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水见陈隐认认真真在那桌子前面坐下来,摊开笔墨纸砚,真的准备写,大觉意外:“你不会真的打算写吧?哎,不如我们出去把那个官打趴下,这就回去。我看他脑子挺不好的,这个案子他估计是断不清楚了。”
陈隐将笔舔饱了墨:“别啊!你把他打趴下,这钱塘城内我们就住不得了。”
燕水“害”了一声:“你可惜那个刚租下的宅子?比那漂亮的宅子可多了去了。还是心疼那些付出去的钱?这点钱算得了什么,我还你就是了!这里都没吃没喝的,我们在这儿干嘛?”
陈隐头也不抬,在笔尖儿上呵了一口气,然后开始在纸上写字:“写证词啊!你可以走,我不行,过几个月我可还要参加科举考试的。”
燕水极不以为然地撇了下嘴:“你果然是个官迷!哼,当官有什么好玩的,你看外面那个蠢货,连人情世故都不通,你想以后每天跟这种人应酬来往?”
陈隐只不理他,运笔如飞地写他的证词,三不五时蘸一下墨,见燕水在边上一直嘚啵嘚,终于不满起来,敲敲砚台:“你闲着也是闲着,就不能帮我磨个墨?”
燕水大怒:“我堂堂一个狐仙,你个臭秀才拿我当书童使唤?要不是看在戎吉的面上,我……”
陈隐知道他向来外强中干,也不将他的恼怒放在心上,轻描淡写地说:“那你总要做些什么吧?我早点写完,早点呈上去,那位大人也好早点放我们回去啊?你不会想在这里过夜吧?”
燕水嗤地一声,不仅不来帮他研墨,还一屁股坐在地上:“今晚你还想出去呢?你的听力不如狐狸,所以不知!方才那狗官出门的时候吩咐他手下人说,‘此二人甚是无礼,关他们一夜再说’!他分明晓得我们与这凶手绝无干系,摆明了是故意耍我们!你还不肯出去,非要给他写这劳什子证词!”
陈隐停了笔,歪头看了看坐在地上的气鼓鼓的大狐狸:“你知他为什么要耍我们?都是因为你,刚才好好的‘大人’不叫,非要叫那‘哎那个官儿’。这个府台气量狭小,想是生气了!”
“就是气量狭小,哼!我叫他一声‘那个官儿’怎么了?我又没叫他:那个蠢货’,他倒敢记爷爷的仇!”
陈隐听他越说越不像话,只得岔开话题说:“我在想,光明和尚并不缺钱?他为什么要杀人?那个天竺国来的术士,若真是为和尚赚钱的?为什么我们发现了他有问题,和尚不仅不帮他,还要砍掉他的一条胳膊?”
燕水果然被这个问题吸引:“他俩分脏不匀,打起来了?”
陈隐启发他道:“你上次不是说,你们狐狸可以进到人家梦里去的吗?不如你今晚就入梦去问问他们。反正他们今晚正好都住隔壁。”
燕水:“哎,你的提议不错!这个好玩!”
是夜,府衙后院左耳房内,和尚们盘腿坐在蒲团上打盹,他们已这样勉强打坐了一整日。一日之间水米未进,也未见官儿来提审他们,至夜间早已撑不住,一个个歪歪斜斜,倒得横七竖八,这个光头枕在那个和尚腿上,那个臭脚架在这个秃驴头上,更兼之梦中磨牙放屁打呼噜说梦话,场面简直不堪入目,哪里还有一点出家人清静修行的模样?
一个银白色的狐狸把自己的身体夹成薄薄一片,从门缝里溜进屋里来,它在半空里飘飘悠悠的,还呈一种透明状,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狐狸,倒好像是一片离体出来的狐狸精神。
只见它在半空中飘了一会儿,停到一个光溜溜、青虚虚的秃头皮顶上,龇牙笑了一会,自言自语道:“这一个好,头一看就是新剃的。”
只一个俯身,便钻进了和尚的脑袋里。
和尚一号将将睡着,便见两个公人连拉带拽将自己带到大堂上,但堂上坐着的并不是钱塘府的府台大人,乃是一个金光四射的佛祖释伽牟尼真身,只见那佛缓开檀口,慢语纶音:“你个和尚,怎会被官府抓去府衙内?真真坏我佛门清誉!我且问你,你究竟做了什么坏事?到底有没有杀人?”
和尚一号被眼前这场景吓得瘫软在地,呜呜哭道:“佛祖在上,佛祖面前小僧不敢打诓语!真的不是我!我是去年才来圆恩寺挂单的,我什么都不知道……”
佛祖调皮地眨了一下眼:“呦,好无辜!那你之前做过什么坏事?如实招来!”
和尚一号忙向上磕头,道:“小僧乃是个半路出家的,投入佛门前确实做过一些败德之事。年少时因家贫,没钱娶亲,曾经……曾经……嫖……嫖过娼。后来家母死了,也无钱安葬,只得停在义冢内多年,确实不孝,呜呜呜。”
佛祖面前,他大概确实不敢有所隐瞒,于是一边呜呜咽咽一边说,说到伤心处还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堂上的如来佛祖听得不耐烦,忙摆手道:“哎哎哎!你别哭了!哭得我真是心烦!入我佛门可是要斩断七情六欲的,你这人显然满心都是妄念,不合格,不合格!”
