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过年这几天扬州城哪里最热闹,肯定每个人说法都不一样,但是,热闹的地方里肯定少不了知府衙门。
不提义忠亲王下令在扬州知府衙门里关押审讯的那一堆重要人物,单单每日里往衙门内流水一样运送账本、书籍的车辆,并如狼似虎往外拿人的兵丁,都够人们把知府衙门设为最热闹地点了。
更别提,义忠亲王还命人设了鸣冤鼓,言说有冤情的百姓只要敲响鸣冤鼓,他必升堂,亲审此案。
这个消息放出来,无异于冷水入油锅,那叫一个火星四溅、火花四射啊!
所有人都奔去见识那鸣冤鼓长什么样,都要去看看城墙上贴的告示,也都要亲耳听一听城门官说一说义忠亲王矢志肃清吏治惩治腐败为民做主的初心正意……
只是,听着听着人们就忍不住想,堂堂亲王哎,当今圣上的二哥,听说曾经还是太子,真真的真龙天子的种啊!
这样一位人物,是多少人梦里都不敢奢望会遇见的主,他当真放话要为你撑腰做主,要面见你的时候,芸芸众生们一致地怂了……
本来还兴致勃勃等着百姓击鼓鸣冤,诉状雪花一样飞来,然后他趁机大展拳脚,把这群贪官污吏“国之蠹虫都狠狠地彻底地钉在耻辱架上,让他们永远为万民唾骂的义忠亲王:……
一定是哪里不对!
肯定是下面的人阳奉阴违没有把他的初衷很好地向百姓阐明,果然武夫都是笨嘴拙舌的。为此,义忠亲王特意派了个史遇农的小学生张信(口齿最伶俐,最擅长写话本的一个)巴巴在城门口连续宣扬了好几天。
可是,还是没动静。
那么,难不成还有什么隐藏的坏蛋,在暗地里阻拦百姓击鼓鸣冤,恐吓他们,让他们不敢上告?于是,义忠亲王不顾童谦益和罗受成的反对,派出了身边三个影卫,不分白日黑夜地蹲守窥探了两天,却还是一无所获。
每天照旧很多人围观城门口的鸣冤鼓,张信嘴皮子都磨破了,好些人看上去都十分意动,但也不过都是多看了那鼓几眼,就慌忙挪开视线,忙别的去了。
天璇忍不住,拦下了一个五十来岁,看上去就很老成的农夫问他,是不是有冤情要上告?要是敲不动鸣冤鼓,自己可以帮忙。
谁知天璇话还没说完,老农慌得扔了手中竹篓,飞也似的逃走了。
剩下天璇眼疾手快也只抓住了掉下的背篓,和背篓里的锄头、铁铲大眼瞪小眼。
过了一会儿,那个老农又期期艾艾地挪了回来。
天璇本来已经灰暗下去的双眸猛地焕发出光彩,以为老农只是防备心重,一时惊慌,此刻相信他是好人,终于要他帮忙了,欣喜地就要开口打包票无论老农遇到了什么事,他天璇(的主子)一定替他摆平!
可是,还不等天璇开口,老农已经哆哆嗦嗦地问道:“这、这位公子,可、可否把小老儿的背篓还我。那里面有小老儿家唯一的农具,没了它们,小老儿全家老小……”说着,觑见天璇脸色越来越白,吓得又闭上了嘴,犹豫再三道,“公子若是喜欢,背篓送你,让小老儿把锄头和铁铲拿走——”
天璇再受不了了,一把将背篓塞回老农怀里,落荒而逃。
还是天枢宽慰了他好久,才勉强抚平了天璇那颗受伤的小心脏。
但是义忠亲王的问题还是没有得到解决。他依然愁眉不展。
义忠亲王绞尽脑汁也没想明白,其实原因是出在他身上。
直到一个文士打扮的人“神兵天降”,第一个敲响鸣冤鼓,喜得义忠亲王赶紧冠冕加身,正儿八经坐上大堂。
却不成想,来人竟是林如海、贾敏和黛玉的老熟人。
本来依照亲王规格,义忠亲王亲自审案,再怎么地也得衙差“威——武——”喝道,来个下马威,撑撑场面什么的,可是义忠亲王不是来当贪官,摆官威的,他要为民请命。故而当他看见来人是个气宇轩昂的长衫文士时,心中就是一喜,十分亲民地道:“那击鼓鸣冤之人,不要多礼,本王看着你似乎是读书人,可有功名在身。”
“不才鄙薄,乃甲子年进士,也曾做过一名小官。”那人倒是不卑不亢地道。
义忠亲王看他应对有度且还是个进士,心中喜爱又添一分,“哦?那你姓甚名谁?要出告何人?放心道来,是非曲直,自有本王做主。”
“不才姓贾名雨村,今日要出告的就是现任巡盐御史林海林大人。”
“砰!”义忠亲王好险没把手里的惊堂木扔到贾雨村脸上。
好你们这群王八羔子!借刀杀人都借到老子头上了!
