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走到那钱塘府衙前，众捕快才渐渐停止争论和尚们到底是不是幕后真凶，一行人嘱陈隐和燕水在门房内稍作等候，自行进去向府台通报。
陈隐此刻才分神注意到燕水也同他一道，奇道：“你怎么也来了？”
燕水眯缝着他那双好看的桃花眼，瞅了瞅秀才：“你这是嫌我烦了？”
陈隐连忙摆手：“没有！没有！”
燕水哼了一声，道：“我就知道你们谁都嫌我烦，戎吉嫌我，他舅舅也嫌我，现在连你也开始嫌我了！”
陈隐没想到他竟这样多心，只得同他解释道：“没这回事，我本以为你对此事没那么上心的，毕竟南奇兄同阁下素昧平生，现在看起来这又好像是一件极麻烦的事了。”
燕水道：“我看起来像是怕麻烦的人吗？”
陈隐本打算顺嘴说像，又想起甫见面时，燕水正在追杀那条吃人的黑蛇，照理他大概无需管这人间闲事的。前几日在街巷上重遇，也正是戎吉变身小狐狸，两人都束手无策之时，虽说戎吉是他侄儿，但似乎对燕水这位叔叔也很不礼貌，燕水还是没不管他，反而好好地熬煮了变身汤给他喝。这人看着吊儿郎当不怎么靠谱，但要算起来，他这一路上倒也没少帮忙。
他朝燕水看了半日，又不曾答他话，燕水便以为秀才没话同他说，便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怀中抱着自己的长剑，倚在那门房的墙上打盹。他平日里总是昼伏夜出，有时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有时干脆早晨才睡，此刻自然是困得不行。
陈隐看他那样子，不由得莞尔。
燕水闭着眼睛，好似没看见，嘴里却说道：“你嘲笑我什么？你个贼秀才，不要以为你蒙得过小戎吉，就能蒙得过我！你这人看着老实巴交，心里面的坏水儿多着哩。”
陈隐忍不住笑道：“我哪里有坏水？我是笑你们狐狸的样子可爱，你们族人，生性都是那样爱管闲事，喜欢遇见什么就仗义出手的么？”
“可爱？”燕水倏一下睁开了眼睛，极不服气地说，“你这样形容妖精？倒是千年少见，只怕你是没见过我们妖精的厉害！”
“见过啊，你们都挺厉害的。”陈隐说，“即便你老说小戎吉本事不好，不用功练功，在我看来他也是神仙一样的功夫了。”
他这话说得极诚恳，倒容不得燕水不信，心里又得意起来：“那是自然，我们狐狸族，无论怎样弱，总要比你们人类厉害一些的。”
陈隐见他是个吃软不吃硬，只三两句表扬，就把前面的话头都给丢开了，赶忙顺着杆子往上爬，溜须拍马道：“不仅功夫厉害，还都侠肝义胆，譬如你捉来的那条黑蛇，此前一直横行乡里、为祸一方！你这样收服了它，真真是为民除害！何况这黑蛇如此刁滑，要才智双全、法术高明的人……哦不，狐狸才能降服得了它！最难得，你们族类都还长得这样漂亮，戎吉漂亮，你也漂亮，待见了戎吉舅舅，更是人间绝色啊！难怪世人总道要为狐狸精所迷。”
燕水听他讲了一大篇，果分受用，面上还假装有些看不上，哼了一声道：“我们狐族自然都是漂亮的，哪像你们人类，净是些腌臜浊物，泥淖粪虫，也敢来肖想我们狐狸！还说什么，是狐狸精有意勾引他们！也不去照照自己是什么样子，值得我们用美色去勾引他们吗？”
他顺嘴一个劲的说个痛快，冷不防想起戎吉好像是真个对这秀才不同，忙瞥了一眼秀才，赶紧改口道：“不过……你倒还算像样，模样儿还不错，胆子也挺大，若你要肖想一下狐狸的美貌，那也暂且就让你肖想一下好了。”
陈隐听了，心里奇怪道：他这话又是何意？他又不是漂亮的女狐狸精，我又不肖想他！难不成这个自恋的家伙竟觉得人人见了他，心里都会生出什么非分之想？
燕水虽长得漂亮，但跟狐狸舅舅比还是差远了吧？
哎，不对！即便是狐狸舅舅那样漂亮的男狐狸精，他也打算不肖想。除非是……有个念头在陈隐的脑袋里转了个圈，除非是像戎吉那样的！
