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隐几乎是被燕水一掌拍进坟墓里的,戎吉倒没那么多忌讳,他本来就是狐狸,对于孤坟野地什么的都很熟,一点没在怕的,一低头就跟着燕水和陈隐钻了进来。
三人转到青石碑后,才发现里面别有洞天。
他们似乎仍是立在原地,一样的湖光山景,一样的残霞落日,甚至连空气里的香气都没有什么变化,但眼前的坟冢不见了,换成了一座小小的曲径花圃,远远还可望见三两座亭台。
迎面三位白衣少女盈盈作福,笑道:“客人这边用茶。”
便将三人引入园中,陈隐行走其间,只觉得院内奇花异草,游廊曲水,亭台布置虽都极有章法,然与本朝风格不同,且园中雾霭缥缈,很是仙气灵动。倒比陈隐和戎吉前几日住过的那个随园还要精巧数倍。
此时虽是四月,但园中花卉开得确实也过于繁盛了些,除了到处都是的盛放的桃花,还有那云雾一样的樱花,细小可爱的紫瑾,艳桃色的叠瓣梅,粉色的玉兰花,折纸般的虞美人,花蕊叶子是一个颜色的红叶李,许多都不是在一季里开的花,在这院里也都一道儿开了,远远望去仿佛是这园子半空中的一层红霞。
小狐狸穿了一身鹅黄墨绿的短褂子,与这一园子花相衬得很。他最爱垂丝海棠的粉嫩可爱,见了就想凑上去,还在花间嗅个没完。陈隐揪住他的腰带把人拖回来,凑在他耳边低声说:“海棠不香的。”
又略行了几步,曲径一转,便走到一座亭子里来。它构造倒极简单,四面都是空的,只用粉白色纱帘隔挡。正面柱上一对楹联,写道:一檐虚待山光补,片席平分潭影清。
陈隐见里头影影绰绰一名女子,低几矮榻,衣着摆设都似前朝形制,疑她就是桃花仙子了。
果然,那三个侍女都笑道:“就是这里了!”轻拂衣袖,撩起帘龙,让三人进去。
里面那女子也站起来相迎,陈隐见她身形婀娜,肤白胜雪,眉眼极是清丽,穿一件素色广袖短襦,长裙曳地,衣带飘飘,眉间还点着一个花子,穿着打扮与当世女子绝不相同。
那女子见了三人,不似她那几个婢子一般或倨傲或谦恭,她也不行礼,只向那亭中的几张矮几微微一扬手,笑道:“远客不必拘束,来到小小这里,尽可随意玩赏。”
陈隐原本已是个极洒脱之人,也难免被她这无拘无束的态度所折服,叹一声果然是前朝女子,与现今行为说话都绝不相同。
燕水笑道:“今日有缘,得见仙子如此神颜,此生可以无憾了。”
那女子微微一笑:“先生不必客气,你们狐族中的美人倒也不少,未必不如小小。”
说着她也不再让他们,自顾自先坐了,坐也不是正襟危坐,斜倚在几旁的一个软枕上,面湖迎风,仿佛观景才是正事,待客倒是顺便而为的。
不一时,侍女送茶上来。只见她们一人执个飞鸿球路纹银笼子,一人执个天马流云纹银制茶碾子,一人执个天仙鹤纹银茶罗,又一人执个摩羯纹蕾钮三足架银盐台,更有鎏金银勺、琉璃茶盏,林林总总,不一而足。
几个人都在矮几前跪坐下来,取出小小绿色茶饼,一个研磨,一个煮水,又将研磨好的茶末置于盏中,又一个侍女举瓶注沸水冲茶,另一个不停地击拂,不一时只见那淡黄的琉璃盏中泛起一层薄薄的茶沫,亭中顿时茶香四溢。
那女子笑道:“此水乃是月前小窗下所采的一壶春雪,客人尝尝。”
她这一整套繁复啰嗦的喝茶排场,不仅是陈隐前所未见的,连见多识广的狐狸燕水也是大开眼界。
陈隐知这点茶法已非今人习俗,在市井中从未见过,想来这苏小乃南朝人士,自然是留了一点前朝旧习的。
燕水却是个心胸狭窄的,暗暗冷笑道:果然是魏晋遗留的那一派做作作风,貌似极随意洒脱不拘小节,却又精心铺排下了这一道既费功夫又费钱,还程序井然丝毫都不能做错的表演。苏小小生前就是受各路王孙追捧的名媛才女,死后还不忘向他们这些穷狐狸炫耀自己是这独享湖山的富贵花!
