戎吉正光溜溜地坐在榻上,用陈隐的衣服盖住屁股,全身上下都是圆滚滚,看起来又警觉又生气的样子,好像一个正在炸毛的糯米团子。
陈隐有点想上去欺负他,想想终于还是忍住了,笑道:“醒了?我怎么觉得你还是小狐狸的样子更好玩。”
“真的?”戎吉睁大了眼睛,“你更喜欢我是狐狸。”
他讲这话的神情认真又单纯,好像犯着一股小孩子讨好大人的傻气,陈隐忍不住上去揉他脑袋。戎吉的头发细细的,软软的,有点像他还是小狐狸时的绒毛。
“你什么样子我都喜欢,小狐狸的时候喜欢,现在这样子我也喜欢。”
骤然听到“喜欢”两个字,戎吉的表情更加呆了!秀才刚才说喜欢他哎,以前好像从未说过的!
起初王猎户把他送给秀才的时候,秀才好像还有点想吃他的肉;后来又整天嫌他吃得多,要求他每天只吃两顿;还老是嫌他睡觉不安分!再后来啊……
戎吉努力想,却只回忆起一些秀才精心照顾他的细节,怕他呛到很耐心地用小葫芦喂他水喝,烧热水帮他洗弄脏的毛,后来有个坏道士来捉他,秀才还帮他打回去,秀才这个人其实真还蛮不错的!就是后来把他弄到山上去丢了有点坏!
不过算了,现在秀才说喜欢他哎!戎吉想,脸蛋红红的,看着陈隐的眼神也带上了一丝羞赧。
陈隐:“……”
陈隐:“你怎么了?是不是有哪里不舒服?那个汤药的原因吗?是不是发烧了?”
他把手贴到戎吉脸上,红脸蛋果然有些发烫,但小狐狸褪去了毛,皮肤滑滑嫩嫩,手感还挺好的,他又忍不住捏了捏:“难得那么乖!”
戎吉“嗷呜”一声,往床里面躲,不给他捏。
陈隐恶趣味地哈哈大笑,去打开包裹,帮戎吉找衣服去了。
戎吉又从床里探出半个脑袋来:“我要穿那件墨绿的褂子,不穿外面的长袍!”
陈隐一副你说什么就是什么的宠溺口吻:“好,给你找。”
戎吉是狐狸的时候根本不穿衣服,夏天掉毛,冬天长毛,脏了就跳进水里玩会儿,再上岸来抖抖干,很是自由自在。变成人以后他不能再光着屁股跑来跑去,但他依旧不喜欢穿着不方便活动的衣服,因此很中意短褂子。
但陈隐总爱说他这样会被人误会成自己的仆役,毕竟现在略微讲究一些的读书人,连身边带着的小书童也都是穿长袍的。小狐狸不懂这些,他却不能不管。
戎吉听说今天可以穿自己喜欢的衣服,高兴起来,又问:“那个人……姓燕的,他走了吗?”
陈隐说:“他不是你叔叔?你怎么管他叫姓燕的,这样没礼貌!”
戎吉不觉得这有什么没礼貌,大喇喇地往床上一躺,用秀才的褂子盖住自己的小肚皮:“我舅舅就是这样叫的。”
所以他也跟着这样叫。
“还没走,在外面等着你醒。”
戎吉哼了一声,很大人模样地在背后说人家坏话:“他肯定是想留下来蹭饭。”
陈隐:“……”
他有点怀疑戎吉他舅舅是嫌弃燕水这个浪荡亲戚太穷,整天蹭吃蹭喝,所以才经常在戎吉面前数落燕水,导致小狐狸也对他这个叔叔有那么大的成见。
戎吉又问:“我方才睡觉,他同你说什么了?”
“什么都没说啊。”
“骗人!我一觉醒来,你就帮他。”
陈隐想说,我哪里有帮他?回过神来又想到,大概是他刚才说戎吉学他舅舅喊燕水“姓燕的”,不礼貌。
不过他此前确实是对燕水有些戒备的,但因为他帮戎吉捉过蛇妖,又帮戎吉变身回人形,疑虑消除大半,心中已然认定燕水是个好人,只是和戎吉的舅舅有些小过节,但应该也都是亲戚间的是非罢?
戎吉气道:“一觉醒来,你就变坏了!我要告诉舅舅去!哼!燕水是个大坏蛋,你还要跟他玩!”
陈隐看着他耍小孩子脾气,有点好笑:“他怎么就是大坏蛋了?是多吃了你家米,还是偷了你的肉干?趁你不能变成人形的时候揪你尾巴了?”
谁知戎吉却瘪了嘴道:“都没有,就……他害死了我的爸爸妈妈!”
陈隐吃了一惊,没想到他们之间竟是这样严重的过节。但他又觉得戎吉对燕水不像是杀父之仇的态度,疑心这小孩根本就是乱讲。
“他是你叔叔,就是你爸爸的亲弟弟,对吧?”
