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庄, 王家宅院里, 主母李氏急得在堂屋团团转,时不时跑到门口去顾盼一眼, 像是在等谁。
谢春芳端了小炊饼过来:“婆母, 您一夜没睡, 先吃点东西吧?”
李氏横了她一眼,抬手推了她一把:“吃什么吃?二郎昨儿起就一直没回来, 以往躲至深夜都会回来的, 该不会被那伙人捉了去……”
她越说,越害怕得红了眼圈, 谢春芳见状默默地要走, 却被她叫住:“回来!自从你嫁进我们家, 从来只有我们王家补贴你们家的时候, 你家三弟上回摔断了腿, 还是我们家出钱救急, 怎么如今轮到我家有难, 你娘家就跟死了一样,一声也不吭的?”
谢春芳见她骂得唾沫横飞,不敢抬头,她心里有数,娘家那个做派, 向来是趋利避害的,王家盛时腆着脸来走动,如今家底快被王二郎赌空, 他们便如失了踪一般。
她唯有小声辩解道:“婆母,三弟治腿借的钱,早已经悉数带利还给您了呀……”
李氏不听她说罢,开始坐下抹眼泪:“若不是我家大郎身子不好,怎么会娶你这等木头进门?你看看你这通身的粗贱气儿,若不是我王家如今运势不好,在祖辈上你连当通房丫鬟都不配!”
她抱怨着,见这木头儿媳一声不吭,索性拿她撒气,咬牙咧嘴地上手掐她的胳膊:“说是娶你冲喜,这喜没冲成,大郎如今连话都说不了了,怕是娶进了个丧门星!”
谢春芳一味地躲,不敢还手,疼也不敢出声,生怕她掐得更狠。
李氏掐累了,又坐回去哭道:“我家二郎从小好好的男儿,你先是污蔑他对你动手动脚,如今也不知怎的竟赌输了这么多钱,定是你带来的霉运!他若真有个好歹,我跟你没完!”
谢春芳见她将这锅往自己身上扣,终于反驳了一句:“我曾劝过婆母让他不要再赌了,他偏不听,我将嫁妆都交由您变卖了,实在帮不上什么……”
“你还敢顶嘴!”
李氏黑着脸一拍桌子,将她吓得浑身一抖,手里的炊饼险些掉在地上,李氏见状气焰更甚,又是一通乱骂,本就是一夜未睡精神不好,这一提气只觉得头昏眼花,连门口传来的喧闹声都当是耳鸣。
直到佣人匆匆忙忙地跑进来道:“不好了!二少爷被人绑进来了!”
李氏才煞白着脸色,被谢春芳扶着跌跌撞撞往院里去,一见那伙人高马大的壮汉拎着被五花大绑的王二郎,吓得顿时没撅过去。
王二郎嘴里被塞了抹布,此时一见老娘,像只田鸡挣扎着蹬腿,含含糊糊地喊娘亲救他。
李氏哭着就要扑过来:“还有没有王法了呀!你们这是土匪啊?我要去报官!”
为首的大汉一声喝:“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他四处躲着,我们就不能捉他来催债?大娘,你是还钱,还是怎么说?”
他把这欠条往前一亮,上头明明白白写着本钱及几分利,还有王二郎的签字与手指印。
王二郎嘴里的抹布一被拿掉,他便鼻涕混着眼泪嚷嚷起来:“娘!快拿钱呐!他们要将我剁了手卖去矿山里抵钱,你救救儿子呀!”
李氏彻底慌了:“儿啊,你大哥还得吃药吊命呢,家底全掏空了,哪儿来的钱!”
母子俩抱头痛哭了一阵,大汉不耐烦地催促道:“没钱我可就带人走了!谁叫他没钱还赌,自找的!”
李氏忙抱住儿子不让他们拎走:“求求各位,再通融宽限两天,我们去四处筹借!”
那大汉不买账:“欠了这么多天,现在才筹借?我倒怕你们连夜跑了!不成,既然拿不出钱来,我这便带着人走了!”
