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分两头。
这边厢林如海被请进早被义忠亲王接管的知府衙门。里面已经满满当当塞了好些官员,上到巡抚下到县丞,热热闹闹,挤挤挨挨,呼呼喝喝。只是碍于身边有兵士在场,不好公然交谈串供。
可是童谦益甫一进屋,各种各样的声音都停下了,众人不约而同凝视着他。
童谦益也不说话,好整以暇振了振衣摆,潇潇洒洒地坐下,就着小吏捧上的茶水,正儿八经品起茶来。
还是巡抚周廉先按耐不住,顾不上身份的不对等,冷声质问道:“童兄,不知究竟为何把我等请来——喝茶?”
“喝茶”二字,周廉说得恶狠狠的。
“多年不见,童某十分想念诸位同僚,不成想果然人走茶凉,周年兄这等不给面子,连话都不愿与童某说了吗?”童谦益竟摆出一副委屈面目。
周廉久居上位,何时需要主动与人周旋?顿时冷下脸道:“童兄莫打哈哈,同僚相见哪需动刀动枪,更没听说过年节之下破门而入闯宅拿人的道理!我等都是朝廷命官,尔等如此任性妄为,可还将朝廷律法放在眼中?心里对圣上可还有半点敬畏之心?莫说义忠亲王只是亲王,他便仍是太子,也不能这般对待我等朝廷肱骨之臣!”
周廉越说越是义愤填膺,他身后一众官员更是各个面带怒色,摩拳擦掌,恨不得立时冲上来打童谦益几拳泄愤。
童谦益却毫不在意,拨弄茶盏的手缓缓停下,端正放好杯盏,掸了掸衣袖,站起身,一字一句道:“原来蛇鼠也知有律法君上了?肱骨——哼,莫要笑掉天下人的大牙了!横征暴敛,截留赋税,卖官鬻爵,私藏贡品,售盐开海,把控朝堂,结党营私……壮壮渐渐哪一样不证明了你们是狼心狗肺,狼子野心,枉为人子,枉为人臣!”
随着童谦益语声,适才还气焰嚣张、不可一世的官员们,一个个如锯了嘴的葫芦,泄了气颓了势,面面相觑,再不敢发一言。
周廉虽也心虚,到底知道事关性命,不可能被童谦益三言两语唬住。眼神再往林如海身后扫了一遍,还是不见李延年并刘诚等人,心底不知是何滋味,色厉内荏道:“你莫要血口喷人!你如今区区一个六品县令,谁给你的资格抓拿我们这些上官?你童氏一族自诩清流明士,熟读诗书律法,你又可知诬陷上官是何罪状?”
“六品县令拿不得你们,超品的亲王怎么样?”义忠亲王慢悠悠从外面走进来,看也不看周廉等人,漫不经心地道。
而他身后一条麻绳滴溜溜捆了一串人,打头的就是两腿软如泥被兵士架着走的李延年。
李延年看见周廉,好似看见最后的救命稻草,脱口而出道:“周大人救命啊!周大人,不是卑职……实在是……”说着涕泪横流。
周廉登时乱了心神,知道李延年无用,转头在人群里寻找刘诚。
刘诚除了衣衫不整、头发凌乱外,气色看去竟比周廉还好上几分。
看见周廉望过来,刘诚也默默抬起头,直视回去——事情已然闹开,义忠亲王竟然敢抓人,必然会要一个说法。之前他们在钱庄,已经挑着能说的承认了七八分,如今就看,义忠亲王这网大鱼准备捞到哪里算结束。
周廉顾不得义忠亲王等人在场,以目相询。
刘诚也不回避,直直看着他,像是也要从他脸上看出些端倪。
两人怀抱不同的心思,一时间都不知对方在想什么。
“呦,我竟不知原来周巡抚和刘大人竟有这样深的情愫,如此这般缠绵悱恻、如胶似漆。”义忠亲王原是最端庄沉肃的一个人,这些年起起落落,疯疯癫癫,倒把从前性子扭转了,变得肆意妄为,不着四六,什么话都敢说。此时他调侃起周廉和刘诚便讽刺他们眉目传情如同久别重逢的小夫妻。
周廉不甘受辱,面上一红,恼羞成怒道:“亲王慎言。吾等官职虽比不上亲王,乃天潢贵胄,好歹也都是天子门生,断受不得这等侮辱。”
“这就是侮辱了?那待会儿进了大狱,十八般刑具用上一圈儿,尔等岂不是要说本亲王要取尔等性命?”义忠亲王看桌上还有茶点,顿觉腹中饥饿,拈起一块蜜糖核桃酥,咬了一口,含混不清地道。
“你——”周廉再好不住脾气也受不住了,怒道,“刑不上大夫,亲王一手遮天,为所欲为,就不怕圣上得知实情后雷霆震怒,大肆追究吗?”
义忠亲王闻言,掏出手帕揩了揩嘴角,凤目微眯,冷声抛出一句,“本王就怕圣上不追究!”
