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杀鸡

    贾敏赶到的时候,几乎已经算是尘埃落定了,甚至另外几个富绅家掌柜的都还没来得及开口申冤。

    人群里二叔派的人也万万没想到贾雨村这么不中用,更没料到义忠亲王竟然早有准备,事先备好了被贾雨村迫害的苦主,让他们好大一场戏还没来得及开锣就鸣金收兵了。

    不过此计不成,还有后手。

    看见贾敏姗姗来迟,人群里几个统一戴着毡帽,脸埋得低低的家伙,互相使个眼色,再不管已成弃子的贾雨村,也撤退了。

    公堂上,打扮成随扈模样的天枢凑近义忠亲王身边,低声回禀道:“人群里的探子都散去了,看样子林府里的人都已动起来了。”

    义忠亲王微不可见地点点头。

    “啪。”又是一声惊堂木响。

    义忠亲王不耐烦地问道:“贾雨村,你到底有无证据证明林海贪赃枉法、营私舞弊抑或草菅人命?”

    贾雨村嘴巴张了又合,他有心说林如海包藏祸心,招揽人才,私铸兵器,可是经过今日之事,他也隐约察觉到自个儿是被人利用,做了杀人的刀,余下的话便再说不出口。

    娇杏见他喏喏不敢言,唯恐祸及自家,终于大着胆子回答道:“回、回大老爷,我、我家老爷他、他是鬼迷心窍了,他不告了,不告了!”

    “大胆!朝廷命官是尔等可以随便一句鬼迷心窍了就告着玩的?来人,将贾雨村收监,待柳氏一案人证物证齐全后,数罪并罚!”义忠亲王盖棺定论,起身退堂。

    围观人群也算看了好大一出热闹,见义忠亲王果然不是径断生死,断案讲究证据,还叫大官亲来堂上对证——虽然好像是一边倒的贾雨村在受审,但是,毕竟是那厮自个儿己身不正又拿不出控告的证据嘛!

    人们如是想着,各回各家。

    但是其中真的有冤情却犹豫不决的人,看见柳念生,看见动情维护的林如海,看见当机立断的义忠亲王,终于坚定了告状的心思。

    从这日起,城门口的鸣冤鼓就没歇过了,以至于义忠亲王过足了审案拍惊堂木的瘾,甚至睡梦中被自个儿拍惊堂木的声音惊醒,再不肯亲自升堂。金陵知府罗受成就被推出来当了出头的椽子。

    幸好罗受成就是吃这碗饭的,审案条分缕析、细致入微,甚至据他自己说他还有一眼辨别真伪善恶的能力(并不!)。

    义忠亲王把江南地区历年积攒的冤假错案名录往朝廷一送,还单列了个“家破人亡妻离子散”名单,让幸存者、未亡人按血手印,赤、裸、裸,血淋淋地往金殿上一摆!

    皇帝雷霆震怒。

    跟跳梁小丑一般喧嚷了多日的朝堂重臣们彻底哑了口。

    这是后话,先且不提。

    说回贾敏。

    林如海被天璇无厘头的“暴殄天物”刺激得当堂变了脸色。待众人都退入后堂,林如海揪住天璇就要好好教教他,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好好保存好好使用,惹得别人要废了去才是真正的“暴殄天物”!

    天璇吓得东躲西藏,最后一眼瞅见进门来的贾敏,兔子似的躲到贾敏身后,再三求饶才算躲过一劫。

    贾敏拦住林如海,笑眯眯看他恼羞成怒的样子,抽冷子来了一句,“他们行动了,可是家里只有玉儿和毅哥儿。”

    “什么?”虽然林如海也知道老鼠只敢在夜晚无人的时候行动,但是,真的想到他们一群大人都置身事外留两个孩子独处龙潭虎穴时,还是急白了脸色。

    贾敏知道他是关心则乱,握了握他的手,嘱咐道:“放心,咱们是外松内紧。还有摇光她们在内院,出不了事。”

    林如海脸色稍霁,扭头对义忠亲王道:“不然,王爷还是放下官回家吧!”

    多情目里写满了“你看我一个人的身家性命都奉献给了你们兄弟就算了,如今连老婆孩子都留下给你做鱼饵,你好意思还锁着我在大牢不放吗?”的委屈。

    义忠亲王被林如海肉麻的小眼神看得一哆嗦,受不了地一挥手,“罢罢罢,你俩都回去吧!”

