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堂上,贾雨村一眼瞅见那个留着两撇山羊胡的柳掌柜就吓得几乎晕过去。
这不怪他,任凭谁害得人家倾家荡产、家破人亡,还差点葬身火海,再见到面,也总要吃一吃惊的。
当初贾雨村任姑苏知府时的贪酷绝不只一点儿而已。毕竟他是个没脸没皮又擅长伪装的人,不然也不能骗了甄士隐一百两银子后就连夜赶路不告而别。这样一个会敛财、爱敛财的上官走了,同僚和下属都弹冠相庆,只能说,贾雨村绝户的事情没少做。
这位可怜柳掌柜的家就是他绝的第一个户。
红楼里,贾赦玩扇子,看中一户姓石的人家里的扇子,让贾琏去买,人家却不愿意卖,僵持不下。后来这事儿,不知怎么地被贾雨村知道了。他主动跳了出来,利用职权,马上以拖欠官银为由,把石姓人的扇子抄了来不说,还把人家弄进了牢里。然后,贾雨村把扇子送给贾赦,得了一通夸赞。
贾赦当然欢喜,把贾琏弄来教训。贾琏却瞧不上贾雨村的恶行,说他为了这点子事,弄得人家坑家败业,不算本事。
可问题是,贾雨村可不觉得这叫“不算本事”,相反,他认为这就是他的本事。他凭本事考的进士,凭本事升的官,凭本事起的复,凭本事杀的人抢的宝。
这事儿,他熟着呢!
这位柳掌柜的就也是怀璧其罪。他姓柳,名念生,在姑苏大街上有一处两间的铺面,卖古玩字画。赶巧有一日,贾雨村从那里路过,看上了柳念生正欣赏的一幅画,当场就要买。可是那幅画是一个穷书生借给柳念生修补装裱的,是人家的传家宝。
柳念生自然不能卖,好话说了一箩筐,还拿出了好几幅压箱底的镇店之宝,凭贾雨村挑选。
但是贾雨村什么人啊!别说他确实看中了那幅画,就是没看中,有了这个由头,他新官上任三把火,也不能轻易饶了这个奸诈的商人。
贾雨村就咬死了非要书生家那幅画。
柳念生只能去求书生。
谁知书生却是个硬气的,家道中落无以为继,却死活不肯卖画,宁死不屈。
柳念生却是个吃斋念佛的主儿,看不得为了幅画就闹出人命,也知道贾雨村志不在此,连夜裹了几幅当世名家真迹给贾雨村送上了门。
谁知,贾雨村见不是那幅画,当场就怒了,直言柳念生以次充好,是个做伪的行家里手,店铺里的东西全是仿品,把他下狱,还着人去查封了他的铺子并去家里搜查书生那幅画。
柳念生的老妻本正在家中休息,见衙差明火执仗冲进内院,不由分说,翻箱倒柜四处打砸,略问一问就是私藏赃物,盗掘皇陵,形同谋反,吓得老妻一个没受住,中风了。
柳念生的一个女儿,年方二八,正在房里绣嫁衣,却被衙差闯进绣房,动手动脚,扯乱了衣裳鞋袜,甚至还摸走了肚兜。更有那不要脸的衙差,完事之后出去喝花酒,把自个儿轻薄了柳家大姑娘的事情添油加醋一通乱说,传的尽人皆知。
不等柳念生从大牢里出来,亲家就上门退了亲。柳大姑娘一个没想开,自缢死了。
只剩下柳念生老来子,十五岁的小伙,见官差来查封店铺。名义上是查封,实际上把值钱的物事都裹走了,小孩子年轻气盛,上前分辩了几句,招来劈头盖脸一通臭打,伤了内脏,也卧床不起了。
一时间,府里主子都出了事,家里乱成了一锅粥。
而那个书生,虽然得了柳念生的消息,让他拿着画出去避避风头,但是还没来得及走,就被如狼似虎的官差抓住了。
官差也不和他多话,只一径说他是柳念生的同伙,两人都是盗墓贼,不知摸了哪处皇陵才得了这么件宝贝,必要捉拿他归案。
书生也是秀才出身、世代书香之家,哪里肯背这种骂名?自然死命叫屈。官差不由分说给他上了重枷,带走。
书生和柳念生在大牢里重逢,两人抱头痛哭。可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除了哭瞎双眼,别无二法。
最后,还是柳念生素日交好的姑苏富绅甄谙,仗着是金陵体仁院总裁甄应嘉的亲戚出面作保,才勉强保出了二人。
不提柳念生回家看见中风全瘫了的老伴,躺在床上动弹不得日日咳血的儿子和早已魂魄归天早早下葬只剩一个无子牌位的女儿灵位,书生回到家,见家中藏书、字画全或撕毁在地或被风吹散或招雨水泡坏,积年的功课更是早见不到踪影。
书生捧着扭曲的右腕,去到供祖宗牌位的祠堂。没见到藏在这里的祖传字画不说,祖宗牌位全倒在地上,被人践踏的不成样子,甚至其父牌位上还有清楚完整的一个靴印!
