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顾言第十三次踏入牢房。
刺客没有立即抬头,又是小半会儿之后,才像注意到了人来,头颅抬起看过去,瞳孔轻微涣散。
似是迷茫的神色转瞬即逝,刺客盯着他的脸,嗤道:“这次来得可真慢,怎么,手下不听话了?”
刺客口中的手下当然指代要为他倒夜壶的张乘,顾言严厉打断他:“不要得寸进尺!”
刺客只是讥讽地笑,笑得嚣张不屑。
顾言铁青着脸。
这一次,两人对峙良久,比之前的几次不愉快都要久得多。
亢长的寂静中,眼看着顾言脸色乍青乍白,似要又一次为妥协而忍耐,刺客笑容愈发猖狂。
他心中只觉得理所当然。
因为今天是第八天,离十日期限只剩两天不到,顾言要想从他口中得到消息,就必须得对他俯首认栽。
老实招供就有可能活命?开他天王老子的玩笑,有谁谋害皇帝还能活!对他来说,向来都只有胁迫和死人最安全!
等等吧,再等等,最好再急一点,更急一点。
等到顾言走投无路,他就可以……
就在这个时候,门口突然传来急促的通报声:“大人!大人!”
两人同时看了过去,禁军跑进来,似是因为喜出望外而忘记压低自己的声音:“终于查到了!不负大人所托!您之前派我们去——”
顾言眼光一闪,打断了他:“出去说。”
禁军注意到向他看来的刺客,猛地闭嘴。
在两人准备离开牢房前,刺客眼尖瞄见顾言隐晦地看了他一眼。
那一眼意味深长,包含着扬眉吐气的轻松,莫名的不安涌上了刺客的心头。
牢房之外。
顾言拍了拍禁军的肩膀,不吝夸奖地笑道:“演得不错。”
禁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道:“大人,我们还要继续通知您‘次日’见他吗?”
“见,当然要见。”顾言道。
不见怎么能感受到落差呢?
两个时辰后,也是刺客以为的第九天。
顾言来了。
和以往不同,这次就算刺客什么也不说,顾言也没暴跳如雷,更没出现一点发怒的迹象,而且很快就走了,似乎不愿在他这里耽搁宝贵的时间。
顾言对他显而易见的敷衍,让那股不详的预感越来越强烈。
刺客迎着牢门关上后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瞳孔涣散开来,连本人也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恍惚。
这几天送的饭菜愈发的少了,因为排泄正常,他也不觉得饿,便不曾怀疑过顾言告诉他的日子有问题。
默默记着禁军送饭的次数算日子,刺客数过了‘一天’,没能在‘第十天’等来顾言。
怎么回事?今天就是最后期限,为什么顾言没有来?
刺客想起‘前两天’禁军说的查到了,心里乱成一团,情不自禁去猜想顾言查到了什么。
‘第十天’,上午没来,晚上没来。
‘第十一天’,上午没来,晚上没来。
‘第十二天’。
刺客叫住了来送饭菜的禁军:“你们的顾大人终于被狗皇帝给弄死了?”
禁军惊讶于刺客的突然发问,然后看笑话似地看了他一眼,毫不犹豫地关上门出去了。
刺客知道,除了顾言,其他人都不会理会他,所以在此之前他从不会做这些无用功。
但是这一次,哪怕禁军的不回答在他的意料之中,刺客也觉得心烦。
更觉得时间慢得难以忍受。
有一股不合时宜的冲动让他想要把门砸开。
这个鬼地方怎么这么黑?
禁军出去后向顾言禀报道:“大人,如您所料,他果真问了您的行踪。”
顾言颔首,对上一众禁军佩服激动的小眼神,拿起七张勾过真实线索的供词:“然后我们就可以赌一把了。”
张乘日常觉得自己在顾言面前脑子不够用:“赌什么,顾兄?”
顾言嘴角噙着一丝笑:“睹他已经记不清自己曾经说过了什么。”
‘第十四天’,刺客终于如愿以偿地见到了顾言,还有那久违的烛光。
他如释重负地吐出一口气,听到顾言骤然发问道:“山脚镇旁边的西村就是你们的联络点?”
刺客瞳孔俱震!