原谅义忠亲王最近着急上火没人击鼓鸣冤的事情,没少蹲城门口、混茶楼打听情况视察民情,还跟林府许多活当艺人混了脸熟,下九流骂人的话学了一箩筐。这会子人气急了,脑袋里直接就飚出来了。
恰好,因怕义忠亲王不明内情,被告状的人糊弄,林如海事先安排了幕僚包容清在堂侧听审,遇到事情及时解惑。也幸亏包容清隐在堂后,将一切都看在了眼里。
本来贾雨村一进大堂,他就认出来了。奈何不知贾雨村意欲何为,包容清与义忠亲王也没有交情,故而先隐忍不发。直到贾雨村直接说出要出告林如海,义忠亲王怒上眉梢,包容清暗叫一声,不好!慌忙奔入后堂,去寻罗受成。
罗受成因为孟秋白和李越娘等人的到来,解了盘账的燃眉之急,终于腾出手来专心审讯,问供的进展可称一日千里。
而义忠亲王等人在江南这般大动作,自然瞒不住京城。京中掀起了轩然大波,朝堂上纷争四起,整日吵得跟菜市场似的,弹劾义忠亲王和童谦益、罗受成的折子恨不得把左右相并皇帝都给埋起来!
但是架不住人家义忠亲王有证据啊,铁证如山,谁也抵赖不得。且皇帝也是真心实意换一换江南的水和鱼,刻意放任义忠亲王“为所欲为”。
于是,知府衙门的审讯一直没停。
罗受成和童谦益也就一直连轴转。
这边厢,罗受成屁股刚挨到凳子,端起侄子童毅给奉的茶,水还没挨到嘴呢,就被火急火燎冲进来的包容清拉走了。
“不好了!贾雨村这忘恩负义的小人,他敲响了鸣冤鼓,要出告林大人!”包容清一手攥着棉袍前摆,一手扯着罗受成,边跑边说。
“什么?”罗受成还以为是他累糊涂了,晃了晃脑袋,又追问了句,“什么?”
还是童毅反应得快,“就是林妹妹家之前辞退的那个西席吗?”
包容清跑得太急,一时喘不上气,只点头不迭。
此时,罗受成也想起贾雨村是谁了,不由眉头皱起——来者不善。
他刚要回头嘱咐童毅几句,只见童毅早撒丫子跑得只能远远看见个后脑勺了。
“我去告诉我爹、林叔叔,再请贾婶婶一起来。”
罗受成哑然失笑,忙回头和包容清往大堂赶。
笔下絮叨,包容清腿脚利索,也不过几句话工夫,两人就又赶回前面。
两人赶到的时候正好看见义忠亲王额上青筋直跳,右手握了又松,握了又松,极为艰难地压制怒火。
罗受成赶忙插话道:“那贾进士,你既也当过官,该当知道律法中关于民告官的规定,也更应清楚,诬告朝廷命官可是大罪!”
贾雨村自然是个极擅长伪装的人,听见罗受成这般问,反背负双手,在公堂上龙行虎步,走了个漂亮极了的过场。
公堂外,听闻消息汇集来的百姓们,本就为贾雨村的勇气所震,此时见他不仅胆色过人,简直是视皇权富贵于无物,捋虎须如闲庭信步,虽然并不知道林海这个巡盐御史是哪位,到底是干嘛的,但是本能觉得林海肯定是个大贪官。而堂上新出现的那个官老爷是要官官相护,欺压“忠良”了。
人们不禁对视,都从对方眼中看出了犹豫、担忧和一丝“果然如此,幸亏我没来击鼓鸣冤”的既释然又惆怅。
贾雨村敏感地察觉了这种变化,这就是他想要的效果。
他的官声已经坏了,又因为张如圭的告密,使他得了个“私德不修、尊卑不分、内闱混乱”的名声,想要靠做达官显贵家西席或幕僚,攀关系抱大腿进而谋求政治前途的路已然走不通。
那就只能兵行险招。
当义忠亲王设鸣冤鼓的消息一出,贾雨村就知道他等待已久的机会终于来了!