书生因戴重枷,伤了右腕,失于调养,已经落下了残疾,今生仕途无望了。又见家不成家,深感命运不公,老天捉弄,报复无门,满心激愤之下竟想岔了,一把火把自家宅子烧了。
书生坐在燃烧着熊熊大火的祠堂里,饮酒高啸。
其啸声哀婉凄绝,如杜鹃啼血,直听得整条街的人都泪湿衣衫。
偏偏柳念生顾忌书生执拗,就怕他行事偏激,伤了自身,巴巴赶到书生家里,正看见大火起来。柳念生冲进去救人,哪里还来得及,眼睁睁看着书生在大火里翻滚、挣扎、呼喊……
却无能为力。
最后,还是邻居们怕火势太大波及自身,纷纷赶来救火,才将痛彻心扉,已然昏迷过去、人事不知的柳念生救出来。
那夜之后,柳家就败了,柳家人也失踪了。
贾雨村听说了书生自焚而死的事,又有街坊四邻等证明看见柳念生进去救人却没能出来。贾雨村也怕赶尽杀绝,太过暴戾,授人以柄,两人案底便不了了之。可是柳家姑苏大街上的两处铺面却彻底换了主人。
没几天就连柳家祖宅也充了公。
世上再无柳家和书生。
贾雨村以为早已万事大吉,却万万没想到,柳念生被邻居救出来后就偷偷送去了甄谙府上。大家都是土生土长的姑苏人,哪能没点交情,贾雨村这般残忍,此等飞来横祸谁知道哪天会不会落到自己头上。
目睹实情的街坊四邻全默契地闭了嘴,并帮助柳家人悄没声息都转到了甄谙府上。
直到贾雨村被罢官免职,柳念生为报甄谙救命之恩这才自卖为奴,做了甄家的管事。
也才有了今日的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柳念生在来的路上早得了张信的教导,也知道不能性急,需按计划行事。
此刻,柳念生先是假装才认出贾雨村,先坐实了“真不真·贾老爷”的外号,再形同疯虎般冲入公堂,“咚咚咚”接连三个响头,直叩得额头鲜血长流。
柳念生却似毫无感觉,老泪纵横,悲声长呼道:“苍天有眼啊,让小老儿此生还能再见这狼心狗肺、猪狗不如的畜生,报满门血仇,也让我那冤死的贤侄好歹闭一闭眼啊!”
语声之惨烈、面容之决绝,连见惯悲欢离合的义忠亲王都忍不住动容。
更别提公堂外那些随风就倒的旁观者了。
众人看看柳念生凄惨决绝视死如归的形容,又看看贾雨村如丧考妣胆战心惊脸色煞白冷汗淋漓。模样。再对比一下附身过去,掏出手帕快手快脚给柳念生包扎了额头伤口后就默默退到一旁,静听老头哭诉的林如海……
你说什么,是那黑大汉告这位青衫翠竹般的林老爷贪官污吏、草菅人命?
你全家都是瞎的吗?
