勇愣住片刻,随即横了横心:“我往后定会对她好的,她怎会不答应?”
顾家大娘摇了摇头,她儿子的心思她一直知道,从前也旁敲侧击地劝过,傅家棉棉有这模样,但凡她心气高些,都不会甘于嫁给他这个小木匠。
顾大勇那时踌躇满志地说过:“如果嫌我是小木匠,我便混成个大木匠,方圆百里都认我的手艺,我赚得比村里谁都多的时候,再去娶她!”
他如今仍还是个小木匠,钱也没攒够,但是他不敢等了,那个姓廉的……实在令他提防得很!
他埋头正要冲出屋往傅家跑去,迎面撞上来一个人,两人速度读都是飞快,一下子把他拿红布包的聘礼全撞散了,几十贯铜钱哗啦啦掉在地上。
“就这?就这?!”
顾大勇头昏眼花,定睛一看,面前这人一脸不屑地看着地上的钱,那不屑中还有一丝戏谑:“我还当你这小木匠发了财呢,突然想起吃天鹅肉来了,就凭这么点钱,你还想娶小棉花?”
顾大勇认出他是谁,被如此言辞戏弄,他自然不堪,伸手就将他搡出屋外去:“汤孙少爷,你闯我家来干什么?我要娶棉棉,与你何干?”
汤成备反手一推,揪住他的衣领,大眼瞪小眼:“怎么不相干?小爷我也要娶,跟我比,你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两!”
“什么?!”
顾大勇傻眼了,与那姓廉的远房亲戚相比,他自认,差的只是那层皮相与他们家的亲戚情分,可跟眼前的汤孙少爷比,他差的便是钱与名了。
他当木匠再怎么努力,到底也是给人做工的,汤孙少爷的祖上为官,到他这一代再不济,家里捐钱走通门路,给他混个像模像样的差事也容易,出去人都称一声爷,家里旁的不说,祖宅便有几座,据说村里这座还不是最好的呢!
见他垂头耷脑,汤成备很是得意:“你识相些,离我的小棉花远点,拿这些钱去娶个马马虎虎的村姑,足够了。”
他说着,眼角余光瞥见傅家几个人来了,其中还有那个姓廉的小子,便故意扬了声:“今儿先把话放这儿,谁敢跟小爷我抢人,那就别指望下半辈子有好日子过!”
梁氏与傅魁听了这话,皆是有些发慌,这汤成备虽说从小熊到大,他们早就习惯了,只是汤家师爷还活着,不会容他乱来,万一将来师爷西去,这纨绔子动起真格、强抢棉棉,那不就是第二个曾员外?只不过比曾员外能看些,又是娶棉棉为正妻罢了。
傅棉棉却是不怕他,咬了牙冲上去,原本见人就笑意盈盈的脸上,只剩下怒火腾腾:“我又不是你的人,什么抢不抢的?你再敢自作主张,我……我告你爷爷去!”
汤成备这次有备而来:“告啊,我跟我爷爷说了,想娶你做媳妇儿,他老人家满意得很,还叫我努力改邪归正、浪子回头呢,你放一百个心,若娶了你,我保证不再去秦楼楚馆,看都不看那些花娘子一眼。”
“呸!谁管你!”
傅棉棉气急,旁边顾大勇见状,当然看出她的不愿意,立马挺直腰背挡在她身前:“棉棉,只要你说声不愿意,我便是九死一生拼了这条命,得罪了他们汤家,也绝不会让你被他强占了去!”
“我的确是不愿意,但是……”
顾大勇一喜,没听她说完就摆出一副舍生忘死的架势:“那就好,棉棉,我今日便向你家提亲下聘,你点了头,从此我为你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他汤孙少爷再怎么神通,敢强抢别人的未婚妻么?我告上衙门去!”
