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仵作见他认得如此迅速,不由得又看了地上那尸首一眼,奇道:“先生如何这样确定?”
陈隐叹了一声,泫然欲涕:“这位刘昆兄,虽与我不是血亲,但真如亲兄弟一般。我们自小便是一道读书坐卧,他即便化成了齑粉,我又如何不认得他?这具尸骨虽面目已难辨认,但身材骨架却是像的,且南奇兄右臂上一大块朱红胎迹,虽现在皮肉败坏已不甚明显,但要仔细辨认,也是能认得出的。”
仵作听他这样说,急低了头去看,果见这尸首右臂上老大一块红痕,便信了,忙向花厅上作了一揖道:“老爷,这一个是乡亲辨认得了,说是个姓刘的秀才。”
厅上钱塘府忙向他招一招手,又吩咐人将陈隐也叫到跟前,问道:“你可辨认清楚了?”
陈隐忙向上行礼:“从胎迹分辨,是小生同村,名为刘昆刘南奇者。小生自小同他一处,不会认错。”
那府台忙说道:“你且详细说来,他何时离家,又怎生身死?如何埋在这圆恩寺里?知道多少,便告诉多少!”
“南奇兄同小生一般,也是个来赴乡试的生员,他三年前离家,因钱塘城离鄙乡中也不甚远,南奇兄常有书信寄回,他家中老母也时常令小生念与她听的,都说平安,实不知如何竟身死在这厢!”
陈隐越讲越难过,声音哽住,几乎说不下去。
府台扭头看了燕水一眼,好像打算听他也说些什么。燕水一摊手:“我不认识这个刘南奇,我是住临村的,日常不常同他们来往!”
府台老爷无奈,只得吩咐:“来人!给这秀才……呃,还有同来这位,拿茶来喝。你们且请坐下,事已至此,且先节哀吧!还能想起来什么,尽可慢慢言说。”
陈隐缓了半日,又喝了水,才又说道:“大约也是一年多,近二年前,原本每月都有信来的突然断了音信。南奇兄父亲早丧,又无兄弟姊妹,家中只一个老母尚在,自是急得无法!便嘱人上省城来帮忙寻他,只是许多人都来了数趟,依旧袅无音信!乡间便都传说他是死了,他母亲伤心过度,日夜以泪洗面,几乎哭瞎了双眼,而今只靠乡族亲友接济扶助过活。此次小生上省城来参加乡试,出门前她拉着我的手殷切嘱咐,叫我一定要帮她寻到南奇兄,谁料今日竟是猝然见到了尸首。”
他虽将刘南奇化成魂魄前来寻他之事隐去了,但所说尽是真的,且极为哀切,倒不由得人不信。
那官儿叹一口气道:“寡母老年丧了独子,可真是这人世间最可悲哀之事了。只不知他此前数月给家里寄去的那些个信,有无提到同这圆恩寺中的和尚有什么过从?或者,同街面上什么人来往甚密的?”
陈隐想了一想,心想:刘南奇写的那些家书此刻自然是在他母亲手里,府衙一时半会儿也不会去取,倒可以把这几日所见所闻编几句在那信里,说给这官儿听。
于是便向那府台说道:“起初几封信倒是什么都没提起,只说每日用功读书,不日便要入闱。后来落了榜,正欲回乡时,却说因拾金不昧而结识了一个女子,此女子家资甚丰,又与他情同意合,意思是要求母亲允许娶她作亲。”
“有这等事?他可有说那女子家在哪里?姓甚名谁?”
“这倒没有说起,只说家在西湖边上住,那女子虽家中无甚亲眷,倒有一身扶乩问卜的好本事在身上。于是他两人便赁了一屋,只在市井中帮人算命请乩维生。”
钱塘府听了一皱眉,道:“这个刘秀才,我原道他也是个读书人,理应自尊自重,怎生落了第,便同个江湖巫士混在一起?无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便敢与来路不名的女子同居,还以扶乩维生,也是个堕落轻浮的!”