顾言意料到他的反应,笑了:“为了绕开县城守备,选择走廖无人烟的龙溪道,一路上连口热乎饭都没吃上,做刺客可真不容易。”
刺客道:“你怎么——”他蓦地闭嘴。
顾言接了他的话:“你想问,我是怎么知道的?”他负手勾了勾嘴唇,“可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两人地位仿佛颠倒,先前是刺客趾高气昂,现在换成顾言气定神闲。
刺客咬了下后槽牙。
他以为最不可能出现的情况,也是最害怕的事情发生了。
顾言查到了新的罪证,他不再有用!
“不好意思,看来我们没法一起下黄泉了。”顾言踱步朝他走近,让刺客在昏暗的烛光中清晰看见他脸上的漫不经心,“不过我依旧可以给你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省得我还要加派人手去查。”
刺客抿着嘴唇不吭一声,实际躁动不安的心神早已开始摇摆不定。
顾言没等他想通就离开了,临走前吹灭了灯烛。
黑暗悄无声息,重新浸入刺客颤动的眼底。
将牢房门带上的那一刻,顾言看见刺客抬头直勾勾望着他所在的方向,眼神充满了不舍与渴望。
只因顾言这边有光。
……
“大人,给刺客的饭菜准备好了,这是兑水的坛子。”
顾言看了眼那坛子,摇摇头示意不必:“这事拖得也差不多了。”
他拿出小瓶子,没有倒进坛子里,而是直接在饭菜中点了几滴,而后收回瓶子道:“搅匀了便送过去吧。”
……
牢房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黑暗中仿佛藏匿着一只巨兽,不知何时便会张开血盆大口。
刺客从满是刀光剑影的梦中醒来,脑子浑浑噩噩,一时分不清哪边是现实,哪边是梦。
一个疑问冒了出来。
过了,多久了……?
好像只有几天,又好像有几年那么漫长。
没有人能告诉他。
他陷入在这沉寂得令人发疯的黑暗中,聆听着自己浅浅的呼吸声,紧跟着呼吸越来越急促。
刺客终于崩溃!
“来人!快来人!把灯点上!该死的人呢都死哪去了,快来人——!”
没有人回应,刺客努力竖起耳朵依旧听不到一丝脚步声,整个世界宛如只剩下他一个人,只剩这无边无际的黑暗!
他开始害怕了,拖着四肢尽断的身体朝门口艰难挣扎,头用力撞在栅栏上,一下,一下……
“来人!来人啊!!”叫喊声撕心裂肺,“开门!放我出去!来人!”
“来了来了,闭嘴,叫丧呢!”
终于像是有人听到了动静,禁军骂骂咧咧地开了房门,眼见满头是血面露狰狞的刺客,骇了一跳。
“快去叫大人过来!”禁军对同伴喊道。
顾言姗姗来迟,进了牢房看着刺客,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道:“何必呢。”
刺客没应声,蜷缩着身体抵靠墙边,头发散乱,胡子拉碴,满目颓丧。
禁军搬来椅子,顾言不慌不忙地坐了下来:“他到底给了你什么天大的好处?值得你这么卖命。”
刺客嗓音嘶哑得可怕:“你真的查到了?”
顾言但笑不语,禁军端来茶,他接过,慢条斯理喝了一口:“光知道是谁可不够我加官进爵,陛下有所顾虑,不能即刻抓人……我猜你一定知道他背后的暗庄有多少。”
“真贪啊。”刺客笑他。
顾言也笑,演技飚得淋漓尽致:“人活着不就是为了个奔头吗,我这几天没来,你考虑得怎么样?”
奔头?刺客想要嗤之以鼻,却又没有否认的底气。
在刺杀裴霁的时候他视死如归,在被抓住和上刑的时候他不惧生死。
可是现在他想活。
他的无畏源于他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可顾言给了他生的希望,即便知道那是空口大话,但他确确实实考虑过自己活下来的可能。
刺客深吸一口气,苦笑道:“你说我能活,但我怎么可能活得下来。”
他此时不吝对顾言坦白心声,大抵是顾言迄今为止言出必行,答应他的要求都完成了,没有糊弄过他。
“弑君是大罪,先不提皇帝放过我的可能有多小。”刺客道,“临走时他让我服了药,如果不能按时回去,毒发身亡只需要两个月。就算侥幸解了毒,凭我现在这个鬼样子,逃得过两边追杀?”
