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四章

    “我救不了你。”顾言闷闷地道,“所以我得找人来救你。”

    五年前皇家猎场内乱,裴霁不幸被流矢所伤,利箭穿胸入骨,离心器仅有半个指节之隔。

    医术高明的太医都围在摔折了腿的大皇子身边,被派到裴霁这儿的只有刚入太医院的两名新人。他们见裴霁情况如此凶险,迟迟不敢动手救治,唯恐担下杀害龙子的罪名。

    那时小孩死命抓着他的手指在掌心缓慢失力,顾言看着两名跪地告饶的太医,心都凉了。

    听了顾言的话,裴霁胸腔汹涌的怒火倏然冷却。

    “那为什么现在才回来?”他喉中干涸得厉害。

    顾言怔愣回答:“我打了很多次报告,可是他们不让我来……我原本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说着,两只白如藕节的手臂就环上了裴霁的脖颈,顾言仔仔细细地看他,明明还很平淡的表情,突然就有些委屈了:“你真的长大了。”他错过了好多。

    记忆中的顾言极能忍耐,裴霁何时见过他这般小孩子气的模样,被人缠上让他哭笑不得,可他同样甘之如饴,手上情不自禁加大了抱着人的力度。

    牢里的其他人早已惊呆。

    司徒风跟随裴霁三年,见过皇帝操令止戈,却从未见过皇帝如此失态的样子。皇帝接近来历不明的病患,他本该劝止,此时却有些拿不定注意:“陛下?”

    裴霁这才记起牢里一干无关人等,鹰眸一瞥,宽大的袖子遮挡住顾言汗湿的衣襟:“你们都出去。”

    司徒风迟疑,终是不敢忤逆裴霁的话,领着禁军和张太医出去等着了。

    顾言喘得厉害了些,在裴霁的怀中缩成一团。

    裴霁这才猛然惊醒般回神,他抱着浑身发颤的顾言,阴鹜深邃的瞳孔掠过一丝慌乱,沉声道:“你怎么样?”

    “压缩空间穿行引发的身体失调反应,没什么大不了的。”顾言松开紧咬的下唇,故意说得满不在乎,“吃了药会恢复得快一点,没有药躺两天也能好。”

    裴霁的手几乎跟着顾言一起在抖,听不得他逞强的话:“药在哪?”

    “被搜上去了。”顾言努力回顾之前发生的事,浆糊般浑浑噩噩的脑子终于意识到裴霁不该出现在这,“你怎么来了?身为藩王擅自接近谋害皇上的嫌犯,不要命了吗?”

    他现在眼睛花,远一点的距离看谁都像马.赛克,耳朵自发晕时就开始嗡嗡直响,也没怎么听清众人齐呼的陛下万岁。

    便以为自家小孩还是那个无心权势的小王爷。

    裴霁听完第一句便让王安贵立刻去拿,所幸搜身来的东西都放在一起统一看管,很快就能找到。

    他见顾言面露急切,知晓对方是在担心他,心里一暖,轻声安慰道:“没关系,我……”

    “你是偷偷来的?”顾言猜测道,想一想并不觉得保险,“沿途有没有被人看见?万一有人搬弄是非……”

    瞬间记起一些不愉快的事,裴霁声音也沉了下去:“我看谁敢嚼这个舌头。”

    顾言顿了顿。

    裴霁见顾言目光怔愣,怀疑是刚才语气过于硬,更懊恼没有在对方面前收敛住自己原本的性情,他张了张嘴,不怎么自然地道:“放心,事情已经调查清楚了,你并非嫌犯,没有任何罪名。”

    一别五年,故人依旧,自己却大变了样,年轻的帝王难得品味到这近乡情怯的惶恐,哪知道顾言不说话其实是为他忧心忡忡。

    顾言想,自家小孩底气这般足,应当与现任皇帝关系不错,可小孩处在这种尴尬的位置上,哪能尽信要为国策权衡的君王。

    不是他在阴谋论,顾言好歹在这个世界生活了七年,他看过太多地位悬殊而造就的各式各样的悲剧,远的不说,日后小孩要与皇帝翻脸了,在皇权至尊至上的古代,吃亏的只能是自家小孩。

    顾言愁道:“是陛下亲口说的么?”

    裴霁虽不打算隐瞒自己的真实身份,但在此之前也不介意跟顾言讨点印象分,便相当柔和道:“是,皇上还说了,你是他的救命恩人,等到日后回了京都,必赐以重赏,你想要什么?”