还不等柳念生将他满腹的冤屈说完,众人看贾雨村的眼神已经变成了盯着豺狼虎豹,恨不得生啖其肉。
随着柳念生一面流泪一面将当年种种一一道来,并他如何阴差阳错得了贾敏救济,辗转在第九号当铺卖了手艺(此处就纯属杜撰了),在林家铺面寄身却听说有什么贾进士出告自家菩萨也似的老爷,心中不平跑来旁观,竟看到灭门仇敌血口喷人又在行那杀人绝户之事,忍不住满心悲愤,誓死也要告倒了他云云。
听到后来,已经满堂都是哭声。
有些血气方刚的男儿,想起之前自己还被这居心叵测、猪狗不如的家伙利用,为他摇旗呐喊、帮腔助威,愈发恨上心头,再度挥舞起拳头,嘴上叫的却是:“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一时间,叫杀之声响彻云霄。
混在人群里的粮店小二看情形不对,再无回天之力,慌忙奔回去报信。
而贾雨村早吓得手脚冰凉,两眼茫然地在人群里四处搜寻,再找不到一个熟悉的面孔。又听见满耳朵都是“杀杀杀”,心神皆震。想起今日自个儿必死无葬身之地,膝盖一软,扑通摔倒在地。
忙着收拾银两,根本不知道主审的人是义忠亲王还妄图拿钱打点官老爷,让他不要治贾雨村罪的娇杏,此刻才赶到衙门口,刚挤进人群,就看见贾雨村直愣愣扑倒在地。
慌得娇杏顾不上士兵阻拦,直冲到堂上,抱起贾雨村磕破的脑袋就是一通嚎,“老爷啊老爷,你这是怎么了?你可有功名在身啊,他们怎么能对你用刑?”
娇杏还在嚎哭,人群中看了好久庭审,已哭得不成的封氏却在丫鬟和门子的搀扶下,也走上了公堂。
奉命维持秩序,把守公堂大门,不让百姓擅闯公堂的士兵们面面相觑。
见堂上义忠亲王不说话,士兵们终于还是默契地扭回头,假模假式举着手中长~枪,接着假装自己神圣不可侵犯。
“是,是娇杏吗?”封氏小心翼翼询问。
正哭闹不休的娇杏猛然看见眼前出现一个满面皱纹、头发花白,穿着洗得半新不旧棉袍的老妇人一时没认出来,反问道:“你是谁?如何知道我的名字?”
相形之下,娇杏还是满身绸缎,珠环翠绕,甚至还养着长长的指甲,也难怪她认不出旧主人了。
封氏也知她这些年变化极大,主动开口道:“老身乃甄士隐之妻封氏,你我原有一场……情分。不知你可曾见过我那走丢的英莲女儿没有?”
这么多年了,封氏犹不死心,还是遇见了旧人就要问一句英莲的消息,不过到底知道娇杏的忌讳,省去了“主仆”二字。
但是,封氏小心谨慎甚至略带祈求询问的眼神一下子刺中了许多围观的为人父母者的心。
这是一个丢了孩子找疯了心的可怜妇人呀!
人群皆是一默。
娇杏还不及反应,泣不成声被林如海搀到一旁坐下的柳念生却插话道:“您竟是甄大善人家的夫人吗?甄太太,想您家那等大家大业,积善人家,如何也落得这般境地?”
封氏怎么答得上来,以袖掩面,单哭,说不出话。
落在外人眼里,又成了贾雨村的逼的别人家破人亡被追上大堂的明证。
柳念生一心一意复仇,自然乐见其成,且还推波助澜道:“若小老儿没记错,甄太太曾有一个贴身侍婢,也叫娇杏。看去,看去……”
说着,目光犹豫地在娇杏和贾雨村两人身上扫来扫去。
虽然柳念生什么话也没说,但是却引得众人浮想联翩。
甚至连贾雨村贪图娇杏美色,强抢别人家侍女害得人家家破人亡的想法都出来了。
娇杏却因当年明知英莲被拐,甄家失火,封氏日子难过却袖手旁观的事,心中有愧。
如今两厢正面撞上,娇杏自然畏首畏尾,形容不堪,渐渐在人们眼里变成了水性杨花、勾结外人、祸害家主的罪人却还不自知。
封氏却没想那么多,转头替娇杏解释道:“柳家大伯说得没错。不过娇杏如今早已脱籍,归了,归了……”封氏想说“归了贾雨村”,但是想起就是自家资助贾雨村上京城应试,让他封了官,可是他却利用官职逼得柳念生家破人亡,一时羞惭交加,竟说不出话来。
娇杏也不知道今天是撞了什么邪,竟遇到这么多旧人,虽然心底对封氏哭得愧疚,可是见众人看她眼神都颇不善,隐有十分瞧不起的意思。娇杏也生了逆反心理,毕竟她早已经非昔比,也曾是正儿八经的官太太。娇杏蹙眉道:“老爷早已将我扶正了,我如今是正儿八经的正妻太太,从前旧事便不要提了。”
娇杏话语刚落,一直沉浸在悲痛气氛内的人群忽然炸开了锅。
背主求荣甚至有可能勾结外人、谋财害命的丫鬟如今风水轮流转,竟成了人上人,奴婢侍妾变成了正头娘子、官家太太,好么生的积善人家的太太却沦落到这等地步,老朽如枯木,还在逢人便问、便寻她那很可能早就死于非命的女儿!