王二郎腰上的绳子被他一拎,整个人腾空,又像个王八似的蹬起腿来,喊娘救他。
李氏忙拽着那大汉:“你看看我这屋里有什么值钱的,搬走也成,千万别将我家二郎卖到矿山里去,他吃不得苦呀!”
大汉哼了一声,指着谢春芳道:“你家这小媳妇倒生得水灵,不如拿她换你这儿子,也不是不能抵债。”
此话一出,李氏的眼睛倒是一亮,瞥向墙角里默默流泪的儿媳妇,一拍大腿:“好,反正当初我家拿大把聘礼娶了她来,如今也该到了她报恩的时候!”
大汉又道:“既是你们家明媒正娶的,可得写好放妻书,否则闹到官府去,还当我们强抢民女呢!”
李氏忙不迭地答应,让佣人去拿纸笔来写休书,按罢手指印,又道:“那卖身契……”
大汉打断她:“那是我们跟牙婆的事儿,要你操什么心?怎么?近二百两的欠债,你还怕这小媳妇卖亏了不成?”
李氏唯恐他反悔,立马将王二郎往怀里揽,把那纸放妻书扔给他们:“就这般说定了,现在我们二郎的债清了,你们再敢来闹,我就真报官了!”
大汉笑嘻嘻地将欠条撕毁,朝身后的人一抬手,让人将那哭哭啼啼的小媳妇给带走了。
看着他们离开,王二郎还有些不舍:“娘,你就真把大嫂给这么卖啦?”
李氏怒不可遏:“娘被你这败家子吓得小命都快没了,还有闲心心疼外人?”
王二郎缩起脖子,只是有些可惜,这大嫂进门快两年了,如花的年纪为大哥这个病秧子守身如玉,至今还没让他得手一次,就这么被卖了,不免有些可惜。
那群大汉带着谢春芳出了王家庄,见她一直哭,不禁挠挠头:“姑娘,我们也没动你一根汗毛呀,你别哭了,被我们老板瞧见,还当我们欺负你了呢!”
谢春芳早得了傅棉棉的通知暗示,有了心理准备,但看到婆母迫不及待地将自己休了,心中有解脱,也有几分苦楚。
她自从进了王家门,起早贪黑任劳任怨,伺候丈夫与婆母,被小叔子揩油了也不敢声张,这样尽心也换不来他们一句好话。
幸好是做戏,万一是真的,那她岂不是落入无尽深渊、这辈子就这么被毁了?
她一路想着,后怕得很,哭个不停,见大汉这么说,才克制地忍住眼泪,等上了他们的马车到了城里,见到了等待她的傅家兄妹,她才忍不住再次大哭起来。
她知道这眼泪半是这些年来的委屈,半是解脱的喜悦,于是擦着眼泪,又想挤出笑容来,一开口,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傅棉棉心疼地帮她抹眼泪:“春芳姐姐,别哭,从今往后不用受那些气了。”
大汉将放妻书送到老板明霞手中,明霞看过一眼,顺着廉蔚的指使,将其交到了傅魁的手中。
傅魁不忍看心上人泪水涟涟的模样,转身朝廉蔚与明霞行了大礼:“多谢二位相助,否则恐怕真没这么顺利……明霞老板,往后我将这些钱补上,不能叫您吃了亏。”
明霞打着哈欠道:“不必了不必了,那丁点儿的钱,还不够我推一把牌九输得多。”
廉蔚也虚扶一把,免了他的大礼:“无需言谢,我这往后的生意,还得倚仗你妹妹。”
傅棉棉在一旁听了,觉得受之有愧:“这是哪儿的话,廉大哥你太客气了,先是救了我们,又救了春芳姐姐,我们真不知该如何报答你!”
明霞一听这话,来了精神,笑嘻嘻道:“这好办啊,以身相……”
“咳!”
