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近三更时分,贾敏所在正房突然一片嘈杂,扶绿衣冠不整奔出房来,高叫着,“不好了,太太咳血了,快去请曾大夫!”
院门前把守的婆子们慌不迭往外传消息,不一会儿整个府里的人都惊动了。
学艺馆那边因有醇娘煽动,愈发人声鼎沸、喧嚷不休。
灵音一事不烦二主,索性出头到底,站在廊檐下,厉声道:“你们慌什么?天大的祸事,我等也不是头一遭见,大不了再被卖一回。只是不得再这般命好,遇到老爷、太太、大姑娘这等善心人家罢了!你们但凡有点良心就莫要添乱,各个老实呆在房中,太太不宣,绝不吵嚷。太太何等样人,这点小风浪绝吓不住她。倒是我们自个儿吓自个儿,吓出个好歹,可没旁人替你疼!”
这段话原也是清闻教灵音说的。她这会子复述过来,倒还有三分气势。
眼见得有些人低了声音要往房里回去,醇娘开声道:“话不是灵音姑娘这么说的。如今满府里就太太和大姑娘两个主子,还都是女流,并不知外面情形如何。如今又听说太太病了,只剩大姑娘一个,如何成事。我们原来也是担心太太,想尽绵薄之力,再不济也容我等床前端茶倒水伺候则个。”
“正是正是。”好几个妇人连声附和。
灵音别过脸去,“不提太太身边扶绿、摇红几个大丫鬟,就是北边国公府老太太专门送来伺候太太的两位老成嬷嬷,哪个不比咱们伺候太太惯了?深更半夜,吵吵嚷嚷,岂是让太太好生休息的道理。罢罢罢,各人自扫门前雪,我管不着你们。谁要非得深夜闯宅,硬要出这学艺馆的门,我灵音可不拦你!”
说罢,万事不理,转身回房,关门落锁。
剩下醇娘一干人等大眼瞪小眼,一时进退两难。
“算了。”醇娘咬牙跺脚,“今晚先算了,反正那头儿都病着,总不愁找不着机会。”带头回了房中。
门背后,灵音背靠房门,拍着胸口,小小声问正扒窗缝偷窥的清闻道:“怎么样?可唬住了她们?”
清闻点点头,直看到院中人都各归各屋,才拉了灵音坐下道:“老天保佑,太太此去一路顺遂,无人发现。”
那头儿,贾敏换了陈显家的衣裳,大毛领风帽裹住脸,又罩了一件貂鼠披风,人不知鬼不觉,装成请大夫去,坐上府里马车,直了门去。
路上遇到巡夜官兵看见马车上悬挂的林府牌子,又听说是贾敏突发重疾,着急求医,验过车上只有两名女眷后大方放行,倒还一路通畅。
贾敏拍开同仁堂店门,不由分说直往里冲,撞进二门之后,改换马车,径奔知府衙门而去。
剩下真的陈显家的,拉着曾大夫着急忙慌往家赶,给床上躺着的“摇红”看诊。
知府衙门里。
同仁堂的马车刚出现在巷口,义忠亲王和童谦益就得了传报。两人急忙披衣起身,还散着头发就赶到了一处收拾得很洁净的班房。
这边厢,贾敏才在义忠亲王亲随的引领下走进门来。
“贾夫人来此,可是出了什么事?”童谦益因着童毅的关系,对林如海和贾敏更加亲厚,见贾敏才头一日就动用了隐秘的联系手段寅夜前来,生怕是林府出了什么乱子,忙不迭抢先问道。
“正是有要事。”贾敏说着环顾四周,不见林如海,忍不住目露惊疑。
义忠亲王观她面色,知她担心,怕她误会,主动解释道:“因你突然醒来,怕是生了什么意外,唯恐如海担忧,本王便没第一时间告知他。你既要见他,我就令人请他前来。”
贾敏点点头,坐下不再开口。
义忠亲王和童谦益对视一眼,不知何事这般着忙,却还非得等到林如海来了才能说。
却不知贾敏也有小心思,一将功成万骨枯,自古涉及皇位,就少不了血流成河。不拘这些皇帝亲王的怎么想,无论如何她都不允许林如海又年纪轻轻英年早逝!
