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将至,林府上下却一点欢声笑语也无,和这扬州城许多官员府内情形被无二致。
贾敏才送走夤夜前来的知府夫人钱氏,疲惫不堪地揉着眉心。
本来以为林如海只是去充数点卯晚间就能归来,哪知外头动静实在是大,贾敏这边儿问讯的书信才派出去,那头儿竟然有几家官太太已经亲自登门。
官兵围了巡抚衙门,把守城门,并把几处世家宅院团团围了,大有抄家架势。各位当家主母再是迟钝,也发现了情况不对,纷纷派出所管事打听消息。奈何守门的兵丁油盐不进,各个如泥塑木雕,问什么话都只是摇头不答,逼急了,钢刀一亮,生生把人往里面押。
只有那些跟着主子在外面,一时未归的或者年节得了恩赐回家守岁的,瞅见府门情况不对,鼠有鼠道,彼此沟通,把消息传了出去。
有些只是收小孝敬,冰敬碳敬随波逐流,无甚大恶的,府门前便相安无事,只是街头巷尾有巡查士兵。这些人家便成了出门打探消息的主流。
等到人们发现扬州官场有头有脸的人物几乎都被请去喝茶后,便成了几家欢喜几家愁。
深陷泥潭无法自拔的,深知事情闹大不得善了,忙不迭要烧光老爷们书房里带字的东西。却不成想,火星未起,驻防大营的兵马就冲进了府里,书房物事并所有外管事,一条绳都牵走了。
一时间,哭声震天。
钱夫人就是在这漫天哭声里一脚深一脚浅到了林府。
扬州知府这些年作为地头蛇,可没少捞油水,但他有分寸,也是坚定保皇党,这次虽也被请走了,只是府门前却很干净,没见兵丁。
钱夫人便能自由出入。头一件事是去找了驻军刘太太。果然刘校尉不在府里,奉命去守金陵城门了。
两人头碰头一合计,除了知道发生了大事,别的还是啥也不知道。
不过,刘校尉走之前好歹嘱咐了刘太太一句,万一有事就去寻贾太太。
毕竟贾敏是荣国公嫡女,和义忠亲王有旧交更是金陵望族,与江南地面的世家都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消息总会灵通些。
加之,钱夫人打听到童谦益出山了。
童惜是童谦益的亲妹妹,童毅是童谦益的幺儿,这事很多人都知道,只是从前没有细想。如今看来,去找贾敏绝没有错。
刘太太毕竟武将之家,府里家丁护院都会几手功夫,钱夫人便求了她几个护院,趁夜直奔林府。
贾敏见了钱夫人,两人就差抱头痛哭了。
贾敏先发制人道:“姐姐,可吓死我了!今日那童谦益突然带人闯到府上,二话不说就要拿了老爷下狱。我还没来得及说话,毅儿看不过,冲上来拦阻,他便发了脾气,好险把毅儿打伤,逼得老爷只能跟去。实在吓坏了我,到现在还不知该如何是好。”
钱夫人唬得倒仰,“他竟六亲不认到这等地步?到底是什么事,这般大动静?”
贾敏细瞧她的神色,想起林如海的嘱咐,摒退下人,低声道:“听说是奉谕旨查贪腐,起因便是那船倾覆的贡品……”
钱夫人听见贪腐二字就是一抖,待听到贡品,反倒松了口气,“吓死我了!不瞒妹妹,若说我家老甘清廉如水片叶不沾,我也开不了这个口。只是贡品和结党营私,这两桩事形同谋反,他绝不敢干。”
贾敏见钱夫人行动自如,心里早认可了三分,便矜持地道:“可不是嘛!咱们这样的人家,不缺那点子金银,更知道世家传承不易,稍有行差踏错便是灭顶之灾,绝不至做那有今儿没明儿的事。只是架不住有人构陷,更怕惹了——”贾敏说着望天一指,示意皇上,“那人猜忌。所谓上行下效,哪有那么多独善其身。我就是怕呀!”
贾敏一席话又把钱夫人脸儿说白了。
“妹妹好歹和义忠亲王并童谦益都能说得上话,我家就老甘一个且还笨嘴拙舌,该如何是好呀!”钱夫人急得再坐不住,原地乱转。
贾敏见火候差不多了,拉下钱夫人坐好,才慎而重之地道:“咱们不能坐以待毙。现在不知牢里情形,这般多人一起下狱就是审问也要有个先来后到、轻重缓急,当今之计就是先弄清楚他们在里面的情况。通了消息,再说要不要杀身成仁,自保立功。”贾敏说着,做了个抹脖子的狠绝动作,吓得钱夫人一抖。
好半晌,钱夫人才接道:“妹妹说的是。只是不知如何联络。我派出去的人手连巡抚衙门都靠近不了,更别提狱中了。”
“姐姐稍安勿躁。别的忙我帮不上,送些棉被、衣物还可以。老爷刚被拿走,我就托了毅哥儿去巡抚衙门打听消息,送冬衣饭食。”贾敏道。
“对对对,虎毒尚不食子,让童毅去给童谦益送饭,多多少少总能见上一面。”钱夫人喜出望外。
贾敏拍拍她的手,神色郑重道:“衣食尚属小节,适才妹妹所说那人心思、自身清名才是身家性命所系。甘知府毕竟经营扬州多年,这地面上的事情,姐夫若说全不知情,谁也不信。当断不断,必受其乱啊姐姐!”
劝甘知府投诚的意思,再明显不过。
钱夫人既然来寻贾敏也是存了投诚并探口风的心思,见状略一沉吟便起身告辞道:“姐姐省的了,只要妹妹保证你姐夫在牢里安然无事,让我家勋哥儿见他一面,姐姐承诺扬州定尽付亲王之手。”
事已至此,贾敏便不客气,点头应下?