戎吉对此倒没否认,只是看起来垂头丧气的。
陈隐终于把那件他想要的绿绿的小衣服翻出来,顺便还找到一条同样颜色的裤衩,走来帮戎吉穿。看他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心里不由得发软,柔声道:“快把衣服穿上,看一会儿又着凉!穿上衣服我们去吃午饭。”
戎吉还是狐狸的时候,全身上下的毛随便陈隐撸,甚至还会在他怀里翻过身来,让他挠自己肚子,但此刻却不知怎么害了羞,嚷道:“走开你走开!我自己会穿!”
这套衣服是前几日戎吉自己在街上看中的,墨绿颜色,宽宽大大,袖子和裤腿都很短,仿佛是夏季在自家廊下纳凉穿的衣裳。陈隐怕他冻着,硬是又给他加了一件鹅黄色的外衫,愈发衬得他肌肤胜雪,柔嫩白皙。
两人一起走出屋来,见燕水果然站在廊下。虽受了他很大的帮助,但戎吉没打算给他好脸色,见了他就别过头去,假装没看见。
前面灶头间,牙保雇来的厨娘已做好了饭菜,因为陈隐给的经纪费用并不低,燕水指挥他们干活,也随手给了不少赏钱,因此众人服侍都十分用心。
那厨娘上前笑道:“虽屋子尚未打扫布置停当,几位老爷也算乔迁之喜。我略做了几样菜,也不知合不合你们的口味。”
陈隐对她称呼自己作老爷十分不适应,燕水却大喇喇地先打横坐了,笑道:“哟!烧鹅,腊肉,龙井虾仁,还有这一条糖醋鲤鱼!好香好香!”
戎吉和他一样的狐狸脾胃,也是满眼发光地盯着这些荤菜。这些菜半是街上买的熟食,半是厨娘临时从自家做了搬来的,一品锅最花功夫的莼菜汤和一碗清炒豌豆都归陈秀才吃,两只狐狸几乎是碰也不碰的。
一时吃毕这顿下午饭,燕水便和陈隐商量,要再去找那扶乩术士,戎吉自然不肯落单,也嚷着要一道去。
陈隐问燕水道:“你这样想去亲眼看一看,是断定那术士和这铜乩盘有什么关联吗?”
燕水沉吟片刻,道:“方才听你讲了他形貌大概,我有点怀疑,此人乃是‘不死者’!”
陈隐闻所未闻:“不死?”
“是‘不死者’。”燕水纠正他,“我早年游历天竺国时,听说天竺国中如果家中生下胎儿左眉下有颗红痣,全家就会十分悲痛,认为那是神的降祸!因为这种胎儿是‘不死者’,他自出生到这世上,魂灵便永生永世无法再入轮回。家族中出现这种婴孩,全家并无一点喜悦样子,反而会嚎啕痛哭,漫院里挂起白幡,当丧事一样处理。”
“不会死不是很好吗?永远留在这人世间,时间久了无论这人是聪明是笨,总归可以积累起许多财富。即便不入轮回又怎样?有多少人还在求长生不老呢!”陈隐对此很不理解。
燕水笑道:“你也说了,世人所求乃是长生不老,而非长生不死!常人都有生老病死,‘不死者’和常人一般也会生老病,只是不死而已!很老很老的人,身体极其衰弱,有眼而不能视,有耳而不能闻,有口而不能言,有脚而无法行,几乎就是一具活尸。而且他七情六欲仍在,思想亦很清晰,这是一件极痛苦的事,等同于将一个魂灵装进一具尸体里。若干年后,原本照顾养育过他,以及他照顾养育过的亲友都一代一代地死去了,虽然他可能尚有后代在世,但那些后代都已不认识这个祖先,对他也没了感情,只觉得是家中的一个巨大负担。因此这样的人结局往往是被扔在街上,又脏又穷!我在天竺国就曾见过一个,简直如同一小坨破布,被随意丢在街角。天竺国认为,这是神对世人最残酷的惩罚,都以为他不祥,也无家族供奉照管之习俗。”
陈隐起初听燕水说有人可以不死,还觉得那种人挺幸运的,等听他作了这样一番解释,立时毛骨悚然,觉得这简直就是天下一等一的恐怖事了!
戎吉也是听得呆了,连饭桌上剩下的半条糖醋鱼都忘记吃。
燕水:“我怀疑你前日见的术士就是传说中的不死者。这种人虽在我朝极少,但也可偶见。我朝对待这类人比天竺略仁慈些,过了百岁十分衰老之后,他们经常会寄居寺院里。一百多两百岁的时候可能已无法行走,但尚能口吐人言,还能做扶乩算卜一类的工作,因为他们活了很久,阅历丰富,并且具有一种异于常人的神秘感,生意一般都很好。趁此机会也好多积攒一些财富,以后完全不能赚钱了,僧人便负责照顾他们的将来。但这类人道行有限,算命扶乩全靠蒙,若遇到真神降乩,肯定是比不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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