“大勇哥,我……”
汤成备忙不迭地挤进他二人之间,一把将那小木匠推开老远,朝向傅棉棉深情款款:“小棉花,你想清楚了,我们汤家要什么有什么,你进来当少奶奶,只管吃香的喝辣的享福,娘家一家子再也不用起早贪黑地种地了。”
说着,他又睨了一眼那顾大勇,鄙夷一笑:“你若是跟着这个小木匠,一辈子有的苦吃,图什么?图他老实巴交?小棉花,别天真了,要么他穷一辈子,要么有了钱就变坏,你还不如选我这有钱又坏过的,从此收了心,专宠你一个。”
傅棉棉见他罗里吧嗦,听得心烦,索性捏着拳头冲他们俩人道:“你们别争了,我谁都不嫁。”
汤成备以为她是被逼急了,软了声音:“别啊,小棉花,你都十六了,早一点进我家门,早一点享福啊。”
傅棉棉看了廉蔚一眼,正打算解释自己要以赚钱为先,谁知被汤成备会错了意,以为她心里有人了,而那人就是那姓廉的呆头鹅。
“不是吧小棉花?你看上他哪儿了,凭相貌,小爷我只比他逊色了那么一丁丁丁点儿,论家底,他哪比得上我?”
廉蔚终于走近了,淡淡瞄了他与顾大勇一眼:“就凭,我知道棉棉最想要什么,你们却不知道。”
此话一出,傅棉棉也被吓坏了,什么情况?她还以为廉大哥要澄清他并无此意,怎么如此自然地插进话了?还毫不反驳?!
汤成备昂起头,很是挑衅:“不就是钱么?小棉花抠门我早知道了。”
“不对。”顾大勇理了理凌乱的衣领,过来反驳道,“棉棉勤俭持家,却从不是个势利虚荣的,她最想要的,自然是有个爱护她珍重她的好夫君。”
廉蔚低眉一笑,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都不是,她最想赚钱,赚属于自己的钱。”
不得不说,他答对了,傅棉棉不自在地抿了抿唇,见众人都盯着她,只好点点头。
汤成备立马又来了劲儿:“这好办啊,小棉花,你嫁给我,我的钱都给你,这不也是你挣的钱么?”
傅棉棉秀气的眉头一拧:“你们都别说了,反正至少一年内,我谁都不嫁!”
没想到两人却异口同声:“我等你!”
傅棉棉又羞又恼,脸气得跟河豚似的:“谁要你们等了?你们这么想娶妻,还是去找媒婆替你们张罗吧,别耽误了终身大事!”
她心想,若真能跟着廉大哥将生意做大赚到钱,她还嫁什么人?与其经营着捉摸不透的夫妻关系,每天忙于相夫教子,还担心丈夫变心,或者倒霉一点重蹈上辈子的覆辙,嫁个无法感化的狠心郎,那滋味……
俗话说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她现在真是怕了嫁人这事了,还不如安心种花、筹划铺子赚钱!
廉蔚见那两人不甘愤恨地朝他瞪着,淡淡地移开目光,一句也未多说。
汤成备咽不下这口气,指着他开始生疑:“是不是你教坏了小棉花?好端端的姑娘,说不嫁人就不嫁人了,给钱都不稀罕要了……说!你怎么诓骗她了?!”
廉蔚瞟也不瞟他一眼,只是抬手掸了掸衣袖上沾到的碎叶:“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汤孙少爷,没听说过?”
汤成备这才后知后觉:这呆头鹅怎么跟变了个人似的?
他心中不服,仍回驳:“呵,你得意什么?她说一年不嫁,我们娶不成,你也娶不成!”
廉蔚脸色一肃,眼神让汤成备有些生惧:“来日方长。”
汤成备硬着头皮梗着脖子,不服输地犟嘴:“是啊,长着呢,慢慢耗,小爷我就不信,小棉花瞧不见我的好!”
傅棉棉原本大好的心情被他们搅和得乱七八糟的,只得催促这闹剧赶紧落幕:“谁也不许来我家提亲,届时若失了面子,可不许怪我!”