顾言看着他软软垂在身侧的四肢,不语。
刺客笑得大声了些,不知是在嘲讽顾言,还是在嘲讽妄想活命的自己,不客气地反问道:“你还有什么能和我交易的东西?”
沉默良久后,顾言突然开口道:“你的身世。”
什么?刺客没反应过来。
顾言摩挲了两下茶盏的杯沿:“既然他只派了你一个刺客,我们当然要查你这个人,看看有什么奇异之处。这两天我也查到了不少东西,其中就有关于你身世的蛛丝马迹。”
猝然听到这种消息,刺客有些滋味难辨,顾言也没吊着他:“我的人顺着查到的东西,找到了当年拐走你的人牙子,多方打听后又查到了你出生的地方。”
“我是被拐走的?”刺客忍不住问。
顾言煞有其事地点点头:“当地有一户李员外,长子在十多年前丢失,他们重金寻赏找了许久,直到现在也没放弃。据说那家大夫人为了自己丢失的孩子夜夜啼哭,差点累去了半条命,平日荤腥不沾,广发善款,适逢节日便去庙上,为自己苦命的孩子祈福。”话毕,看着刺客唏嘘不已。
刺客被顾言语气中的可惜刺痛了,声色俱厉道:“哪有这么容易就能找到,你分明在骗我!”
“没骗你,不过世上走丢的孩子这么多,时间又过去了拿么久,谁知道你的父母是不是那李员外,没准是我搞错了。”顾言又抿了一口茶水,准备走了,“我让他们把画像送过来,过几天你自己看吧。”
当晚,刺客又做了梦。
梦里有一双温暖的手,将年幼的他抱入怀中,妇人的面容看不真切,温柔唱着悦耳的歌谣,手拍着他的背,哄他入睡。
他不困,闹着不肯睡,妇人满脸无奈,而后一个高大的男人走了进来,严厉斥了两句,又在他瘪嘴委屈时用宽厚的手掌揉了揉他的发顶。
刺客面无表情地睁开眼,泪水淌落在地。
十几年刀口淌血,心惊胆战地徘徊在生死边缘,为了活命忍受非人的折磨和痛苦,把自己折腾得遍体鳞伤,活得猪狗不如。
原来……都是不用的啊。
*
为了万无一失,顾言等了‘几天’才拿着画像去找刺客。当再次见到人的时候,他发现自己或许是多虑了。
因为刺客的眼睛死了。
黯淡消极,宛若一滩波澜不兴的死水,任何光亮都透不进去。
人还在,魂却已经没了。
顾言脚步微停。刺客受到的打击有多大,他心知肚明。不管是谁,在面临穷途末路的绝境时,突然有人蹿出来告诉他:错了,都错了,你的人生本不该这么糟糕,你本来可以享受诸多美好。
……换谁不会崩溃?
刺客缓缓看向顾言手中的画像,期颐中又带着点点近乡情怯的小心:“拿来了?”
顾言嗯了声,摊开给他看。
只一眼,刺客便信了。他看了十几年自己的脸,这股熟悉感骗不了他。
“如果你肯说,我可以让你们见一面。”顾言提到。
刺客无力地摇了摇头,笑声中是难以掩饰的绝望:“见什么啊……谋害皇帝,罪诛九族……”
顾言似乎才想到这一点,蹙了蹙眉,将画收回去。
刺客猛地抬头,死死盯着他:“这件事还有谁知道?!”
“这阵子为了刺杀的事我头都大了,你当我有多少人可以随便使唤?”顾言知道他在怕什么,“知道你家人还在的只有两个人,以及我。”
刺客眼中浮现狠色:“如果你能杀——”
“不能!”顾言冷声截住他的话,随即又像是可怜他的身世,叹气道,“我保证他们不说出去。”
刺客不甘,但好脾气的顾言始终不肯在这一点上退步,身为阶下囚的他只能作罢。
没过多久,刺客艰涩地吐出了两个字。
“我招。”
【恭喜您完成任务,获得成绩有效分+6,当前分数: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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