正所谓浪子回头金不换,虽然他是因为他贪暴被夺官去职,但是若他已经洗心革面,知错就改,甚至不惧触怒义忠亲王,以一介白身公然对抗朝廷权贵,铁面无私、赤胆忠心,置死生于不顾……
百姓最好愚弄,只要他把戏演足了,挣个“青天书生”“青天进士”的名号想来并不难。而且处理得当的话,他甚至不用得罪义忠亲王,还能顺利进入皇帝的视线,如此这般,岂不是一步登天?
贾雨村算盘打得极精,于是,大年初一头一天他就换了一身白袍,潇潇洒洒要来敲鸣冤鼓,却半道上被另一个书生模样的人拦住了。
“阁下可是被那巡盐御史林如海利用之后便弃如敝履的贾雨村贾进士?”来人一语道出重点,直说进了贾雨村心坎里。
“你是何人?为何胡说?”贾雨村却是心思被人看破,吓了一大跳。因为他要出师不利身先死,顾不得去分辨来人话中意味,掉头就要离开。
那人却也不拦他,只冷冷说道:“你当你内帷不修的名声是谁传出去的?除非你这辈子再不想为官做宰,不然,不挪开林如海这块绊脚石,你此生休想再有出人头地之日。”
果然,贾雨村听见这话,扭转了大半的身子又转了回来。
“阁下究竟什么人?诸般言语挑拨所图为何?”贾雨村以小人之心度小子之腹,也把来人心思看得分明。
“我自然是和你一样,图自个儿的富贵荣华、封妻荫子。奉劝贾进士一句,若是你冒冒失失去敲这鸣冤鼓,告错了人,告错了事,富贵没捞到却平白丢了性命,呵呵,那就不划算了。”那人面带冷笑道。
贾雨村却也不是这么好糊弄的,追问道:“我与阁下非亲非故,素不相识,阁下为何要来找我?还说这一大篇似是而非的话?阁下就算想让贾某帮着办事,但这等藏头露尾,如何取信于人?”
那人终于笑开,赞许地看了贾雨村一眼,凑近他,压低声音道:“不愧是主子看中的人才!你若有意,今日不要去凑这热闹,先去城西十石斋与我家大人一会,保你日后加官进爵、风光无限。”
说罢,冲着贾雨村,轻轻亮了一下袖底。
一块嵌有如意云纹并九曲龙身的令牌在贾雨村眼前一晃而过。
“龙、龙……”贾雨村兀自震惊不已,那人却已经拍拍他的肩膀,像与老友告别般,一振衣摆,翩然离去。
剩下贾雨村因为看见个模棱两可的龙身而又惊又喜,以至三魂升天七魄离窍。
至于后来,义忠亲王十来天都没等到有人击鼓鸣冤,也就证明贾雨村顺利和“龙子皇孙”接上了头,并投诚成功。
今日,就是来交投名状的!