不一时,林如海来到。
还好后来童毅巴巴跑来探监,给他送了被褥枕头,他才将睡着就被牢头摇醒请将出来。不知情的人,如甘知府一流看见他被带走,还以为义忠亲王要连夜提审林如海,想起自个儿身上的把柄,不觉心惊,纷纷吓得跪下祈祷,漫天神佛哀告不绝。
而林如海也苦笑连连,没想到童谦益演戏这般逼真。
可是,门帘一掀,迎面撞见贾敏端坐堂下,却也吓了林如海一跳。
“出了什么事?可是玉儿——”林如海脱口问道。
贾敏奔过来,握了握他的手,见尚有余温,略放些心,忙道:“不是。是有旁的事。咱们在人市采买的那些下人果然有问题。”说着掏出蔡钧传递的手帕,递给林如海。
林如海看过后,眉头紧皱,转交给义忠亲王,兀自拉着贾敏的手沉思起来。
贾敏挣了挣,见没挣脱,索性由着他,只一面打量义忠亲王的神色。
义忠亲王看见那几个字,剑眉微扬,凤目里爆出几点寒光,随手把手帕抛给童谦益,大喇喇往椅背上一靠,不屑道:“多少年了,他们还是只会这种手段。”
贾敏被他神彩晃了一下眼,却也忍不住腹诽:不是人家缺乏手段,实在是就这个方法百试百灵。
童谦益却不像义忠亲王这般不以为意,揪着颌下几缕微须道:“正可谓,不战而屈人之兵,此计乃攻心为上。圣上难道不知道江南官场腐朽已久?可是知道归知道,亲眼看见又是另外一回事。眼见着我们如今拔出萝卜带出泥,要把这泰半官场都清理一遍,这天大的篓子放到他面前,他能不犹豫?能不惊怒交加?届时再有这些犯官的同年故旧、姻亲门生、七大姑八大姨的,求一求情,泼一泼脏水,再有后宫妃子枕头风吹一吹,难免圣上不动旁的心思,以为你是趁机扶持自个儿的实力,打压保皇派。到时候忠的奸的黑的白的可就不好分了。再有他们这书招釜底抽薪殊死一搏反戈一击,保不齐就成了事。到时候,别说什么林府、童氏并亲王,恐怕全成了王谢堂前之鬼燕。”
林如海默不作声。
贾敏只顾着等义忠亲王说话。
果然,义忠亲王又是冷哼一声,“师兄何时变得这般婆婆妈妈?你抛下一县之民不管,直接弃任来投的时候就不怕老四说你是废□□羽,所谋必大吗?大丈夫行于世,不被人骂是庸才。本王就是不来江南,不蹚这趟浑水,难道就不是居心叵测、狼子野心,在他人卧榻之侧酣睡吗?”
贾敏听着义忠亲王一言一语,简直忍不住要拍案叫绝,实在是太帅了!可是想到她现在并不是现代人,虽然红楼梦是一本书,可是她此时此刻确确实实成了书中人,脑袋别在裤腰带上,一步走错,全家老小丧命。想想苏雪香的下场,贾敏把那声“好”生生吞回了嗓子眼儿。
童谦益却不愿意忍,拍掌赞道:“你小子也就这点志气,这么多年不曾变过。”童谦益一高兴,又把义忠亲王当成了小师弟,连“小子”的称呼都出来了。
义忠亲王却也不生气,虽然眉毛仍旧挑得老高,嘴角却抑制不住泛起笑意。
“只是,旁人构陷,我等也不能坐以待毙。”林如海见两人“牢骚”够了,话归正题道。
义忠亲王不做声,童谦益询问道:“如海怎么看这手帕上言语?”
“府内之事我不精通,还是夫人先说吧!”林如海从来不曾小看贾敏,故而特意让贾敏先发言。
贾敏也不推辞,一五一十将蔡钧如何混入对方团伙内,对方又是怎样逼迫他伪造文书的事情说了。
“他们如今伪造藏书信的书籍,那么必然还要有几封你二人来往的书信为证。就算笔迹可以模仿,总要有些印鉴。老爷身边有内鬼,印鉴被人盗去了犹有可说。王爷的印鉴,普通人想必断拿不到手,如此看来,王爷的身边当也有奸细。”贾敏道。
义忠亲王别的可以不在乎,但身边藏了内鬼他可不能容忍,闻言拍了拍手。
门帘晃动,立时有一个一身黑衣的人闪进屋来。义忠亲王附耳对他低语几句,那人点了点头,转身出屋,眨眼消失不见。
义忠亲王这才坐好身子,冲贾敏颔首,示意她接着说。
“除了伪造书信外,他们还要想法把这书信放进你们的书房或其他贴身要地。这些事情断不是一个人可以办成的。我们可以将计就计顺藤摸瓜,到时来个一网打尽。其次我看这信上所谓兵器盐铁等物,绝不可能是真的放进了林府。”贾敏看看林如海,又看看义忠亲王,傲娇地抬了抬下巴,“我虽不才,不敢说把后院看的如铁桶一般。但是除了采买进的那些下人外,旁的东西想进我府里,断没有那么简单。”
林如海见状,低头忍笑,哄小孩般拍了拍贾敏的手背,示意——做得好!