“来人,将这些人分班审讯,一日之内,我要拿到他们贪赃枉法的全部口供。明日天亮之时,再有心存侥幸、负隅顽抗之人,一律以谋刺亲王论处,斩立决。”义忠亲王双手背在身后,沉声命令道。
“是。”一直没说话的童谦益并罗受成躬身领命。
立时潮水般拥进许多人,有童谦益带来的布衣文士,更有不知何时到了扬州的刑部、大理寺并御史台官员!
周廉好歹是一省要员,六部官员大多脸熟,看到凭空出现的这些朝廷命官,再想想刚才义忠亲王当着御史台并大理寺官员的面就敢说出那形同“顺我者昌,逆我者亡。杀无赦!”的宣言,终于知道大势已去,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义忠亲王脚步还没迈出厅门,见周廉晕了,轻飘飘道:“用凉水泼醒,他周家,福也享够了。”
其他想要效仿周廉装晕避祸的人,听到这句话,再想想数九寒天一盆冷水衣衫尽湿困于牢房,怕是一晚过后小命就难保了,各个哆哆嗦嗦颤颤巍巍,收了弄虚作假的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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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惨惨、黑漆漆的知府衙门大牢里,周廉悠悠醒转,神思不属,鼻尖只闻到一股香臭混合的奇异味道,鬼使神差地竟然以为是在他爱妾柔娘的香闺绣榻上。
“柔娘,你这又是什么香,熏的我好糊涂呀!”周廉眉眼含笑,手底也不老实,顺着“绣榻边缘就摸上了一双柔若无骨的小手,熟门熟路地攀援而上就要去采结那最甜美芬芳的果实。
“老、老爷,不要!”柔娘惊慌失措地推拒,全没了往日的欲拒还迎、我见犹怜,竟是用了十成十的力道。
周廉想起他今日屡遭违逆,气不过,抬手就要打人,忽然醒悟——不对,我在江南地面只手遮天,谁比我大?谁敢违逆我?庞繁那个蠢货?不可能!是,是义忠亲王!
周廉猛地睁开眼,翻身坐起,冷汗混着冷水簌簌而落。
“周大人好兴致啊!在大牢里还有心情调戏爱妾,果然临危不乱,实为我等楷模。”说话的是御史台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御史阎良。
说来也奇怪,周廉明明是江南百官之首,正二品大员,偏偏义忠亲王和童谦益都不愿亲自讯问他,只是扔了他一个小小的御史,并刑部一个郎中牛源,大理寺寺正冯典和童谦益一个师弟史遇农,四人做主讯问。
周廉被他话语提醒,环顾四周,见果是他巡抚衙门地牢,不由怒从心头起,拍着身上板凳呼喝道:“大胆!我乃堂堂巡抚,便是当真有罪,也应押往京师,三堂会审,尔等竟敢私设刑堂,刑上大夫……”
周廉还要再说,被大理寺寺正冯典打断道:“事急从权。再说周大人难道当我三人是白来的吗?在下大理寺寺正冯典,左边这位是刑部郎中牛源,右边这位是御史台御史阎良,你身边的人是丙申年两榜探花史遇农。三司会审也不过如此了。事已至此,我劝周大人还是识时务者为俊杰,早日招认的好!”说着一指面前桌案上那盏昏黄油灯旁的滴漏。
阎良趁机插口道:“春宵一刻值千金。亲王有令,鸡叫破晓之后负隅顽抗者杀无赦。命可比春宵贵呀!”
周廉不信义忠亲王当真敢无旨擅杀朝廷命官,嘴硬道:“我不信他义忠亲王敢枉杀朝廷命官!他便是不怕圣上明断,也要怕天下人并史官悠悠之口。”
一直含笑陪侍在旁的史遇农闻言道:“在下不才,忝为史姓,这些年旁的事情没有做,倒是编造了些许地方野史。想来周大人不知道,史笔如椽如刀,却也要看握在什么人的手里。成王败寇,古已有之。何况——”
史遇农话头一转,指了指“薄汗轻衣透”——睡梦中被人从床上拉起来的爱妾柔娘道:“周大人不愧怜香惜玉、一掷千金之人,待这位爱妾实在是体贴入微、千依百顺。您这些年往来的金银账目竟然不由夫人掌管,全在爱妾名下,实在令我等刮目相看。可惜常言道戏子无情,□□无义。周大人,可怜可叹啊!”
周廉这才想起适才春、梦中的爱妾,恍然回头见竟不是做梦,柔娘当真也在地牢之内,登时三魂七魄吓走了一大半,结结巴巴质问道:“你、你,你怎么在这里?我不是早送你走了吗?”
狡兔三窟。周廉之所以这么宠爱柔娘,除了因为她相貌姣好,身娇体软,尤善风情之外,便是因为她无根无基,举目无亲,除了依附他,再无旁人可以托身。于是周廉便也放心把一些见不得人的金银交由她打理并以做脱身之计。
在他得知义忠亲王来江南之后,便派人悄悄送送了柔娘回乐坊躲避。乐坊人流混杂,消息灵便,也方便他二人时时相会,并不引人注意。
可是不曾想却弄巧成拙,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给了林如海不动声色接近柔娘的机会。
说来也是巧合,贾敏曾拜托王婆寻找英莲。赶巧这柔娘形容与英莲有七八分相似,也是眉间有一粒朱砂痣,贾敏又摸不太清英莲的年岁。错有错着,倒叫柔娘入了林如海等人的眼。
这一查看不要紧,林如海就发现了柔娘和周廉之间的关系。好么生的小妾不放在府里却扔进乐坊,还许她抛头露面接客营生,岂不怪哉?