“圣人云: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读书人十年寒窗苦读,一朝金榜题名,得天子收入门墙,施恩浩大封妻荫子,嘱咐我等成一方县令,做几地父母。圣上图的是什么?不过是一腔拳拳爱民之心,指望我等做圣上臂膀肱骨,如臂使指,为民请命,造福地方,建一个盛世,图一个太平。”贾雨村避而不谈罗受成的问题,反把公堂当成了他的演讲堂,开始长篇大论起来。
义忠亲王起初见被他一腔真心人利用,气愤不已。待见了贾雨村诸般做作,反倒平息了怒火,生出看热闹的心思。又见他开始蛊惑人心,妄图煽动愚民,而且很明显,公堂外围观群众里早被安插进了别有用心之辈,不时煽动围观者,都在自以为不动声色地左右相顾,低声附和。
摆明贾雨村是重赏之下出头的勇夫。
“好一个软硬兼施!无利不起早。本王倒要看看是谁来头比本王还大,又是许出了怎样的锦绣前程!”义忠亲王不急了,闲闲往官位上一靠,还嫌座椅太硬,挑剔地挪了挪身子。
慌手忙脚来收拾义忠亲王怒火的罗受成见正主淡定了,虽然心底替林如海忧虑,但到底身正不怕影子斜,也耐心看起戏来。
那头儿,贾雨村却发现义忠亲王明显不生气了,就连突然出现的罗受成在听了他的话后都露出明显松了一口气的表情,甚至隐隐有点期待他接着说下去的意思。
贾雨村暗自得意——果然这一步没走错。只要站住了天理大义,营造出为民请命悲天悯人的形象,再经营得当,也许还真能既不得罪义忠亲王,入了这位前太子的眼,又完成另一位主子的命令,两头下注两头得利……
贾雨村美梦正酣,被权势富贵迷了眼睛,愈发心无旁骛,化繁为简,言简意赅,将三寸不烂之舌发挥到极致,着力渲染道:“俗话说得好,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若是朝廷命官各个不思报效家国,只图贪污受贿、中饱私囊,不富百姓只肥自家,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自己穿金戴银吃香喝辣,却要百姓流血流汗、吃糠咽菜,甚而官商勾结,养虎为患,欺男霸女,强抢民财,包揽诉讼,致百姓求告无门,不敢告,不能告,告不起。不告死一人,告状灭满门,生灵涂炭,易子而食……”
本来照贾雨村的文采,他能说出更好听的一篇话。可是他这演说不是做给文臣武将读书人听的,而是专门用来鼓动平头老百姓的,那么就必须有爆点,耳熟能详,人人能听懂,个个有共鸣!
所以他专挑说书先生爱用的词和话来说,效果嘛……
义忠亲王和罗受成听了只觉得水平相当一般,危言耸听,夸大其词。
围观百姓却是群情汹涌,各个感同身受,把积年的委屈愤懑全发泄了出来,甚至把别人的苦难、戏文里唱作的冤屈、犯错后的惩戒……林林种种,凡是与官府相关的、与权势相连的哪怕莫须有的经历都自发对上了号,热血上头,情绪滔天。
随着第一个举起拳头摇旗呐喊加油鼓劲的人。一个又一个粗糙的拳头伸起来。
世世代代面朝黄土背朝天,被流氓欺压,被吏胥欺压,被父母官欺压,被朝廷欺压,被苛捐杂税被世道被人心欺压的人都抬起了头,伸出了抗争的拳头……
越来越多的人听到“知府衙门又来了个为民请命的读书人正在向王爷陈情要严惩贪官污吏为咱们老百姓伸张正义”的流言而聚集到衙门口。
再被这狂热的气氛影响,纷纷举起拳头,随着贾雨村的每一句话,一下下地挥动,附和。
混在人流里的暗桩们见大局已定,满意地对视,不约而同逆着人潮向后撤退。
却也早就被天枢等人一个个全贴身跟住了。
公堂上,贾雨村也没想到效果会这么好,愈发抬头挺胸,义正言辞,慷慨激昂。
义忠亲王眯了眯眼睛,招手叫来罗受成,附耳低语。
片刻后,林如海一袭青衫,翠竹青松般出现在公堂上。
贾雨村正说得口干舌燥、唾沫星子横飞,乍然见到他状告的原主家林如海,蓦地一愣。
林如海却看也不看他,双手交叠,恭恭敬敬一个团揖,连门口看热情不嫌事大的百姓们都照顾到了。
“下官林如海,应告而来。”说罢,玉立于前,如渊渟岳峙。
适才还洋洋得意、不可一世,自以为功成名就不过弹指一挥间的贾雨村:……
群情汹涌的百姓们也是一呆。他们是第一次被官老爷施长揖为礼,而且这位官老爷虽然“布衣粗服”被人控告,看去却气定神闲、悠然自得,长相气度更是不能以凡人相论。
说起来,比起那个为民请命的大汉也似的书生,这个官老爷怎么看去更像是好人青天呢?
义忠亲王见林如海不过一亮相,被鼓动的人群就有了动摇,凤目微眯,阴恻恻地笑了。
他就知道,他绝错不了。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父皇钦点的探花郎、堂堂侯府嫡子、国公之婿,比嘴皮子、比气度、比蛊惑人心,要是比不过一个罢官免职、泥腿子出身的落水狗,林如海可以去死一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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