义忠亲王和童谦益看见两人模样,不约而同低头喝茶,全当没看见。
贾敏略略羞涩,接着道:“既然不是真的进了东西,那么必然是和兵器等相同价值的物事。我思来想去,大概就是铁匠师傅、锻造技艺、铁矿山图纸和盐引盐井了。”
“还有可能涉及私盐贩子。我做巡盐御史这几年发现江南地区还好,但是两湖和四川却私盐盛行,偏偏还来源不明,查无实据。这种情况要么是当地盐井泄露出去的官盐,要么就是从旁的地方运进去的官盐。”林如海补充道。
童谦益斟酌着道:“其实这也不是坏事,我们如今虽然拿到了他们大宗银钱往来的账目,只是他们若咬死了不认钱从何来,我们也不能拿他们怎么样。不如就将计就计,利用他们提供的铁矿和盐井图纸,好歹把这些东西先握到手里。”
林如海点头赞同。
义忠亲王却想的更深,“本王虽放了狠话,说天明之后再不招认即杀无赦,可是并没有几个人真的相信本王就敢这么做。他们如今招认的东西,虽然惊人,到底不是谋逆。且除了贪污,甚至连个人命官司都没有。”
贾敏听义忠亲王说这些贪官污吏身上一件人命官司都没背,自然不肯相信。想起钱夫人的承诺,把她来投的事说了。
义忠亲王点点头,“那甘知府也算八面玲珑一个人,本王来前,皇帝说了,此人堪用,只是需要敲打。这事,便由如海去办。”
林如海领命。
贾敏又大着胆子道:“至于人命官司的事,私以为咱们可以在四处城门设置鸣冤鼓,张榜告示,就说义忠亲王驾临查处贪官污吏,声名百姓若有冤情,可击鼓鸣冤,必上达天听,由亲王为百姓做主,必定沉冤得雪,声张正义。”
义忠亲王眸子一亮,“此计甚妙!咱们之所以赶在除夕动手,就是兵贵神速,要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趁朝廷里那群狗东西不及反应。结党营私的证据不好收集,官商勾结、草菅人命还不容易!”说着又叫来一个属官模样的人,如此如彼一番吩咐。
天亮后,城门打开,果然竖着一面鸣冤鼓,还有守城兵卒向往来城门人员宣扬解说“义忠亲王昭雪沉冤的壮举”。
只是没想到第一个敲响鸣冤鼓的人,却是林如海和贾敏的老熟人。此乃后话,暂且不提。
说罢闲言,复归审案正题。
童谦益见除了罗受成在牢里坐镇,大家都在场,也不避着贾敏,便把这大半夜审讯所得做了个简略汇报。
亏得贾敏也没有自个儿需要回避的自觉,听得津津有味。
义忠亲王听罢,语气森冷地道:“好一群禄蠹!本王也知道他们不过装得窝囊,并没有这般容易就死心。如今这群人更是打着上梁不正下梁歪的主意,见周廉倒台,一股脑把所有的罪责都推到周廉身上。所谓打蛇打七寸,斩草要除根,此番不能彻底把他们扳倒,不出个三五年,这些人走关系找门路照旧起复,咱们这场折腾就全没了意义。”
顿了顿,义忠亲王方道:“所以,本王准备明日先演出一场苦肉计,下令将那周廉打杀。到时候师兄你看着情形,恰当地来卖个人情,棍棒下救他一命,再把他扔到铁牢里,单个儿养着。暗地里我们却送他上京,交给皇帝处置。一来恐吓恐吓这群人,二来嘛,也让周廉当回鱼饵,吊一吊大鱼。”
林如海眼珠微动,跟着道:“王爷的意思是放着周廉在外面等人来刺杀他?”
义忠亲王笑眯眯点点头,“可不能让他死在本王看管之下的大牢里。本王好不容易抓到的人,被他们弄一个畏罪自杀,本王不要面子的吗?既然要闹,那咱们就把事情闹大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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