    林如海和贾敏如闻纶音,手牵手兴高采烈就往外走。

    临出门前,义忠亲王突然冒出一句,“你俩顾着女儿女婿的时候,也别忘了苏姑娘。”

    林如海出门的脚步一顿,唇角清浅的笑意加深,轻轻回了一句,“你就放心吧!”

    是你,不是王爷。

    被点破心思的义忠亲王傲娇地一甩袍袖,甩哒甩哒地回了卧房——折腾一天,累死老子了!

    同时间,林府正院。

    贾敏小厨房里的厨娘正忙着收拾昨日采买回来的乌鸡,菜刀刚架到鸡脖子上,忽然来了个小丫鬟,急吼吼喊着她道:“崔大娘、崔大娘,你家小子可能受凉发烧了,哭得了不得,你快回去看看吧!”

    “啥?”大正月里本就不兴看病却又是受凉发烧,一个搞不好小孩子就没命了,崔大娘吓得丢了鸡,顾不得擦手上沾的鸡毛,忙忙地就往后巷跑,边跑还边说:“丫头,你帮大娘看着点厨房,大娘回来给你做好吃的。”

    小丫鬟脆声声应了,待崔大娘跑远,立刻转身拿起菜刀就在鸡脖子上抹了一刀,却不下死手,只割破了半拉咽喉。

    乌鸡顿时拼命挣扎起来,翅膀扑闪着窜起老高,血珠子混着拍飞的鸡毛洒了小丫鬟满头满脸。

    “啊啊啊——”小丫鬟尖叫着从厨房冲出来。

    尖叫声盖过了乌鸡的惨嚎,惊得整个后院的人几乎都跳了起来。

    仿佛慌不择路一般,小丫鬟劈头盖脸都是血,追着半死的乌鸡冲进了正院,也就是林如海内书房所在地。

    “什么人?啊——”出来查看情况的雪雁被乌鸡扑了个满怀。

    偏偏那乌鸡就是没死,在雪雁怀里“咯咯,咯咯”,跟咳血似的,又像是在怪笑,软绵绵的鸡头还狠命往雪雁胸口里钻,更有那直直扑到面门上的鸡翅膀……

    不过一个照面,雪雁已是满脸满身鸡血、鸡毛,衣衫凌乱,头发纷飞了。

    更别提那滑腻腻又毛乎乎的触感!

    “啊啊啊!”雪雁的尖叫声直接又盖过了始作俑者的小丫鬟。

    黛玉坐在里间,实在被雪雁刺激得受不住了,也担心雪雁吓出个好歹,忍不住迈步出来。

    最先的小丫鬟见黛玉出来了,急忙上前做出帮雪雁抓鸡的动作。谁知,她不上前还好,她一来,不知是不是乌鸡也感知到了死亡的威胁,奋起余力,猛地从雪雁怀里飞起,蹬着雪雁的脑袋,直扑黛玉而去。

    大门口,李方、醇娘不知何时带着一群人出现了。

    醇娘大喊着:“保护大姑娘!”头一个扑进来,身后混杂的家丁、小厮、丫鬟、婆子,不管是内院、外院,洒扫的灶上的还是管园子的,一通乱,全拥进了正院。

    黛玉身边剑痕早上前一步,拦在了她身前。剑痕见状,小声询问道:“姑娘,可要关门?”

    黛玉假装害怕极了,整个人缩进剑痕身后阴影里,也低声回答:“不要,只需盯紧了。”

    两人不过一句对答,醇娘已经带着人逼近,细看去,有些粗使婆子手里还拿着棍棒。

    剑痕一巴掌拍飞“尖叫鸡”,横眉立目道:“你们都是哪里的人?怎么不听呼唤全跑到上房来?还拿着棍棒,是要造反吗?”

    醇娘却想是顾不上回答剑痕的问话,一招手,好几个灶房的婆子一拥而上,把乌鸡团团围在中间,似乎要瓮中捉鳖。

    可惜,她们各个痴肥,动作迟钝,总是差一步,反追得乌鸡满院子乱飞,惹得回廊上花圃里甚至窗纸上到处都是鸡毛和血点子。

    正房的丫鬟们各个也都是精贵的主儿,哪里见过脖子掉了一大半,血流满地,还能到处乱飞的东西啊,都当这只鸡成精了。鸡飞到哪里,尖叫响到哪里,人群奔走呼号,乱成了一锅粥。

    气得剑痕大吼大叫让她们都站住,不要慌,也不许追鸡了。

    可是,大家哪里还听得见剑痕的话呀!

