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真不真

    在古代,一个人的长相气度有时候比他的出身地位还重要。

    魏晋时候盛行九品中正制。凡是选官任贤讲究民主推举、推荐,却有个前提,就是以门第、出身先定好了品级,有了品才能有官,有权势地位。

    但是就是在这样一个极端的情况下,如果你虽出身高贵,却长得歪瓜裂枣,形容猥琐,那不用说,你此生仕途无望了。或者没有这么倒霉,老天给饭吃,长得玉树临风、潇洒倜傥,但是,不慎受伤,脸上破了相,那么,还是恭喜你,仕途也几乎是玩完了。

    传到后来,虽是科举取士,不再定品论级,但以貌取人、观气度人的风俗习惯、优良传统还是一点没改变。

    就拿每年春闱前三甲来说,往往榜眼不如探花。

    为什么呢?

    这就是科举取士的潜规则了。

    金榜题名前三甲有个不成文规定的,那就是探花郎一定要年轻有为、丰神俊朗、口才便给、容貌昳丽,最好还没有成亲。

    那这个条件就很难了。

    四岁开蒙,十年寒窗苦读,能得个秀才就很了不得了。但是,探花郎可不能止步于此,他还必须在差不多二十岁左右最多而立之年以前,拿到全国考试的前三名!毕竟,一个三十岁了还娶不到媳妇的人,你说他玉树临风、风流潇洒,是人中吕布马中赤兔,谁信呀?

    而且,这个人还不能因为积年苦读,头悬梁锥刺股,而长了皱纹,白了头发,坏了眼睛,驼了背或者秃了顶。

    想想就知道多不容易了!

    偏偏,林如海他就是这么一个各方面都非常逆天的探花郎。

    首先,他是林侯的儿子,祖上五世列侯,既系钟鼎之家,亦是书香之族,一肩挑两系,既清又且贵。林如海从小受到的熏陶和教育,是平民子弟、布衣白身所不能想象的。

    其次,他是荣国公贾代善的东床快婿。贾代善是谁?从前的贾家是何地位?一门双国公,说一声丰功伟绩、居功至伟,绝不过分。而贾敏,却是两贾之家、贾代化、贾代善兄弟之后唯一的嫡女!单蹦一个的独女,从小有名有姓的嫡女!绝对配得上一句京城最嚣张贵女!就从贾代善舍得把自己万千宠爱集于一身的女儿嫁给林如海这一点来看,也知林如海绝非池中之物。

    再次,贾敏嫁给林如海的时候,林如海可是已经走了科举的路子,也就是说弃武转文,从老牌勋贵世家在向几乎势不两立的清流文臣靠拢。那时候,贾代善可还是响当当的武将名臣,在朝堂上说句话,京城地面都抖三抖的人物。林如海娶贾敏,就是武将和文臣的结合,勋贵和清流的结合,是跨越了派系的“结党”。

    可这两家人不仅这么干了,还干成了,而且没有惹得天子忌讳。从先皇愿意钦点林如海探花郎,到今上重用林如海,放在盐政要职上,不管朝堂风云变幻,林如海一直都是天子门生,皇帝心尖尖儿上的大忠臣。

    这个本事,连义忠亲王都没有。

    义忠亲王就是典型的在皇帝心尖尖儿上长大,足尖尖儿下踏碎,到底晚节不保。

    最后,这个就是最最没天理的一件事了,林如海真的是长得俊呀!老少通吃、男女通杀,万人迷、赛潘安。

    别看他今年都四十了,但是养尊处优,锻炼有度,保养得宜,往外一站,二十多岁的小伙子也比不了。

    且因为有了岁月和阅历,林如海那一双眼睛,看你的时候,你觉得如沐春风;不看你的时候,你自发春、心、荡漾。他若一笑,满城花开也失色;他若生气,你恨不得剖开心脏,倾家荡产,只为求伊人略展一展眉儿。

    真正是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这样一个林如海一出场就秒杀了虎目豹睛、面带戾气的贾雨村。

    同样都是书生长衫,同样都是闲闲一站。林如海浑身上下透露出来的,就是淡定从容、宠辱不惊,满身风骨,竹林七贤见了也要自惭形秽。贾雨村到底居心不正、心底藏奸,又是在林如海手底下讨饭吃的人,见了主家多多少少有些心虚气短,再加上又是诬告陷害,不由得贾雨村就有些眸光闪烁,首尾不定。

    落在群众们雪亮亮的眼睛里,更是高下立现,天渊之别。

    人群忍不住一阵骚动,开始对贾雨村指指点点起来。

    义忠亲王见状,适时开口道:“林海,你可认识你身边之人?与他有甚关系否?”