廉蔚以手抵唇重重咳了一声,挡在明霞身前朝傅棉棉问道:“昨儿看的那几间铺子,你可挑出合适的了?”
傅棉棉将自己想了一晚上的结论告诉他:“既然是要卖花制品,多半是女儿家爱用的,那菜场附近臭烘烘的,自然不适合;小巷的那两间虽是深入民居,却地处偏僻,招牌亮不出来;还有那间紧挨着烟花巷的,怕是女孩儿们不方便过来……”
廉蔚接话道:“那就只剩下城东闹市的那间,与城西石子街上的那间了。”
傅棉棉陷入苦思:“是啊,就是这两间难以决定,闹市客流量大,临近卖布匹、卖金银首饰的,官太太们常来光顾,生意自然不用愁,可是铺面贵了些;石子街周边多是工农平民,街上卖的多是糖水小吃,铺面便宜,可惜东西定价也不能太高。”
廉蔚见她眉头紧锁,索性发话:“不必纠结,干脆两间都买了。”
傅棉棉一顿:“买?不是租吗?”
“……买了很多事会方便些,何况,也并不算太贵,京城我也有两间铺子,价总归是一直涨的。”
傅棉棉这下倍感压力巨大,思前想后,安慰道:“廉大哥,你放心,我定会出十二分力气,不会让你亏本的!”
待傅家兄妹带着谢春芳回乡下之后,在一旁吃着果盘的明霞才悠悠然道:“王爷,您这玩的好生开心啊,好好的京城王府不待,跑到这小城里来创业开铺子,奴家竟看不出,您是这样一位花费心血、只为博美人一笑的多情郎?”
廉蔚并不打算跟她多说什么,让人撤走果盘,开始赶客:“你妹妹可从不像你这么话多。”
明霞叹了一声:“所以说奴家跟她合不来呢,还好王爷为我们赎了身,否则还要待在京城卖什么双生姐妹花的噱头,想想就头疼。”
她扭着腰肢儿要走,廉蔚叫住她:“你就没想过换个正经营生、嫁个你喜欢的人?”
明霞笑着回头:“正经营生哪有赌坊来钱快?我喜欢的人又不喜欢我,何不多赚些钱让自己快活?”
廉蔚想到那个拘束不住的男人,无奈地摇头:“你就不能换一个喜欢……”
明霞低头莞尔,拢了拢衣裳,规规矩矩地行下大礼:“王爷,十多年前我们明家被耀武侯陷害抄家,奴家与妹妹早被卖进风月场里,浸淫多时,如今虽说从良不易,好歹能自己做主了,我们都已满足。”
廉蔚想起幼年往事,有些遗憾:“当时耀武侯权势滔天,我年纪尚小,未能保住老师一家。”
明霞却是摇头:“后来王爷亲自为祖父报了仇,将我们救出风尘地,我们身为明家后人,心怀感激,相信祖父在天之灵,也会多谢王爷顾念师恩。”
“等到你与明珠有个好归宿,我愧对老师的心,才能完全放下。”
明霞深深一福,离开时想了想,又回头叮嘱几句:“奴家那位妹妹多情,情字如丝,挥不去斩不断,还会惹缠扰之嫌。奴家唯恐王爷为其所累,这往后,王爷还是不要再照拂我们为好。”
她施施袅袅离开了这座宅院,登上赌坊的马车,倚在窗边一路看着这小城远处的山峦叠嶂,想到幼年与妹妹在京城花楼里被非人虐待的日子,还是忍不住闭上了眼。
她与妹妹不一样,她分得清感激与爱意,她真正喜欢的那个人,如同山间的野鹤,她就像沼泥里开出的花,一辈子都无法触及他的洁白羽翅。
尽管如此,她也不想放弃。
这么看来,她与妹妹完全相反的性情里,似乎倒有几分共同点,都有着这种不可为而为之的决绝与执拗。
作者有话要说:记住提到的这个明珠,后期应该是个强劲绿茶来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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