好人没好报!苍天呀,你怎地这般无眼!
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死亡。果然有士子暴起斥骂道:“背主求荣的狗东西,文人士子和忠仆义奴的名声都被你们败坏尽了!”
一语惊醒梦中人,贾雨村还瘫在地上,动弹不得,娇杏不明所以就触发众怒,群情汹涌,眼瞅着就要臭鸡蛋烂菜叶一起拿来招呼贾雨村这对狗男女了。
义忠亲王忽地一拍惊堂木(某人内心腹诽,等了这么久,本王终于用上了!),沉声道:“肃静!本王审案讲究的是人证物证俱全,绝不因一面之词就擅定他人生死。”
四周瞬间安静,但人们看向义忠亲王的眼神里已经少了许多畏惧,多了几许尊敬。
义忠亲王见众人安静下来,才续道:“那柳念生,你可敢对你说的话负责?”说着一点头,早有书吏将记录好的口供拿给柳念生过目。
柳念生一字字看过,重重点头道:“草民所言字字属实,敢以项上人头担保。只求王爷主持公道,将贪官绳之以法,还草民全家与贤侄的清白!”
义忠亲王颔首,让柳念生签字画押后,拿出签牌吩咐衙差道:“着人去宣姑苏知府,让他把凡是知晓柳家案情的人都送来。一切案件材料和证物都予以封存,不得擅自改动。有那不宜走动的人,也要做好口供送来。”
义忠亲王安排毕,立刻有衙差领命去办。
围观人群见义忠亲王果然是动真格的,轰然叫起好来。
义忠亲王笑眯眯受了,又转向已经生无可恋的贾雨村道:“那‘贾老爷’你不是还要告你旧主林大人吗?说了半天,你到底告他什么?有何证据呀?”
贾雨村做官时候的旧事,差不多都因他被罢官免职而终结了,再想据此定他的大罪,并不容易。但是如今他诬告朝廷命官,罪证确凿,数罪并罚之下便是砍了他的脑袋也不为过。义忠亲王自然紧追不舍。
至此,娇杏才知道贾雨村竟是专程来控告林如海的,震惊不已,脱口而出道:“老爷,你是迷了心吗?无缘无故为何要告林大人?”
轰!
无缘无故!
“无缘无故欺负大善人探花郎巡盐御史大人,简直是暴殄天物!”天璇大声道。
在天璇心里林如海是唯二最英俊的人,那个第一,自然是他家主子义忠亲王。此时看到贾雨村这么欺负林如海(贾雨村:到底是谁欺负谁啊!),天璇心疼得了不得,怜香惜玉之心大盛,忍不住脱口说出暴殄天物的话。
等等,暴殄天物是啥意思?
人们本能觉得贾雨村诬告的作为太无耻了,听见耳边有人骂“暴殄天物”就自觉附和,头点下去了,却忽然醒悟——暴啥,物啥,到底是啥意思?
不过,看那小伙子义愤填膺的表情,肯定不是好词。
“对,暴殄天物!”
“暴殄天物!”
“暴殄天物!”
……
人们异口同声呼喝。
被“暴殄”了的“天物”林如海:天璇,你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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