    林如海终于扭头望了望贾雨村,点头道:“认识,此人曾为下官府上为幼女延请的西席。”

    “哦?竟是令嫒的西席吗?本王听说令嫒不过六岁稚龄,寻常人家的公子六岁也不过才将开蒙,有你这探花郎为父,贾氏那京城第一贵女为母,你夫妻二人那等才学人品,还教不了一个奶娃娃吗?”义忠亲王假作疑惑道。

    抬轿子嘛,谁不会呢!

    利用愚民盲目堆出来的典型和真材实料、朝廷认可的英雄,孰轻孰重,哪个更长久,可想而知。

    林如海多精明的人啊,立时打蛇随棍上,也不避讳什么“家好不外扬”了,唇角含笑道:“不是下官自夸,家女聪慧灵秀、少即不凡,启蒙便是下官亲自来的,后面教养、学问更是博采众家之长。实在是去年我家夫人身体有恙,一时力不从心,方请了外援。”

    “你这外援勉强也够看,好歹是个进士。”义忠亲王随口道。

    堂外听众已有些瞠目结舌了——原来进士老爷这么不值钱的吗?给六岁女娃娃当老师,还只能是高攀、暂代,想想他们适才听见那人几句俗话两声议论就惊天动地、呼喝呐喊的模样,不觉脸红。

    他们似乎、好像、真的太没见过世面了。

    “听说今次雪灾,令嫒和尊夫人多次施粥赠衣,还联络了商队往北方运粮,可有此事?”义忠亲王再问。

    林如海却道:“不敢当王爷如此夸奖,内人和小女不过生于斯长于斯,然流年不利,众人受灾。愚家中有余粮,故略施援手,也不过是在城西和城北铺面边设几处粥棚,杯水车薪而已。”

    本来围观群众哪个见过林如海呢?乍一见面,看到是这样一个玉也似般的人物,人们憋了半天也只能想出一句“画中人,天上人”的形容,根本不知来人是谁。

    直到听义忠亲王提到探花郎,才恍然大悟,怪不得这人形容气度如此不凡,果真是天上人。再听说原来城北和城西那两处最实在、至今仍不停供应的粥棚就是眼前大老爷家所设。

    “难不成这位景是女菩萨的丈夫、小公子的父亲?”说话的人是天璇。

    天璇是义忠亲王七大影卫里年纪最小的一个,生来一张娃娃脸、大眼睛、白面皮。可是他喜欢到处乱跑,小时候又出过痘,故而面皮常年有些红,鼻梁周围还有一圈痘印。再穿上一身布衣短打,倒像足了哪家店铺里精明灵活的小伙计。

    此刻,天璇一提醒,众人纷纷点头应和。

    “对对对,是林小公子和贾夫人。林小公子可不就是姓林嘛!”

    “听说林大人和贾夫人夫妻恩爱,伉俪情深,之前不是还有什么‘怒出姨娘’的佳话吗?”

    “我还听说,之前贾夫人嫌家里伺候的人太少,要去买人,这位林大人豪掷千金,包下了整个人市,可谓轰动一时呢!”

    “怪不得舍得花钱施粥赠衣,原来是有钱人啊?”突然窜出有一道不和谐的声音。

    天璇看了那人一眼,反驳道:“话不是这么说。谁不知道咱们扬州、金陵是膏粱富饶之地,到处都是有钱人。可是正儿八经施粥的有几个?呼奴使婢的成群,但是不欺压下人的有几个?更有谁,能看得起商人、屠户……咱们这些下九流手艺人?林家的第九号当铺在这个冬天救活了多少人就不用我个小跑堂的来说了吧!”

    闻听此言,好多衣着还算整齐的年轻汉子面上都露出又是骄傲又是羞赧的表情。显然他们都曾受过第九号当铺的恩惠,只是却不知主家是谁,差点恩将仇报。

    眼见着风向再变,适才说话的人咬牙再道:“但这个进士也不像外人,他既然甘冒风险敲鸣冤鼓上告,肯定是有冤情的。表面上施粥赠药、修桥补路的大善人背地里买卖人口、打杀小儿的还少吗?”

    天璇眯眼狠瞪了那人一眼。

    那人还想再说,却见周围人明显不太相信自己的样子,恐怕言多必失,悻悻住口。

    “话是这么说没错,可是诬告陷害的也不少。”天璇可不肯就这么饶了他,追着道,“再说咱们都知道,但凡考上进士的,都是要做官儿老爷的。这个人如今却又是平头百姓,不定是因为什么被罢官免职的呢!何况再如何不济,一个进士老爷教六岁的娃娃,总还是够的。他却仍旧被辞退了,那是为什么呢?还有就算咱们这等小人物也知道吃人家的嘴短,拿人家的手软。他这才从主家出去就反告主家,想来人品也有限的狠!”