如此一来二去,顺藤摸瓜,反倒摸出了周廉一些金钱往来的痕迹。
本来周廉行事谨慎,又乃一省巡抚,轻易动不得他。谁知他自己主动抛出了柔娘这个把柄,林如海打蛇随棍上,利用招揽来的江湖艺人并下九流活当者,几番跟踪查探,终于找出了他们用来周转、漂白银钱的大通钱庄。
虽然查到了大通钱庄,可是大通钱庄中银钱往来的账本,却没那么容易弄到手。所有的钱庄,越是全国通兑的大钱庄,存银大头们都有自己的一本私账,除了存户本人来,旁人都接触不到。
周廉的私账就是挂在柔娘名下。
故而,此刻周廉看见柔娘也成了阶下囚,才是真的心灰意冷。
牛源是刑部郎中,最擅察言观色,见周廉气色灰败、双目无神,两手战战、腿软肩塌,便知火候已足,慢条斯理从怀中掏出两本账册道:“这里是大通钱庄的两本存银账本,一本署名柔娘,一本署名周廉。柔娘的账本上动辄银钱往来上万两,而周大人的存银,至多不过五千余两。偌大周府竟是靠这千把两银子支撑!啧啧,对此不知周大人如何解释?”
“我——”周廉只来得及张开口。
牛源又拿出几份证供来,一份份指给他看道:“这是李延年李大人的口供,他说自打他上任以来,每年你们都有集体分红,周大人那份绝不低于十万两。这份是刘诚刘大人的口供,他说这些年江南官场官员的任免考绩全由您周大人一言堂。说了算。单单你卖官鬻爵的收入每年不下五十万两。这份是一个区区盐铁勾覆官赵莽的口供。他说江南的盐引,给谁不给谁,全凭你做主,价高者得。每年卖盐引收入的六成都入了你的口袋,而他们这些小虾米,只拿九牛一毛都个个养的脑满肠肥。”
牛源每说一句,周廉的脸色就白上三分,等他说到“脑满肠肥”时,周廉已再受不住,扑通跪倒在地。
所有人众口一词指认钱全进了他的口袋,可是他苦呀!就凭他一个巡抚,上面还有总督、六部尚书、左右丞相、诸位皇子……哪个人压下来,他不都得抖三抖?可现如今看情形,分明他要当那个替罪羊。他如何不怕?
更可怕的是,如果只是死他一个还好,送贡品的船只倾覆,那船贡品,可也被他们私吞了。再加上这些年他们做的那些见不得人的事情,盐铁兵马件件都是诛九族的罪过!
“我冤枉啊!我要求见义忠亲王!我有话说!我要求见亲王!”周廉声嘶力竭地叫道。
刚才还很好说话的阎良,突然站起身一拍桌子道:“放肆!亲王是你想见就能见的吗?你今日不把话说清楚,莫说见亲王,见阎王还差不多!”
“贡船倾覆是怎么回事?”
“这些年你贪墨的巨额银钱都藏到了哪里?”
“这张名单上哪些人是你收钱任用提拔的?”
“哪些盐引是你违例批发的?”
“两湖的私盐贩子哪些是你手底下的人?”
……
阎良劈头盖脸一通质问,周廉吃受不住,眼瞅着又要晕倒,阎良噔噔噔上前三步,一把扯住周廉的头发,喝问:“莫非你要本御史用银针刺穴保你清醒?”
周廉也是酷吏,哪能不知所谓银针刺穴的痛楚。
就连柔娘,出身乐户,也受过银针刺穿指甲心的折磨,听见这话就吓得几乎晕过去,却赶忙猛咬舌尖,逼出满嘴鲜血,硬生生保持清醒。却忘了阎良的要挟根本不是冲她去的。
监牢小窗外的义忠亲王和林如海看见这幕,不由好笑。
“看样子这位柔娘也是吃过苦头的。”林如海感概道。
义忠亲王附和,“若不是受过罪的人,也不会我们一要挟就把什么事情都招了。”
“王爷真的不见见周廉?兔死狗烹,他应该是不愿做替罪羊的。只要王爷肯见他,想来他定如实招来。”林如海试探着问道。
义忠亲王垂首,捻了捻拇指上的玉扳指,自嘲地道:“在其位,谋其政。天亮之后便送周廉进京吧!”
言下之意便是幕后主使是谁,他就不管了,全交由皇帝老儿操心。
“不过这江南我既来了这一遭,便必然要肃清了它!童师兄清闲了这几年,凶名都不能止小儿夜啼了,不好不好。”义忠亲王摇着头走出地牢。
林如海看着他的背影,哑然失笑——他还关在牢房里呢,好歹给他送点被褥吃食啊!
另一边,忙着录入刘诚口供的童谦益莫名其妙连打三个喷嚏——谁又想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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