陈隐心想,这府台倒是个冬烘先生,想必出自苛律甚严之家,自小只知读些八股文章,从未受过什么人间疾苦。男女之事,虽说要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到底闺阁伉俪,也要情投意合才算是一桩美事。这刘南奇若真能邂逅一个既会赚钱,又很合缘的美妻,他家中只一个老母亲,又岂有不应之理?届时再找个媒人来走个过场,也无甚少礼处。
更何况,他一个穷秀才,手无缚鸡之力,家中又无田亩,总也要赚些钱钞好活下去,做些扶乩问卜之事,哪怕在街上贩卖鞋履,代写书信又有何有污名节处?但被这官儿说来,倒好像是做了什么天大的恶事一般。
他这头暂且按下对方胡乱批评好友的一腔不满,勉强又说道:“刘南奇似倒也曾同这圆恩寺的和尚有些过节,但他母亲信佛,因而并未在信中细述。大约是那和尚有个相熟,也在市面上扶乩。一般是有人去庙中上香请愿时,那和尚便花言巧语将人引上街面上扶乩术士处,赚些钱钞两个人分成。大约是这刘南奇他夫妇两个也请神颇灵,倒与这和尚有些争利,因而不和。因这个话头,小生前几日才到城里时,也曾到那圆恩寺中造访过那光明和尚,只说要求一求此榜中不中,确被指了一个去处,叫小生扶乩,所费巨贵。但因也摸不到他什么门道,追查不出。只在街上打听出刘南奇旧日租赁之所,现我二人也租了下来,想寻寻看其中有没有什么他的踪迹。”
府台官点一点头:“你倒是个仔细的!”
又问左右人等:“这个叫光明的和尚在不在提押到堂的里面?叫这秀才前去辨认,看认不认得他出!”
很快有人来将陈隐和燕水引出来,往后面一个耳房里走来。那府台看着不放心,也跟着他们一道走出来。
后面耳房中的这一众和尚,昨夜里睡到一半忽然听见自家后山那边轰隆一阵巨响,赶紧爬起来看时,竟是墙塌了!还未等搞清楚来龙去脉,便有衙门里的公人赶到,三下五除二地从墙下面的坑里起出来五、六具尸首,然后又不论三七二十一地将他们一干和尚全都带到府衙里圈着来了。
这一群和尚,日常都是在寺庙内拿事的,有负责起居的典座,纠正举止的纠察,口齿伶俐的知客,管账拿钱的监院。因这圆恩寺乃是敕建,故官府也不敢太过造次,只将那都监以下,火头、洒扫以上的和尚尽皆拿了来,也不敢都下进牢里去,都暂且先押在耳房内,还一人给他们一个蒲团。
待陈隐走进去看时,只见挤挤挨挨的一屋子光头,哭的哭,嚎的嚎,各自惊慌失措,无有一安静,有的念念有词只祈求佛祖渡他脱灾厄,有的哀哀戚戚忙怨叹自己时乖命不济。
其中只有一个,盘腿坐在靠墙的一个蒲团之上,轻阖着双目正在闭目养神,看神情极为平静自若,正是那光明和尚。
那官儿见陈隐看得仔细,用手指在那房内一指,道:“全在这里了,你说你见过光明和尚,倒指一个出来给我看。”
陈隐毫不迟疑,直向墙角的位置指去:“就是他!”
他这一声不大,却极是坚定,那官儿听了点一点头,心道:他倒真是认识的。
却不料那光明和尚听见,倏忽便把眼睛睁开了,两道如电目光恶狠狠地盯住了陈隐,立时发出一串极阴森的冷笑来:“哈哈哈哈哈哈!我当是谁,原来是陈秀才!你自己为吞没那刘南奇刘秀才好大一锭金子,杀生害命,倒将这一壶脏水泼到了我这出家人身上!”
他一语既出,陈隐心里便道:要糟!方才同这官儿讲话,便知他是个极不通世务的。这和尚这样诬赖他,倒不知这糊涂官会怎样想。
果然,未等他反驳,那钱塘府看向陈隐和燕水两人的目光已大变,从方才看待苦主的态度,瞬间变为看待疑凶一般。
燕水:“哎哎哎!你这官儿!这寺庙里可挖出好几具尸体呢,有一具不是死去五、六年了吗?那总不会都是我们杀的吧?五、六年前秀才都还是个住在乡下村里的孩子呢!又从未上省城来过,如何杀人?这和尚怕不是见我们认出他来了,想要攀诬我们?他这是威胁人证,理应罪加一等!”
他这几句话讲得虽很在理,却直称钱塘府为“你这官儿”,自然也是极为粗鲁无礼。
钱塘府不由得脸色一沉:“两厢里互相指证,既此案干系重大,你们也暂不能走!”
又吩咐道:“来人!你去师爷那里拿一副笔墨来,这是个秀才,他自会书写,且将这二人押到西边的空耳房里,叫他把方才所述都录下来。”
燕水一听,气得七窍生烟,正要发作,却被陈隐一把拉住,向他府台官道:“小生与这位朋友自信清白,大人既要审问明白,理当从命。”
那官仿佛已倦了,懒怠再理他们,也不答这话,便自顾去了。一时有人将陈隐和燕水赶入一间房内。同和尚一样,都在后院,和尚在东耳房,他们在西耳房,好在他们只有两个人,不用像和尚挤挤挨挨的一大窝,连挪个地方都麻烦。还有人给抬了张几案,并笔墨纸砚过来,指着那桌子对陈隐道:“写罢!老爷吩咐了,要如实写,不可扯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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