陈隐也说不清为什么戎吉就可以，明明戎吉也是男狐狸呀！也许是因为初见戎吉时它是那么毛茸茸的一小只，极单纯极可爱的样子，不仅肉呼呼、傻兮兮，而且还超级贪吃。他总担心戎吉心思单纯要被人骗，又担心他乱吃东西吃坏肚子，虽说后来狠心将抱到山上放了生，但心里是没有一日不悬念的，深怕他又遇到王猎户那样的坏人，到时候又被人捉住了剥了皮。
唉，戎吉现在作什么呢？被狐狸舅舅抓回山里，塞进狐狸洞里了？狐狸洞还像这城里有那么多好吃好玩的去处吗？戎吉今天早饭又吃了什么呢？
思及此，他便忍不住要问燕水：“你们族类，是住在我们古湖村吗？”
之前戎吉叫他一旦落了榜，就赶紧回村里去，到时候会溜出来找他玩的，这说明狐狸们住得必定离他不远。
燕水斜着眼儿瞧了他一眼：“照理呢，这是个狐狸族的大秘密，你是个凡人，我不该告诉你。但看在小戎吉的面上……咳，你现在也不能算完全是个外人了，告诉你也无妨。你们所说的古湖村，可不是什么湖水的湖，而是我们狐狸的狐！所以不是我们住在你们古湖村旁边，而是你们这一小撮凡人，住进了我们狐狸的村里！”
陈隐听了，顿时醍醐灌顶：“是了是了！村里的人可不就老是说，这远远近近的哪里有什么湖嘛？都不知这名字是怎么来的！原来是以讹传讹传错了。”
他正想问一问，这狐狸村入口到底在哪里？外人能不能进得去？若是将来戎吉不来找他，他也好找戎吉去。正待张口，却听见府衙内一叠声地有人叫嚷道：“老爷说了，快叫他两个进来！”
一时又有三两个公人气喘吁吁地跑进门房，向陈隐和燕水高声道：“老爷传你，两个人快点进去罢！”
于是陈隐只得将这个话头按住，跟着公人一道往衙内来。
几个人倒未将他们带往大堂，穿过前面的抄手游廊，直往后头花厅里来。
花厅前的院子里此刻忙忙乱乱，地下停着五、六具新挖出来的尸首，都用白布盖着排成一排，旁边还堆着和尸首一道起出来的随便衣物、褡裢之类，一群公人进进出出，也有仵作蹲着身子，正用那铁钩、刀子，这些陈年骨殖上翻检着什么。
钱塘府三十来岁，养着三寸黑髯，看着面相是个庄重沉稳的。他此刻正负手站在花厅上看手下人干活，眉间皱出几条深沟，脸上的愁容是遮也遮不住。
见公人带了陈隐和燕水两个进来，也顾不得官威了，急从花厅台阶上下来，指着那几具横陈院中的尸体道：“可是认尸的家人？快，快带他们上面辨个明白。”
几个捕快自然不敢怠慢，也不等陈隐、燕水向那官行礼，便把他们引到最近那具尸体前，掀开了白布叫两人看。
陈隐低头定睛一看，只觉得头皮一阵发麻，它虽说被叫作尸首，实际上却只是一具人形骨架，身上皮肉一概皆无，大约死了已有些年月，连骨殖都有些发黄了。
边上那仵作问道：“贵亲眷是什么时候失踪的？这一具骸骨大约已死了有六、七年了。”
陈隐道：“这个大约不是，我那位兄长是三年前离开家乡来省城赶考的，看身量也不像，他没有这般矮小。”
仵作点一点头，又越过一具尸体指向不远处那具：“那一个身量最高，身上的衣服倒像是个读书人的。从腐蚀程度看，也是两、三年内的，只是有些难看！你需得当心。”
陈隐心里紧张起来，拉了燕水一道走过去，那仵作也将那尸首身上的白布大力掀开，陈隐忙闭了一下眼睛，听见燕水在旁嗤地一声嘲笑，才又小心翼翼将眼睁开。地上触目惊心一具干尸，还好！毕竟不是新尸，没他想象中那样腐败不堪，皮肉都干了，呈现着一种可怖的死气，紧紧贴合在那具颇为高大的骨架上。
他只一瞬间就认出来，这是他见过的。当夜同戎吉宿在那间闹鬼的宅院内，刘南奇的鬼魂半夜来寻他，话讲到一半忽然尸变，皮肉褪去后便呈现这副模样，他甚至还见过这皮肉彻底蜕尽后的样子，完完全全的一副白骨，还长着尖尖的指甲。当时骤然见了，只觉得恐怖异常，但现在想来，他冤魂不入轮回，势必已受了常人未曾受过的许多苦楚，即便如此还心心念念地前来找他，岂有害他之理？那日想必是他身上那一股业力已不受控制，所以才如此。
思及此，陈隐心中不禁一阵难过，险些垂下泪来，向那仵作说道：“这个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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