放话完,她便拉着阿娘哥哥要走,一瞥眼望见旁边的廉大哥,想到他方才说的那些暧昧的话,脸颊绯红,迅速地低下头不看他,想着待会儿怎么说清楚比较好。
廉蔚发觉了她的细微异常,趁傅家大婶他们走在前面没注意,压低了声音:“你既然不想嫁给他们,我便来当一回挡箭牌,省得他们总以为有机可趁。”
傅棉棉点点头,稍微一悟便悟出来了——廉大哥看中的是她的花,自然不想她贸然出嫁、无法全心种花,方才说出那些话也是为了花,反正肯定不是因为惦记她这个人。
这么想,她的一颗心反而落了下来,这样她才能坦坦荡荡地跟廉大哥谈做生意的事,否则夹杂了太多私情,她反倒不能好好花心思赚钱了。
随着傅家一行人的离去,汤孙少爷也走了,一场闹剧眼看着就要收场,顾大勇一边收拾着地上的铜板,一边望着那些人的背影,想到方才那廉蔚的样子,不禁深深皱眉:“这家伙,果然是装的!”
回茅草屋的途中,廉蔚自曝恢复了记忆,需回京城一趟,纵使梁氏装模作样地挽留两句,他也告了辞。
傅棉棉本想让哥哥送他去城里的驿站,却被他拒绝了,指名只让她送到村口就行,他说有要紧的事要交代给她。
傅棉棉想到的自然是合作开铺子的事,可这话落在哥哥和阿娘耳朵里,就变成那个味儿了。
等他们俩一走,梁氏啧啧道:“你方才注意没有,这叫廉蔚的孩子,果然对咱们棉棉有意思。”
“可是他先前的确否认了呀。”傅魁苦思了一会儿,“难不成是这记忆虽然恢复了,他将咱们棉棉当娘的毛病还没好?”
“你小子少说这话!你妹妹云英未嫁,怎么好端端的就被当娘了?!”
傅棉棉送廉蔚到村口,将装着干粮和蜜饯的小包袱递给他:“对了,廉大哥你清点清点你的钱袋,我们可一文钱没动你的啊,就是你的衣服……”
“我都想起来了,那是我自己扔的,不怪你。”
廉蔚将包袱收下,凝视了她一眼:“你一定不能嫁人,记住了么?”
傅棉棉知道这是为了她种出来的花,忙是点头:“哦,好。”
廉蔚也点了点头,转身就要往村外走去,没走两步,却又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回到她跟前,将钱袋掏出来,只取了两颗碎银子留给自己,余下的连同袋子,一并塞进她手中:“这是定金,你收了定,若是违约,便要赔十倍给我。”
傅棉棉的手被那钱袋子压低了低,一听这话,心中暗自算了算十倍是多少,吓得忙推给他:“啊?这也太多了吧,不行不行……”
“你想反悔?”
傅棉棉一抬头,看见他的目光锐利如炬,令她有些心虚,忙否认道:“不、不是。”
廉蔚又将钱袋塞进她手中,碰到她的手指时顿了顿,抬眸看了眼她那双澄澈的瞳孔,索性按下手指,让她紧紧抓牢那些钱:“收着,等我回来。”
这话若放在平日,傅棉棉定要反复咀嚼这其中的暧昧歧义,可她一心想着铺子的事,下意识地克制自己胡思乱想,只能点点头目送他。
可他没走多远,这回轮到傅棉棉越想越不安起来,追过去两步:“那你若是再也不来了,我岂不是一辈子不能嫁人?”
十余丈外,廉蔚身长玉立,在翠色葱茏中回身看她:“不会让你久等的,十天足矣。”
空荡荡的山林间,鸟啼破空,傅棉棉看着他远去,突然觉得心里某一处缺了一块,似是依依不舍,又有些忧心忡忡……对,肯定是担心他不来了,那她岂不是做不成大生意、赚不了大钱了?
肯定是这个原因。
作者有话要说:别人的修罗场都是苏苏苏,我的修罗场为何这么搞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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