两厢分别,贾敏还没喘口气,扶绿就带着清闻和灵音悄没声走进门来。
黛玉见贾敏劳累,默默端来一杯浓茶,不错眼看着贾敏喝罢,才站回她身后,尽心尽责给她捏肩膀。贾敏不舍得黛玉劳累,拉她坐在怀中,这才分神询问:“发生了何事?”
灵音看看清闻,示意由她来说。
清闻便言简意赅地将学艺馆下午动乱并诸人表现说了一遍。
贾敏点点头。虽有纷乱,却还好大多数人是听从管教、安分守己的,虽心下不宁,却也都早早锁了房门,安静在屋内守岁。
“只是,蔡管事让我等传话说,他一时不便来见太太,有一封手书需我等转交。“清闻从怀中拿出一块手帕递给扶绿。旁边灵音看见手帕角落暗绣的梅花,不由得红了脸。
扶绿接过手帕,递给贾敏。黛玉好奇,也探头来看。
“义忠谋反,藏兵于林。铁矿图纸,招兵买马。”
寥寥数语,却惊得黛玉低呼出声。
“哎呀——”
贾敏也是脸色发白,冷汗涔涔而下。
好个歹毒的绝户计!
原来不只是义忠亲王派了林如海进入敌方阵营做卧底,那些老奸巨猾之徒更是趁着林府大肆采买下人的档口,安插了心腹进来。
打头的就是酒坊的醇娘和一个分派到铺子里的二管事李方。这两人一男一女,一外一内,很是挖掘了一些林府的秘闻。只是,林府人口简单、夫妻和睦,所谓秘闻也不过就是娄姨娘怀恨害主被发卖出府,贾雨村心怀叵测暗自钻营不得林海欢心被扫地出门,童毅和黛玉过从甚密、不顾男女大防……唯一引起贾敏注意的消息就是有一个老仆说起太太自打春上重病之后,与从前大有不同,倒像是返老还童一般,和老爷也越发恩爱了。
可惜这个消息,醇娘和李方都没放在心上。两人都以为贾敏重病痊愈当属劫后余生,心境有点变化不过人之常情,不足道哉,便也没往外瞎传。
今日,乍变陡生,醇娘和李方却多少有点准备。义忠亲王来江南之后,动作不断,虽然贿赂照收,整日吃喝玩乐,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看似不务正业,却也做了许多事情。主子们都不放心,总觉得他来者不善。加之,义忠亲王初入扬州便是进了林如海府邸,行动虽诡秘,到底因林府有内鬼而泄了行藏。
故而,主子们一面与林如海斡旋却也严防死守于他,半点机要也不让他知道,更不肯放过林府的任何风吹草动。
眼见林如海也被抓走,醇娘等稍稍放心,却也怕是苦肉计,只等到三更半夜见贾敏着实张皇,才信了七八分,悄悄活动起来。
头一件事就是让蔡钧选出几本林如海最常看的书。蔡钧按吩咐做了,他们又让他按照林如海的习惯把书籍做旧,再添几个暗页书袋,能藏纸页的。
蔡钧觉出不对,敷衍着不愿立刻交差,马上就被看管了起来。相反,他们找来蔡钧的徒弟,假他之口,让那小徒弟姚朗做活。
小徒弟姚朗也是机灵鬼,借口需要种种材料,把那群人指使的团团转,趁机从蔡钧手中拿到手帕,转交给了灵音和清闻。
灵音和清闻都是识字的人,看见字迹,均吓得面无人色。灵音下午才出了风头,又见院里老是有人跑动不休,一片混乱,挺身而出,说要寻贾敏问个究竟,光明正大往后院闯。
醇娘怕打草惊蛇,只得放灵音和清闻出门。
如此,手帕终于到了贾敏之手。
贾敏看着那句“藏兵于林”,眸色深沉。少量兵器做不得准,大量武器皮甲没有铁矿石和锻造技艺不仅生产不出来更不可能悄无声息运进林府。所以,这个兵只会是象征意义的。
不是指铁匠就是指锻造工艺。那么,看样子她手底下定是混进了能人。
还有就是铁矿石。藏石头不可能,肯定是铁矿。江南地界,恨不能哪块地下有谁家祖坟都有人知道,哪还会有无主的铁矿?
除非是已经上报“报废”的铁矿。
还有盐,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江南鱼米之乡,且风调雨顺,存粮不是问题。只有盐,士兵没有盐吃就没有力气。比起盐铁专营,粮食谁家都有,粮商更是遍地都有。
起兵造反,屯粮不去屯盐。便是不反,把住了盐脉,天下必然大乱。义忠亲王本就占着大义,如今又得了帝师一脉的助力,可谓是得了正统清流的支持,若是趁乱而起,焉知不能匡扶正义,问鼎江山?
就算他们今日毕其功于一役,彻底肃清了江南官场,人证物证俱全,办个铁证如山。只要她府邸这几个内奸不除,一封密信送上京城,来几个御史,抄一次家。就能发现林如海和义忠亲王勾连的书信并铁矿、盐井的图纸。
如此一来黑的变成白的,白的变成黑的,贪污的纯属被冤枉,拨乱的却是逆贼!到时如何天翻地覆,黑白翻转,简直如在眼前。
最可怕的是皇帝明知义忠亲王身份尴尬,偏偏却只派他来江南,到底是一心一意肃清官场还是就存了栽赃陷害“放虎归山”的心思……
贾敏一时猜测不透更是激灵灵连打好几个冷战。
好一招釜底抽薪!
好一个诛心之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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