一时饮茶毕,才有侍女拿了一个鎏金窠丝的托盘上来。
戎吉伸着头看,见那丝绒布面上摆着的,可不就是自己的那块金子,又不满地瞪了燕水一眼,意思是都怪他随随便便就把自己的东西给人。
苏小却不留意他的表情,从袖中伸出半只纤手,将那块金子拿在手里,叹了一口气道:“而今世人眼中只爱这黄白之物,三位竟能不惜烦劳,特意来将这旧物交还。妾身已历世千年,如诸君之类风骨高洁的谦谦君子却也是极少见的。只一样,不知此物从何得来?因其中涉及一位故友,还万望告知详细。”
一行人本就是为这个而来的,燕水还正怕她随意就将这金子收了,大而化之地道个谢,便不再追究了。到时候白白丢了一个金子,戎吉还不咬死他?
于是赶紧答道:“此乃我这个朋友的故人之物。”说着,又捅一捅陈隐,叫他赶紧说话。
陈隐自进得园来,见得如此如云霞一般的繁花,又海外蓬莱一般的楼台管阁,明艳仙娥,简直如临仙境般地不真实,因此一直有点发懵,至此刻方才醒过来,忙道:“此物乃是在下一名昔日同窗所有,可惜此公后来为人所害,鬼魂造访,嘱我为他报仇。但他既未告知是被何人所害,也未告知他尸首遗落何处,只告知这个东西就埋在他身旁第三棵树的底下,但金子倒是掘到了,尸身却一直找不到。”
他如此这般,把此前过往都讲了一遍。
苏小听了,点一点头,脸上竟好像还带了些哀戚神色,道:“你这位朋友,可是姓刘?是叫刘昆刘南奇的么?”
陈隐大惊:“仙子认得?”
苏小叹一口气,道:“实不相瞒,这块金子虽在我这里也算不得罕物儿,但每一块都是有数的,我一看便知道它的来历。这一块,原是我手下一个唤作夕云的婢子,拿着去街上采买东西的。”
燕水大奇:“你们鬼也要去采买东西?而且也是用金子?不都用纸钱么?”
苏小也不理他,自顾自说下去:“只是我这个婢子向来是个不稳的,人虽聪明,但要她出门办事,十次里倒有八次给我办糟。这一回也是,东西尚未采买,倒把这一个钱给弄丢了!幸而她运气还好,竟被这位刘南奇先生拾得。”
燕水又忍不住要打断她说话,道:“自古都道,唯才是用!你一个当家主的,知道这个婢子不稳,还叫她去做事,而且还是带着这么大一块金子!我看这事不能算是婢女的错,倒是你的不是了!就算你家有的是钱,也不能这么不讲究啊!”
陈隐简直被他弄得哭笑不得,深怕桃花仙子嫌他絮叨,要一脚把他从亭中踢到西湖里去,连忙伸手拽了拽他的袖子,叫他少说两句。
谁知那苏小却不恼,还微微颔首道:“狐狸先生指教得是,这倒确是我的疏忽了!幸而这位刘南奇实是个品质超拔的,他当日已颇潦倒,但心志竟能不为黄白之物所移,是夜下着雨,他就在我这婢女遗失金子的林中等她回去寻找,最后物归原主,分文报偿都不肯收她的!”
陈隐听了,心中暗暗点头,这倒确实像是刘昆会做的事。他这个人向来心善而耿直,生活再难,也从不肯为这身外之物折节的。
苏小又说:“我因敬他是个君子,便留意了一留意此人后来的境遇。只因他八字里是个命薄的,虽品德厚重,才气纵横,但因先天实在不足,这一世怕是很难再有更高的际遇了。不久放榜,此人果然落了地。因那日等失主来寻,他在野地里淋了雨,十分贫病。更加之那拜高踩低的势利客栈,怕他一个落魄穷秀才生了病死在自家客栈里,便每日里恶言恶语,一口热茶汤也不给他喝,意思是要将这位刘先生赶到街上去!我知道了,便忙令那受了人家恩惠的婢子夕云趁刘生扶乩之时降乩于他的坛上,向他指了一条就在眼前的财路。”
插嘴大王燕水与刘昆并不相识,对他当日的饥寒也没什么感触,只说道:“又穷又惨,都快要病死了,还忙着扶乩!!”
这一回,不止戎吉惯例想瞪他,连陈隐都有些忍耐不住,道:“南奇兄在家也是如此,遇到什么烦难事委决不下,都要扶乩问一问乩仙,何况困厄之中?”
燕水不理他,只忙着问苏小:“你给他指了一条什么财路?现在还有吗?其实我们也挺缺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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