    他回忆起顾言在他身边过的遭罪日子,越想越替人委屈难受,幸好,如今他登基为帝,富有天下名川,顾言想要什么没有?

    哪怕是极其稀罕难得的东西,只要顾言喜欢,他便是付出惨重代价也要寻来。

    不能否认裴霁有些飘飘然,但他未曾想到自己等来的是一句“君恩难测”。

    感觉到裴霁的身体僵了一小下,顾言心中更愁了。

    不能操之过急,万一真的是君臣相宜呢?他这样想着,状似随意地笑了笑:“再说了,常人能得到皇上御赐之物,已是平生大幸,哪还能自己选想要什么。”

    裴霁:“……”

    这些年遇到太多居心叵测的人,早已养出察言观色的敏锐,他如何感觉不到顾言对口中谈及的皇帝冷淡至极。

    难道是因为关押晾人让顾言对他有意见了?裴霁心里越想越凉。

    这时王安贵将东西拿来了,并贴心地端来一碗热水。复命时忍不住好奇,面前这些白色的瓶瓶罐罐不知用什么材质制成,小巧精致,密封性出奇地好。起先他以为瓶子上的是图画,可细看后才发现,这些字符间隔相当,勾画形近,倒像是别国的文字。

    可问题是裴霁三年前攻下大梁后颁布了数条政.令,其一便是统一文字,甚至连排列停顿都有所规整。如高官士族等撰写文章必须遵守其固定的格式写法,若依旧沿用故国文字文体,一经发现,销毁所有文章,有官位者革一品,当事人重杖五十至八十不等,知情者隐瞒或不报,亦处杖责三十。

    裴霁掌控下的大启本就是三国合并,这一条政.令无疑引起了轩然大波,启国本地人当然无所谓,但那些被裴霁灭国的文人才子一想到自己要被迫与仇者共言语,纷纷仇恨到了极点,他们当街聚众,挥笔书就文章,用故国文字大力痛斥裴霁想要斩尽杀绝的狼子野心。

    裴霁不是个能轻易动摇的人,他对自己的决策势在必行,更兼那时政.令刚下达没多久,就缺刺头来杀鸡儆猴,所以在他听闻有人煽动闹事时,第一想法不是安抚,而是命令禁军抓人。

    衣服裤子一扒,极重礼节的文人们在大庭广众之下不着寸缕地挨刑杖,刑罚数最低的五十也不是这些羸弱的小身板可承受的,一时间昭武街市血流成河。

    ——由此成就了裴霁的暴君之名。

    话说回来,如此严苛的律法下,王安贵想不通还有哪个地方胆敢违抗圣旨,山野村户尚还要到镇上采买油盐酱醋,除非这地方的人活在世外之境,完全接触不到人。

    ……从天而降,身携雷霆,世外之境……容貌绝佳……身上带的物品使用了从未见过的高超技艺……

    ……与裴帝相熟!

    王安贵面上不显,心里已经震惊到无以复加,他想起一个流经多年的传说,一个关于神仙降世扶持少年裴帝一路开疆扩土的传说!

    裴霁以前生病时被顾言喂过这些小瓶子装的药.片,询问过顾言后,轻车熟路打开来,将药喂给人吃。

    顾言吃了药,没一会儿药.性发作,整个人有些昏昏欲睡,闭眼前不忘让‘偷偷前来’的裴霁快点离开。

    “不必担心,这里的看管没那么严,就算皇帝不愿放人,我也能轻松溜出去,等避开风头我再来找你。”他来时引发了电磁风暴,这个时代的人普遍迷信,与异象挂钩的事或好或坏皆罢,总之轻易不能善了,顾言更不会把离开的希望寄托于皇帝所谓的恩情。

    裴霁:“……”

    在知道顾言是谁之前确实没打算将人放走的皇帝感觉胸口略痛。

    当然知道了就更不会放人走了。

    裴霁腾出一只手,扳着顾言的下巴,仔细端详,在心中临摹了一遍又一遍这个人陌生的模样,细致到眉眼嘴唇,连一根头发丝儿都不肯放过。

    过去他时常得见顾言行匪夷所思却自有奇妙的举措,因此对顾言的身份有所猜测,顾言的改头换面并没有让他过分惊讶。

    顾言唔了一声,好似做了梦,裴霁用拇指轻轻抹去顾言额上的汗珠,凌厉的面颊棱角因放松而显得柔软,眼帘之下,藏着道不尽的情愫。

    对裴霁来说,顾言长什么样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人回来了,回到了他的身边。

    而他必不会放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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