    舆论有时候就是谁声音大,谁底气足,谁说的就有道理。

    天璇是个胆儿大到通天的人,小声说还不算,忽然扭头冲着贾雨村喊道:“勿那进士老爷,你之前在何处任官?可做出了什么造福一方的好事没有?又是因为什么丢的官呢?”

    天璇几句话差点把贾雨村问了个趔趄。

    早知道林如海辞退他的事情,没有定理,非要炒出来,其实对林如海来说很没意思。故而贾雨村料定林如海不会纠缠。可是还没等他发难,就有人先替林如海出头了,且下手又狠又准,上来就往贾雨村伤口上撒盐,攻他必救之处。

    林如海有无贪赃枉法不好说,但是贾雨村丢官去职的事情就很有趣了。

    想当年,贾雨村也是官场得意之辈,会了进士就选入外班,后升了姑苏知府。但他人虽有几分才干优长,却未免贪酷,且又恃才侮上,同僚、上官对其皆侧目而视。不上一年,贾雨村就被上司寻了个空隙,作成一本,参他"生情狡猾,擅纂礼仪,且沽清正之名,而暗结虎狼之属,致使地方多事,民命不堪"等语。惹得龙颜大怒,即批革职。更要命的是,贾雨村被参倒了的文书一到,姑苏府的官员无不喜悦欢欣,简直可称兴高采烈!

    不过贾雨村绝不冤枉。他此时此刻的作为也正合了那句“生情狡猾,擅纂礼仪,且沽清正之名,而暗结虎狼之属”。

    而林如海是命小厮春盏详细查过贾雨村的底细后才辞了他,手中本就有他的把柄。

    此刻,好整以暇看贾雨村怎么应对。

    贾雨村脸皮红了红,一甩衣袖道:“区区不才,也曾在姑苏任过一地知府。只是不像某些人长袖善舞,八面玲珑,为人太过耿介、不苟言笑、不识时务,得罪了上司和同僚。给上司参倒,这才熄了当官的心,闲云野鹤,漂泊江湖罢了。”

    原来是清官却被贪官污吏联合排挤走了吗?围观人群戏本子看多了,自发脑补,不觉又有点同情起贾雨村来。

    “竟就是姑苏知府吗?咱们扬州离姑苏也不远,并不曾听说什么爱民如子的大青天、好老爷被同僚排挤走了呀!”天璇扎心反问。

    动摇的人群登时又站住了。

    是啊,姑苏和扬州那般近,他们确实也没有听说那里出了什么好官儿。相反的,倒是之前有个什么“假老爷”,当官儿又凶又狠,听说他被人参倒了,倒有好些县令和富绅设宴请酒,庆祝了好些天,传为了笑话来着。

    “莫非你就是那个真不真·贾老爷?”包容清派出的小厮现场给贾雨村起了个外号。

    “什么真不真·贾老爷?”人们都有好奇心,听到这样一个稀奇的外号,也不管公堂上还在审案了,都追着那个小厮询问。

    小厮也一脸稀奇样子道:“我本在店里干活,听见大街上人们说什么,来了个绝好的书生,胆敢头一个敲鸣冤鼓,还要出告本地巡盐御史大老爷,为民做主,就赶紧的跑来凑热闹。不曾想,竟觉得堂上那人有些眼熟。说来小的本是姑苏人氏,长听那里的人说,他们那出了一个贼稀奇的知府,人送外号真不真·贾老爷。说的就是这位知府大人原姓贾,本也是穷苦人出身,得了本地一位大善人相助,连夜进京赶考。好不容易金榜题名当了官儿却喜得不知东南西北,眼珠子长在天灵盖上浑,不把旁人放在眼里,做事一意孤行不说,还不分是非黑白,容不得旁人说半个不字。那个心狠手辣、草菅人命呀,简直令闻者伤心,听者流泪……”

    小厮七分真三分假这么一渲染,贾雨村的人望立刻一落千丈。

    偏偏贾雨村人在公堂上,那小厮却在外面“瞎说”,他就是有心把那小厮抓着暴打一顿也不行,也不能指着小厮的鼻子骂他说谎。

    毕竟,人家真没说谎。

    可是,也不能放任不管。

    贾雨村咬了咬牙,想着小厮现在说话也不过是红口白牙、凭空乱扯,林如海他们总不可能拿出人证、物证来当面指证他。

    但是只要他再多拖一点时间,拖到贾敏出门,他就会有切实的证据来指证林如海。

    如此想着,贾雨村再次拔了拔胸口,扬声斥责道:“那小儿莫要血口喷人!贾某行得正坐得直,绝不是你口中那什么假老爷。你莫要胡乱攀扯!”

    “贾老爷,真的是你?”

    贾雨村斥喝的语声还没落,就有人惊呼出声,还直直指着他,确认无误地道:“真的是‘真不真·贾老爷’哎!”

    待贾雨村看清那人长相,差点一口气没倒上来,险些晕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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