和尚一号听佛祖如此亲口批驳他,以为自己修行无望了,搞不好死后还要落入地狱,便更加大声哭起来。
佛祖被他吵得无法,急挥手喊来两个衙役,道:“赶出去!赶出去!把他给我弄出去!带第二个和尚!”
和尚二号:“小僧日常只管在佛前上香油,拂拭尘埃,拜访供果,并不敢做犯戒之事?那可是要下阿鼻地狱的勾当!”
佛祖冷哼一声:“贪了不少油钱吧?”
“并没有!”
见他梗着脖子否认,佛祖不怒反笑:“你敢说没有?我都亲眼看见的。”
和尚二号:“我我我……我是说,并没有贪不少,偶尔只偷藏一小点……那也是有的!”
佛祖诈供成功,整张脸看起来得意洋洋,笑道:“你一个出家的,日常坐卧行走都在庙里,要这私人银子作什么用?莫不是偷偷拿出去买肉吃了。”
和尚二号一声不吭。
佛祖:“什么?!你还真买了肉吃了?”
和尚二号:“还有一点酒……”
佛祖叹了一口气:“你看看你,犯了多少戒?又贪污,又撒谎,还喝酒吃肉,真是没得救!快来人,把他也带下去吧!再带一个和尚上来!”
和尚三号跪在佛前,规规矩矩地行了全礼,正声答道:“小僧平生刚正,并不敢杀人,寺中埋尸之事我确实一无所知!”
佛祖:“你当真不知?”
和尚三号:“不知。”
佛祖:“那你说说,你从前有没有做过什么犯戒的坏事?”
和尚三号:“并没有。”
“真没有?”
和尚三号道:“我出家前脾气暴躁,常与邻居吵架。但那都是出家前的事了,皈依后尽都改了!”
这和尚一脸正气,一点不像在撒谎的样子,佛祖觉得很无聊,忍不住打了个哈欠:“算了算了!把他也弄下去吧!哎,还有谁睡着了?那个叫光明的秃驴呢?怎么还没睡?”
陈隐写了半日证词。直到天光大暗,也没见人来点灯,终于写不了字了,只得在墙角坐了,合衣打了一个盹。
刚睡着,便忽地看见自己正站在自家后院的萝卜地里浇水,一团白茸茸的小东西,正老远地从篱笆门那边极欢脱地飞奔过来。
“呀!小戎吉。”
几乎可以看见小东西的脸了,那双水汪汪的圆杏眼,那热切的小眼神,虽没听见声音,但秀才分明觉得它在喊:“秀才!秀才!我回来了!你有没有想我?”
陈隐高兴地丢下水瓢,急向那一团小东西张开双手,叫它赶紧扑进自己怀里来。
谁料怀里并没有添上一个软呼呼、肉墩墩的手感。
只听不知是哪里放炮,竟凭空突然“啪”地响起一个炸雷,那白毛团子正跃在半空,显是被这个炮仗吓了一跳,全身的力气一松,竟好似个垂直的肉球,“啪嗒”一记直接掉进了菜畦之间的水沟里。
陈隐:“……”
秀才心里一急,抢上几步,欲将那个傻狐狸从水沟里捞出来。
谁料有人抢先了一步,已揪着戎吉的脖子将它一手提起,脸上笑嘻嘻地说:“哎呦,真脏!”正是燕水。
戎吉这一跤跌得可真不轻,关键是水沟底下一层全是软泥,黑不溜秋的,它四肢和肚子全都陷到泥里去,被捞起来时下半截全变黑了不说,还淋淋漓漓地滴着脏水,看起来十分狼狈。
燕水瞅着秀才贼兮兮地笑:“哎陈秀才,你的心肝宝贝现在可在我手上!我要一百两金子、一百两银子,外加一只肥腻腻的果木烤鸭,两大瓶子杨梅烧,才肯把它还你!”
陈秀才却并不理他,扭头就回到屋里去了,不一时取出个木盆来,朝燕水招手道:“快把你侄儿拿过来,再去水缸里把清水舀出来!我给他洗洗!”
燕水:“哎?你怎么不按套路演啊?还吩咐我干活?我现在可是在要挟你!你的宝贝在我手上,你不给钱和吃的!我就……我就……”
陈隐见他不动,只得自己干活,先顾自哗啦哗啦地舀起水来:“你就怎样?你还能撕票不成?”
“嗐!不好玩!”燕水啪地一拍手,他手中的小狐狸竟瞬间消失不见,竟好像是个从未出现过的一般。
“你真是个没情趣的秀才!一点都不识逗!”
陈隐愣了一愣,眼睁睁看着那脏兮兮的小狐狸突然没了,心里竟没来由地一阵难过,将水盆儿丢开,直起腰来发了一会儿呆,终于明白过来:“燕水,你跑到我梦里来了?!”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