    满院子尖叫与鸡毛死飞,婆子并丫鬟失色。

    就在这不可控制的混乱里,李方已神不知鬼不觉混进了林如海的书房。

    李方轻手轻脚推开书房门,飞快扫视一眼室内布置,见确实没人,才反手关上门,踮着脚走到林如海整面墙高的书架前。

    李方先是掏出一块手帕,再从怀里摸了又摸,拿出一本书页明显泛黄的书和一个鼓囊囊的小包。

    四处打量了一圈,李方目光停留在一个敞开的书匣上。

    比起书房内许多装饰精美用料不凡的玉匣、金匣,这个书匣只是木头做的,表面还坑坑洼洼,明显打磨得不够细致,凑近了闻一闻,没有味道,不是什么沉香木、檀香木,用手掂掂,倒是有点分量。

    李方扯动嘴角,挤出一个得逞的笑意——找到了。

    这个就是蔡钧指认说,用他家祖传的手法做就,世上只剩最后一个,由她妹妹送给林如海作了他赎身之资的密信匣子。

    这个密信书匣看去其貌不扬,可是水火不侵,自有机关。若是一朝使用不慎,里面藏的药水就会自动流出来,将匣内藏的东西毁灭殆尽。甚至若持有者心术不正,还能给匣子里装上机关、毒烟,防不胜防,凡是擅自开匣子或顺序不对的人都死无葬身之地。

    李方虽然找到了书匣,却也不敢亲自去开。

    他撮唇轻呼一声,蔡钧就被人押着走了进来。

    李方笑眯眯看着蔡钧,将书匣递给他,顺便道:“你放心,只要你老老实实把这匣子打开,再把这写书信放进去,我保证你兄妹二人从此吃喝不愁,荣华富贵享用不尽。”

    蔡钧脸白如纸,脚步虚浮,被两个人架着才勉强走到李方面前,他摇摇头,张开开裂的唇,艰难道:“我不要荣华富贵,只要你保证我妹妹安全无事。”

    李方点点头,还象征性地拍了拍他的肩,“只要你不想着通风报信背叛我们,咱们就是自己人,你妹妹就是我妹妹。”说着,又牵了牵嘴角。

    蔡钧不由得打了个寒战,实在是太诡异了!这个李方的脸肯定受过很重的伤,面部表情都僵硬了,不笑不动还好,但凡有些表情就跟抽风了似的,又凶又狠,吓死人不偿命。

    蔡钧推开搀扶着他的人,深深吸了几口气,平复了心神,才伸手捧过木匣,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好一通鼓捣。

    “嗒。”

    一声轻响。

    是机簧相碰的声音。

    李方神色一肃。

    蔡钧也直起腰,擦了擦满头满脸的汗水,小心翼翼地按下木匣顶端麒麟脚踏处突出的火球。

    “砰——”木匣打开了,里面却空无一物。

    李方却不管那么多,一把推开蔡钧,挥手让人将他带下去,转头将手中书信一股脑全放进去。又拿出一套图纸,按着图纸所绘手法,一步步重新给木匣加上机关,耳听着“咔嚓咔嚓”的齿轮转动声音,亲手扣下木匣盖子,李方终于长舒一口气:大功告成!

    不,还有这几枚印章。

    李方又在书房里转起圈来,却一时找不到合适放印章又不被发觉的地方。

    门外却响起一阵喧哗声。

    “哎呀,大姑娘您可别过来!这鸡凶得狠,眼看是活不成了,要是被它叨上一口,伤了您的面皮,那可就出大事了!”醇娘危言耸听道。

    黛玉咬牙切齿地回:“我不怕!醇娘你快让开,让剑痕给这只鸡一个痛快!”

    身边剑痕已经举起了宝剑,大有醇娘不从就把她连人带鸡一齐劈成两半的架势。

    醇娘被剑痕逼人的气势骇住了,情不自禁松了手。

    怀中的乌鸡却早已因失血过多,没了扑腾的力气,直愣愣往地上坠去。

    剑痕眼疾手快,一剑斜挑,将乌鸡斩成了两半,最后的鲜血哗啦啦全浇在了醇娘脸上、身上。

    醇娘不及惊呼出声,黛玉一招手,身后家丁蜂拥上前,半押半拽着醇娘和她带来的人退出了院子。

    一时间正院里的人就被清空了,只剩下还紧闭门户的书房。

    黛玉轻咳两声,走上几步就要去推书房门,却被月华拦住了。

    “姑娘,还是让我来吧!”月华缓缓推开门。

    门里,却早已没了人。

    只有那个木制书匣兀自躺在书桌上,一动不动,也仿佛从来没人动过。

    黛玉冷冷扫视一圈,确实没发现有人闯入的痕迹。

    “把门关好。余下人等守好各处门户,不得大惊小怪,再有今日之事,全部依照家规处置。是打是卖,绝不容情。”黛玉厉声吩咐道。

    身后一群灰头土脸的婆子、丫鬟各个垂头丧气,低低应诺。

    “听不见吗?”黛玉难得生气,再质问一句。

    众人都看见了适才剑痕剑斩乌鸡的场面,也知道黛玉从来有主见、最不好糊弄,见主子真的生气了,也知今日实在闹得不像话,不约而同大声应道:“是!”

    黛玉这才挥手,让众人各归各位。

    轮到醇娘的时候,黛玉却凉凉来了句,“我今日才知道学艺馆离母亲这正院距离竟这般近。或许醇娘你的腿脚尤其比别人好吧!”

    醇娘哪曾见过这样阴阳怪气的黛玉,腿肚子直转筋,喏喏连声,却说不出个囫囵话。

    黛玉也不想听她解释,转头走人。

    只是让人把醇娘、杀鸡的小丫鬟和擅离职守的崔大娘等人一起押到了柴房,等贾敏回来再行定夺。

    而书房背后的荷花池里,大冬天的,池子里只有枯藤败叶,倒是淤泥底可能有鲜嫩的莲藕。

    此刻,荷花池里却多了个嘴鼓得像牛蛙,憋气憋到肺快炸了的大活人李方。

    眼瞅着黛玉就要带人进来,人赃并获,李方一着急,推开书房后面的窗户,想也没想,径直跳了出去——一头扎进了还有薄冰的荷花池里。

    ……

    对面赏景楼中拿着远镜时刻查看这边情况的童毅,见李方这么舍得下本,一头扎进荷花池里,忍不住替他牙酸:啧啧,这大冷的天儿,他就是不死也要脱层皮。

    童毅坏心思起了,呼呼呵呵叫齐身后家丁护院敲锣打鼓地巡视到了荷花池这边。

    童毅还专门让人把荷花池围起来,说:“此处是林叔叔书房后窗之地,若当真有人潜进了书房,想要神不知鬼不觉地逃出来,只能藏进荷花池里。大冬天的就不让各位辛苦搜池子了,咱们只需要把这池子围住了,不愁小贼不出来!”

    池底的李方差点一个站立不住,一头埋进淤泥里。

    时间一点点过去,李方觉得身上的棉袍已经变得如山岳般沉重,四肢百骸都冻得仿佛已离他而去,更恐怖的是肺里的空气一点点被压缩出去,他就觉得下一刻,不,是这一刻他就要死掉了。

    偏偏童毅还好整以暇地搬了个凳子,坐在池边,晒着太阳,吃着茶点。

    偏偏他的手下都以为他早就逃了出去,根本没有一个人知道,他现在正被困在荷花池底。

    一息。

    二息。

    三息——

    不行了,他再受不了了!

    李方忽地张开了口,本能的吸进了大口的湖水,四肢拼命挣动,就要往上游。可惜他越动,脚陷进淤泥里就越深,右脚踝更是仿佛被什么东西抓住了,无论如何也挣脱不出。他想放声呼救,奈何只能喝进去更多的水。

    童毅看着挺舒服的,其实心里也很忐忑,毕竟是一条人命啊!可是他等了那么久,水里一点动静都没有,又不禁猜测,是不是李方已经悄悄逃了出去或者他水性极佳,早从别处上了岸?

    直到荷花池中间忽然泛起巨大的水花,眨眼儿工夫就有个人脸朝下浮了上来。

    童毅急忙叫人去捞。

    等救上来时,李方已经喝饱了,冻成了个冰疙瘩,死生不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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